崔君坐在床边,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场要人命的高考。一个小伙被考卷吓晕了,倒在地上,救护车载着他离开考场很远了,才拉响警报器。那天考的科目是化学,那个晕倒的小伙,让他所在的第六考场混乱了一阵,那阵杂沓的脚步声最终影响了崔君的情绪。高考成绩出来的当天,他没按规定去班主任那里,他怕化学拖了总分的后腿,在学校老师的印象中,他理所当然应该考上北大。
崔君翘起被压麻的左腿,搁到右腿上。整个上午,他郁郁寡欢地望着窗外。他真想告诉别人,他来这所大学是多么不情愿。每天和他同吃同睡的同学,就跟没见到他似的,这些同学为能上这所大学怀着对命运的感激,谁会顾及他此刻沮丧又孤傲的心境。他当然也不能把未出口的话讲给父母听,在宿舍储藏柜的一只柳条箱里,锁着他未寄出的两封信。他写信时,常有人在他身边晃悠,冲他挤眉弄眼,老想弄清他在写什么。除了未寄出的那些话,他写给父母的信让两位老人心里甜滋滋的,他描绘的景象与他们心目中想象的完全一样。
一连三个月,崔君一有空就这样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出神。他的床与另一个同学的床并排靠着,中间只隔着两层蚊帐。有时邻床的会说起刚读过的一本书,他听听又懒得搭腔了。他有些害怕书里的正统情调,心里已经装满了各种出格的想法。有时深夜从梦中醒来,会担心同学听见他梦中说的那些出格的话。那些牵动同学神经的校园设施、景色,却让他静静的,无动于衷,根本不想弄清它们的来龙去脉。崔君每天都试图说服自己,命运的这次安排一定有他不能理解的深意。他虽然不爱这个校园,但这个校园一定有值得他爱的理由。
转眼到了枯叶遍地的深秋,当风把砂粒吹进他的眼睛,他好像感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急迫和勇气。他父母为他上学借了贷,他们每月严格按预算寄来钱,要省出买电动剔须刀的钱都不容易。偏偏他病了一场,原以为能撑过去,结果把感冒拖成了肺炎,除学校报销的部分,他不得不动用存折上的那点钱。有时他像别人一样,去喝廉价啤酒,别人越喝越高兴,他越喝越伤心。最后常常扔下瓶子,跑到草地上去抽泣,在那里一直昏昏沉沉睡到后半夜。
现在他坐在床边,装束没什么改变,无人觉察到他的枕头底下藏了一把崭新的匕首和绳子。崔君再把右腿翘起时,听见了拘谨的敲门声。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侧影,不耐烦地嚷了声:“进来!”
来人是他在江大读书的同学王荣,脸上挂着汗,刚从公交车站赶来。他推开门,站在原地不敢挪动脚步,因为光听见屋里传来不高兴的声音,没有看见被蚊帐挡住的崔君。崔君迟疑间终于看见了王荣,他非常高兴,也庆幸现在屋里没别人,他想把一直压在心底的话对王荣说一说。王荣一眼看见了他放在床下的一瓶啤酒,他马上打开瓶盖,一人拿着搪瓷杯,一人就着瓶子喝起来。王荣说,他乘车从大桥过江,比坐轮渡还慢。他问了崔君最后一班轮渡的时间。他俩算了算,离王荣回去还剩四个小时。
“喂,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跑过来吗?”
“我哪知道,不过你过来我挺高兴的。”
崔君看着条桌上的闹钟,希望这四个小时能过得慢些。
但好景不长,他们东扯西拉刚要说些要紧的话,走廊上响起了密集、杂沓、能感到楼板震动的脚步声。崔君知道上午出去玩的同学都回来了。这令他有些沮丧。王荣一向能言善辩,喜欢热闹场合。突然见到崔君的这么多同学,他变得亢奋起来。不一会,宿舍里的所有人都被王荣的说话声感染了。他令人惊奇的像个教主在屋里踱来踱去,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的身体移动。当他累了坐下来,其他人又在他的周围站成一个圆圈。有时圆圈中有不服气的人,故意说些发狠的话,他便站起来同挑衅者舌战,没几个回合对方就败下阵来。他聪明,又有口才,还有一副洪亮的嗓门,一米八的个头,多少也让挑衅者感到了额外的压力。他说起话来表情很生动,同他相比,那一张张围着他的脸就跟木板一样,谈不上有魅力。他们饶有兴趣地听,目光热切。只有崔君焦虑万分,在圆圈外面坐立不安,几次想进去打断王荣的夸夸其谈。
崔君一旦想做某件事,就不会浪费时间。他还记得和王荣高考前的约定,两人双双考入北京,他读北大,王荣读清华。崔君到图书馆借书的时候,王荣却在球场打球。有时王荣不得不竖着耳朵听他的复习计划。后来学校怂恿他俩提前一年高考,他俩没能挡得住这个诱惑。最终是可怜的虚荣心把他们害了,把预想的事情全弄反了,让他们丢人现眼,被迫留在省城。他读工科,王荣读理科,心里当然是一肚子不情愿。
崔君的个子不矮,但很消瘦,嗓子因为慢性咽炎,发音沙哑,说起话来,声音像被他吞进了肚子似的,轻得让人无法听清。他怯懦地站在圆圈外面唤了几声王荣,也许声音太小或王荣的声音太大,反正王荣没有听见,正兴致勃勃讲着一个荤笑话。就在这时,房门咣地被人踹了一脚,走廊里响起了忍无可忍的声音。
“大家在睡午觉呢,你们他妈的能不能不笑了!”
圆圈中马上有人去门口探头打量。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咒骂声,王荣既意外又失望,他借口说自己有事,打住了话头。这帮人只好心存遗憾地如鸟兽散。崔君有些欣慰地迎着王荣说,“喂,我们这会儿出去走走,怎么样?”
“当然好啦,我还正想看看你们校园呢。”
崔君到储藏柜拿了一点钱,他想在王荣走前一起吃一顿饭。他们下楼上了校园的主环道。这个季节的太阳很温和,照在身上就像肩背按着宽大的手掌。他们绕过校图书馆,看见了一条旧的护城河,前方是大约有八十年历史的炮兵礼仪台,再往前是被塑料瓦楞板围起来的建筑工地,他不知道学校为了扩招,正在赶建宿舍楼。王荣就河道、建筑向他提问时,崔君才感到自己对这个学校一无所知。
整个校园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湖藻气味,不一会,他们就看见了浮光跃金的小尾湖。王荣望着宽阔的湖面,不禁冒出一句令崔君吃惊的话。
“瞧啊,这真是个自杀的好地方。”
崔君的心嘭嘭乱跳,他像被王荣看透了心思似的,感到很不自在。
“你,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瞒你说,我早就想过要自杀的,你想过这种事吗?我估计你没有,但我想过以后,反倒不会自杀了。”
崔君虽然神色紧张,但希望王荣继续说下去,他并非想知道什么,只是想证实他心里的某种感觉。他张开嘴巴,舌头空转了半天,勉强挤出一句话来。
“我,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王荣走到一块大石头边,请崔君坐下来,又为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
“好吧,我这么说吧,我以前很怕死,因为死是反美学的,反正再美的人到时也要被它变成一堆白骨。但自从我想到了自杀,情况就变了。”他留意了一下崔君的表情,然后痛快地躺在前面的一块草地上。他仰望着天空说话的样子活像对天布道。他说,自杀在勇气、态度、难度、无功利方面,最接近艺术。都是寻求在人生的某些瞬间,把令人沮丧的虚无,化为永恒的力量。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勉强地望着崔君笑着。你别误会,我不是想唆使别人自杀,其实你爷爷当年自杀也不光为了结束歧视,而是希望把那个时刻的勇气永远占有。
崔君默默地听着,他的紧张与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站起来走到湖边,把手伸进冰凉的湖水,心里充满了感触。
“你不会真的去自杀吧?!”崔君还是觉得自己没有把握。
王荣嘿嘿一笑说,“你看你又来了,你其实知道我的想法的。”
“是吗?”崔君有些腼腆地反问道。
也许王荣要求的彻悟,没有如期临照崔君,他们有点沉默地离开了湖边。这时太阳钻进了雾蒙蒙的云层,崔君的心像逐渐干冷的风,还在轻轻搅动着湖面。他们在湖边拐角的小餐厅里,遇到了崔君宿舍的小组长。那位同学正吃着一碗馄饨。崔君点了几个王荣喜欢的川菜,又要了几瓶本地啤酒。小组长起初不肯过来凑热闹,后来被王荣说得无话可挡,意识到再推推搡搡就显得做作了。
王荣喝着酒,与小组长说着即兴的谎话。崔君不时应付着呷上一口,在一旁沉默着。透过敞开的玻璃门,他听见了从隔壁网吧传来的嗒嗒嗒敲键盘的声音。小组长问王荣对这个校园的印象,王荣不加思索搬出了他的那套怪话。
“好极了,是个自杀的好地方!”
小组长望着王荣,显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褒还是贬,一时琢磨不过来。崔君这时笑着向他解释,王荣的意思是非常好,这种表达方式有些像方言,比如“好得一塌糊涂”当然是“非常好”的意思。崔君惊奇地发现,自己能以调侃的方式对待王荣讲的那些话了。
几瓶啤酒喝完,碟里的菜还剩了不少,崔君仰起脖子,向服务员又要了三瓶。他听着王荣讲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心里渐渐有了畅快感,甚至很欣赏王荣戏弄别人的方式。
大约到了下午四点,喝得面红耳赤的王荣,起身要去车站。崔君想一直把他送过江,王荣死活不肯。
“怎么,你真的怕我自杀呀?”
“不是,不是。你当然不会自杀,但我担心你会一头栽到江里。”
王荣在公交车站的众人面前挥舞着手臂,有些恳求地对着崔君嚷道:“好了,好了,你回去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喝这点酒不会醉的。”
“知道,知道。”崔君安慰地按着他的肩头说道。
王荣乘坐的六路车走后,崔君还站在那里。在马路对面,一家小电影院旁边,他看见站着一位身材苗条、个子高挑的姑娘,栗色外衣下露出这个季节少见的花色连衣裙,在临近傍晚凉风的吹拂下,瑟瑟发抖。看样子她在等人,脖子上的羊毛长围巾动不动被风吹开,露出白嫩又端庄的颈子。这幅景象着实让崔君有几分感动。
晚上,他怀着无法抑制的不安,又一次来到湖边。兜里除了手电筒,还揣着枕下那把匕首和绳子。他听着风吹柳枝的声音,感到就是在这里,他一直秘密筹划的事可以付诸实施了。他深吸着夜风,好像要把别人身上的勇气,也从远处吮吸过来。说到底王荣的话没能阻止他,他可没有那种玩赏的心态,做下一步时他只会期待上帝的奇迹。他战栗地走到白天来过的那个地方,然后打开手电筒到处照照。光束像白亮的长刀划开了漆黑的夜幕,他惊鄂地发现一棵榆树上吊着一个姑娘,栗色外套落在她的脚下,周围散落着被她踢翻的几块红砖。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所措。那根枝条不愿让她死去似的,尽量弯垂下来,让她的脚接近地面。崔君不费力气用匕首割断了那根绳索,那个姑娘扑通一声坠落到地面。崔君发现她浑身已经僵硬、冰凉了,鼻子底下没了气息。她看上去有点面熟,包括身上的那件花色连衣裙,好像是下午在电影院门前等人的那位。望着她淤紫又痛苦的面容,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现在他的手又颤抖起来,为自己不经意卷入了一桩命案感到紧张、慌乱。没有什么商量余地了,如果他现在死去,他就无法变得清白。他灭了手电筒,越想越怕,吓得脸儿发白,撒步跑开了。
几天来崔君度日如年,精疲力尽,在坐满了人的课堂上,也害怕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他不敢一人躲在宿舍里,不然随时传来的敲门声,会让他的神经几乎崩溃。从罪犯角度说,那实在是他们的一个杰作。警察只知道那个晚上她被三人轮奸过,然后她就自杀了。这件事被谈论得越多,崔君越恐慌。他第一次知道,为了建宿舍楼和体育馆,校园里住进来了三千多个民工。同学们一谈起这个命案,崔君的表情就有些变形,回想起那个晚上的情景,他觉得自己已身处危境。走在大街上,他都怕被警察随时拦住。他该怎么办呢?他叹着气,知道一切已经太晚,他本可以及时报案的。有天中午,警察终于找上门来。大家一看警察那架势,便突然理解了他过去的孤僻性格似的,惊讶又好奇地跑来围观。
他被警察带走的那一幕,令他感到耻辱。警察的客气比直接揍他还可怕,他觉得跟戴上手铐,被推进囚车没什么两样。警察预先在派出所找了间空房,作为临时审讯室,敞开的窗前有棵树冠很高的玉兰树。崔君抑制着浑身的颤抖,坐在屋里等他们进来。他的头发有点乱糟糟,散发着一点汗馊味。天气尽管有点凉了,这几天因为紧张他老浑身出汗。
主审的警察手里拿着一摞文件夹,坐下前又用手捋了捋头发。那人虽然看上去挺和善,但性格明显温中带刚。他说,“你也别紧张,我们并没有认定你是罪犯,只是有些事情想请你来澄清。”崔君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知道他们会从哪里开始。崔君为自己留在现场的脚印作了辩护,警察的确被绳子上的那道割痕弄糊涂了,但他们并不轻易相信崔君的说法。
“怎么证明是你好心把绳子割断的呢?”
“那,那把匕首还在,可能上面还粘有绳子的纤维。”
主审的警察与记录员对视了一下,似乎都从对方锐利的目光中得到了往下提问的启示。
“那你为什么不及时报案?”
“就因为自己害怕呀,我怕说了你们也不相信。”
“你想躲过去,这下被我们发现了,不是更让我们不相信了吗?”
崔君感到了几分苦涩,他无奈地舔了舔下唇,眼睛发呆地盯着窗外的树隙。他向来喜欢发挥想象力,如果警察懂得超现实主义那类玩意儿就好了,至少那棵榆树会把这事说得清清楚楚。就在崔君发愣的时候,窗外的树上飞来了一只小鸟,它长得十分漂亮,居然有着与那件连衣裙一样的花斑。它抖动着翅膀,边向屋里张望,边叽叽喳喳对屋里人叫个不停。它的脸对着崔君时,竟然让他觉得有些面熟,很快他惊讶地发现,小鸟有一张酷似那个姑娘的脸。每当警察把他逼问得无言以对,那只小鸟就啪啪地拍打树枝,叽啾声像发怒似的提高了不少。它的体貌显示出与那个姑娘一样的风度,使崔君有些相信它是那个姑娘的转世在灵。
“其实它可以为我作证的。”他朝小鸟努努嘴说道。
“你说的是谁?”两个警察大惑不解地扭过头朝窗外张望。
崔君马上意识到说漏了嘴,不得不解释:
“我是说如果小鸟说的话我们能懂,它也会为我说话的。”
警察对他的话有些失望,渐渐意识到从他身上榨不出什么东西了。
“好了,你先回去吧。改天我们还需要你配合,取点精液,我们也想帮你摆脱嫌疑。”主审的警察没等他站起来,又抽了一份文件夹摆到桌面上,身子俯就着与记录员耳语了几句,看来他们准备审下一个了。
同学没料到崔君会这么快地回到宿舍,表面上他们表示关切地围拢过来,其实崔君已经感到,过去的那种信任已经消失了。就在他厌烦地解释这解释那的时候,他发现窗外飞来了那只花斑小鸟,它比刚才还要大胆,在他们宿舍的窗台上跳蹦着,好像在大声对他们说着什么。见了它,他一时感到身上暖突突的,为了不惊走这位色泽斑阑的小圣者,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厌恶,耐心回答他们的提问。整个屋里唯有他注意到了窗台上这只叽叽啾啾的小鸟,并对它发出的声音深有所悟。他感到它是那么美,盯着它时,他还想竭力辨认出它前世的迷人身躯。这节奏急促的鸣啭声,慢慢让他心里有了谱儿。显然它在用言语感谢他,为他鸣不平,他甚至感到了它对他遭际的关切。
警察来找他取精液、匕首那天,他尴尬极了。为了防止他用别人的精液顶替,他们需要现场取样。好在他被带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小鸟看不见他受辱的场面。警察留下一个干净的玻璃瓶,就离开了,让他独自完成余下的事。他感到心里有些障碍,加上紧张,事情似乎变得更糟了。以前他是个苦读书的家伙,从没谈过恋爱,别说与女人有过轻率的行为了。当然他也有过心跳到嗓子眼儿的经历,小时候他和表弟一起,透过窗缝偷看过姑姑洗澡。眼下他皱着眉头,知道应该有个性幻想的对象。那个死去的姑娘虽然非常美,但他不愿亵渎她的灵魂。当然他一想到姑姑袒胸裸身的样子,他的身体似乎有了一股冲动,他想象自己粗鲁地掰开了那双丰满的大腿,动作老练地进入了。这个想象终于奏效,玻璃瓶里骤然有了一大滩乳白色的液体。他来到门口找主审警察时,已经筋疲力尽,心情十分沮丧,脸上露着对警察有所抱怨的神情。没错,如果不是警察逼迫,他怎么会在心里干这样一件乱伦的蠢事呢?
当他在宿舍窗台再次遇见那只小鸟,都有些羞愧难当。小鸟的眼神他越熟悉,越发现它放出纯净的光彩,让他心中蕴藏的恶念,无地自容。到了晚上,他越来越为下午的事感到难堪,甚至恶心。也许今晚他可以带上绳子去湖边,重新实施那个计划了,至少他被迫献出的精液,可以证明他是无辜的。
自从那个姑娘在那棵榆树上吊死后,晚上没人再敢去那里了。崔君笨拙地把绳子往那棵榆树上抛,几次都没能越过横着的枝条,他不禁佩服起那个姑娘的抛绳技术。当他脚下垫了砖头再作努力,忽然听见了那格外熟悉的鸟鸣声。他丢下绳子,让光束循着声音照过去,在郁郁葱葱的树冠中,发现了那只动人的小鸟。它其实是一个真实的女孩,心怀善良在劝他放弃这个行径。真是奇迹,它发出的每声鸣啭,他都能听懂。它后悔仓促自杀,本来它可以指认出罪犯,不至让无辜者受到牵连。它觉得他这么随便就自杀,不知死后又会牵连谁。他听着这番十分在理的话,差点为它的后悔流下眼泪。他羞愧似的捡起绳子,把它丢进了湖里。他突然想到要活着为它见证抓到凶手的那一天。
他费了很大功夫,才适应周围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同学们对他行动的监视,大概都超出了警察的需要。这种受到歧视的滋味是那么折磨人,有好几次他差点想跳进湖水倒映的迷蒙景色中。又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喜欢扎堆的同学中突然传开一个消息,警察抓住了真正的罪犯,是三个在校内搞建筑的民工。崔君头上那顶嫌疑犯的帽子,总算给摘掉了。没过多久,警察为了杀一儆百,押着三名罪犯到学校来开公审大会。
那天,崔君所在的年级坐在露天会场东边,小鸟兴奋地飞到崔君头顶上方的一根电线上。见到它,崔君立刻来了精神,他对它神态的意会当然是旁人无法了解的。它既兴奋又热泪盈眶,但不再叽叽喳喳对台上的审判结果妄加评论了。最后它面带微笑地振翅飞去,崔君还感到了它的一两滴坠到他脖子上的热泪。
他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它,但公审大会以后,窗台上似乎就不见了它的踪影。公审大会后的第三天,崔君忍不住旧地重游,来到那棵老榆树下。在劲风的吹拂中,他惊叹湖面浮光跃金的美丽。他在榆树周围随意踱着步子,突然间发现那只小鸟竟躺在落满枯叶的草地上。它娇小的身子僵挺着,胸前有一滩血,很明显,是一颗汽枪子弹造的孽。崔君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马上痛苦地跪在它的前面。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柔软又漂亮的羽毛,但根本没有一丝暖气。也许残留在云际的落日余辉,也来帮他渲染这种悲伤的气氛。最后他哀伤地叹着气,把它埋在了榆树根下。他呆坐在湖边,直到白森森的月亮升起来。他朝天上望了又望,忽然悲伤的心情有了好转。他陡然意识到,它绝对是个精灵,不会就这么轻易给毁了,它的灵魂会再次投胎转世的。当然崔君不知道这次它会转世投胎成什么,但只要细心观察,他相信不论这只小鸟投胎成哪个物种,他都能再次辨认出她的体貌、风度和善良。
2002.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