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她是谁,还有那个地方:院子、槐树、花坛、浅蓝色衣服、皮鞋后跟、不停地走、隐约的方向……这些,一个人,这么多的场景,固定的一些事物,反复出现,到底为什么?她总是忧伤的,本色的脸和唇,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没有亲眼见到的,不快乐的、安静、优雅的女人,她为什么总是在我这儿出现?
我总是反复看见这一副场景;后来我才发现:她行走的道路,乃至自身身上没有阳光,远处露出的一片天空也是暗色的。我不知道这预示什么?我心情沉重,总觉得她一定是向我而来的。她去的哪个地方,我无法看到,只是不停地猜想。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遇见它,就在那片小院子里——不见人居和烟火的房屋、青色的槐树、无花的花坛。
第四个
一定是的。这次,明显是我,在一个路上,街上,车上,头发上满是白色的灰尘,衣衫颜色灰暗:我看到简朴的楼宇、零散摊点的马路,尽头的大门朝我敞开,可我不想进入。站着,来来回回走,沉吟,踌躇,一会儿又抬头,咬牙,向着那大门,走近了,看见一些人,主要是女人,她们推着车子,从里面出来,或者从外面进去。没有人看我一眼,我满身的灰尘,脸色愁苦,像是一个乞丐,走投无路的人。
街上车辆很少,摆摊的老太太在遮阳伞下,漫无目的看。那时,似乎是秋天,颜色和款式各一的衣服包住了行人的胸脯和小臂。我一个人走来走去,焦躁不堪。路基下面好像是田地,收割之后,冬麦刚刚冒出黄色的头颅,黑土的田里飘着一些白色薄膜或塑料袋。再远处是一家工厂,烟囱很高,铅色的烟雾翻滚,尔后扩散或上升。它背后的天幕没有光亮,阳光在我背后或者头顶,不怎么热烈,照着我的疲倦和惆怅。
这是什么地方?我一个人,为什么来到?我问自己,自己也不知道。但感觉一定有个理由,我说不清。一个人过来了,骑着一辆自行车,是个男人,脸很宽,头发浓密,但没有光泽?他路过,看看我,然后走远;又一个人骑着车子也向我而来,车链子磨着挡板,哧哧的声音让我格外烦躁。还有一个人,好像是个女人,步行,左肩上挎着一个红色坤包。脸庞向下,油墨一样的黑发掩住半张脸。她的鼻子、腮和下巴很白。穿着皮鞋,咯噔咯噔的声音由远而近。
我躲开,蹲在路边,面朝田地,看见对面的城市,在烟岚中,林立的白色建筑、尖顶信号塔、穿梭的车流和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落了,我和大地一下子黑了。我叹了一口气,声音落地的刹那。想我该走了,起身,向更长的路——抬脚,就在这时候,似乎有人喊我名字,一声,两声,三声——我回头,却一个人也没看见。
第五个
我不止一次看到。中午,我牵着爷爷,他眼睛盲了,看不到路,再大的太阳在他眼里也是一只萤火虫。我们走着,从家里,沿着向上的石阶路,路过武生家、二奶奶院子和大奶奶的石头楼,往水井的方向走。好像是秋天,田地里没有庄稼,只剩下玉米茬子,一些蝴蝶和蜻蜓在干枯的枣树枝上飞呀飞的。对面青山上的材树叶子还没落,但都黄了,风吹,沙沙的响声,隔着深河谷传过来。
窄小的路上空空的,我们一直缓慢地走。左边的土坡上堆满了新收割的庄稼秸秆,再后来是一大片苹果树林,几颗红脸的苹果挂在树梢,看我们,像小孩子的脸。接着是花椒树,很老了,花椒很多。从树下经过时,祖父惊叫了一声,像是被葛针扎了。我看他,他也看我,眼睛不再呆滞,爷爷说我脸上有颗黑痣,在嘴唇上边,鼻子左边。我说没有,爷爷说有。我们争吵,爷爷的声音粗大,我的尖细,我说不过他,就哭了起来。
后来是水井,老水井,它在持续向上,喷着白色的雾气。旁边长着一棵三尺多粗的杨树。再下面,是一座池塘。我们就在池塘边儿走,看见一条蛇,花蛇,头上有两只明亮的角儿。我晕了一下,什么也不知道,慢慢往下跌,感觉身子在云彩里面飞,四周是风和白色的雾。我很高兴,不一会儿,到了一个地方,像山洞,但里面有光,光滑的石凳子上摆放着好多新鲜水果。我左右了看了看,不见一个人,但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和呼吸。我喊,使劲喊,但不知道要喊什么。后来有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透骨的凉。
我抱紧自己,沿着一条洞窟摸索着走,很黑。我看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自己。我好像在找爷爷,我心里念叨着:爷爷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不对我说一声。再后来,我看到了蛇,大片的蛇,堆在一起,扭动,连崖壁上都是。它们向上爬,身体扭来扭去,像柔软的绳子,像女人的腰肢。
一条一条的蛇,越积越多——哪儿来的蛇,那么多,我害怕,往后退,转身,却还是蛇,我大叫起来,想跑,却跑不掉。一个女人,不知何时出现,脸很白,像纸,像荷花,腮有红色,形状和苹果。她冲着我笑,很幽密的笑。
她的笑声在湿润的洞壁上缭绕,尖利刺耳。我害怕,哭,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可我越是害怕,她笑得越是厉害。我想逃跑,可她却像蛇一样游过来,从空气中,缠住我,越来越紧——我想我就要死了,我不想,但没有办法。死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爷爷,他在河边,戴着一副黑色的眼镜,也在向我笑。接着是母亲,站在院子里,看着梧桐树顶,一群喜鹊呱呱叫着。
第六个
是一匹枣红马,很漂亮,除了脸部一条刀样的白色,都是枣红色的。那好像是傍晚,一片草塘上,身后是大片杨树,整体的黑。鸟雀的翅膀之上是将坠的夕阳,血色的,光芒落在大地,也落在枣红马上。枣红马站着,不动,孩子一样,鬃发在风中飘扬。有很多次,我看见它,只是站立着,不吃草,眼睛看着远处。远处是天空,白色的云彩有时像狮子,有时候像人。枣红马看,我也看,它咴咴叫,声音婉转而嘹亮。
我就在它旁边,但始终无法接近。我看着,像是另一个自己。我想走到它身边,摸摸它的脖颈,耳朵和脸,听它响亮的喷嚏。我开始走,一步一步,感觉很快,脚下的青草发出折断的声音,粘稠的声音,一点都不清脆。我的脚步很轻,但步幅很小。遇见一些水流,完全能够跨过。我使劲跳,但却落在了水里,水很凉,像冰,一下子深入到了肌肤和骨头。我明显感觉到了一大片肥沃的淤泥,身体迅速下陷。我慌,叫喊,空无一人。我哀求地看着枣红马,想它走过来,用尾巴和后蹄,把我拉出来。
可是它没有,眼睛依旧看着远处。我继续下陷,慢慢地,胸部之后,是头部和手臂。我感觉到了压力,来自泥土、青草和水的压力,像是一群人,使劲挤压着我——可我却爬出来了,好像是一只鱼,它突然出现,让我抓住它的尾巴,轻轻一摆,我的整个身体就出来了。
那时候,我浑身轻松,污泥也不见了,衣服和身体都是暖的。枣红马还在那儿站着,看我,好像在哭,豆子一样的眼泪,清亮亮地,透明。我忘了刚才的一切,看它,再向着它走过去,一步一步,脚步声依旧很大。几只背部发黄的青蛙,蹦落在我脚面上,呱呱叫一声,仰头看看我,又叫了几声,然后迅速跳开。
我走近,就要抓住了,一眨眼,枣红马却不见了,我一阵惶恐,心疼,懊悔,我哭了。那时,落日还是落日,杨树还黑,四周不见一个人,鱼儿在水底沉睡;唯一的声音是我和青蛙的。而那马儿哪儿去了呢?我沮丧,转身,低头往回走,走着走着,不知何时又转过身来,又看见枣红马,它身上没有缰绳和鞍子,依旧站在原地,风从西边吹来,枣红马鬃发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