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其实我们没有好好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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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乡村传(11)

好多次,我听老民棍子说,刘美丽被地里说我是流氓。我没有反驳,我看着马路下面的一丛洋槐树灌木,顺手采下一把叶子,放在嘴里,像羊一样嚼了几口,然后吐掉。而有些时候,想起刘美丽的那句话,我就有些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一下就成了流氓了吗?我觉得她滥用了“流氓”一词。我应当找刘美丽更正或者说解释一下。一个晚上的时间,我想了好多解释的方式和语言,可是,第二天早上,远远看见学校的时候,我就气馁了,整个胸腔空空的,严重力不从心。走到学校门口,刘美丽迈着步子也正要进门,我一下子瘫软了,我突然勇气尽失——我第一次感动了自己的虚弱。

好在我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夏天来临之后,中午,我们照常玩水,在水库中,青蛙或者白鱼一样翻动——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再也不害怕被女生看到了。有时候女生站在远处,集体高声骂我们流氓不要脸。我们也不生气,光着身子大喊大叫,还嘻嘻哈哈,内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激越情绪。女生们生气了,抓起石头和土块,甩着膀子使劲儿朝我们丢——她们力气太小了,石头还没有飞出一丈远,就像破瓦片一样坠落在地。

每次,下午上课之后,刘美丽发动全班的女生和我们怄气,在课堂上,我们私下进行着指责和战争。有一次,我下课回来,兴冲冲落坐,却有一个尖利的东西刺入臀部。我大叫一声,一跳而起。同学们和老师先是一阵惊诧,继而哄堂大笑。刘美丽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一嘴白白的牙齿几乎全部突出嘴唇。我摸到了鲜血,从薄薄的布匹中渗出来,落在我手指上,虽不怎么浓厚,但颜色异常鲜艳。老师询问的时候,刘美丽主动承认,但不认错,甚至说这样可以是对全班男生的一个提醒,可以使我们收敛本色,成为老师和家长都喜欢的好学生。

刘美丽的振振有辞令我们愤怒,经过一番讨论,报复的重任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他们的理由简单而且充分——我和刘美丽是同桌,实施起来容易,而且机会众多。而用什么来对刘美丽乃至全班的女生进行报复呢?我们坐在核桃树上讨论到太阳落山,星星出现,还是没有结果。第二天上课,我突然有了个主意——我故意双臂互抱,把铅笔攥在手里,削尖的一头正对着刘美丽的伸来的胳膊肘子,黑色的铅笔在白色的皮肉上划了几道,我斜眼一看,突然的阴谋得逞了,便装作写字,撤回了铅笔。

我没有想到得是,聪明不可一世的刘美丽竟然没有发觉,她可能真的以为我不是故意的了。下课的时候,我看到她到水管那里洗了,还认真地搓了几下。时间一长,想起这件事情,我就有些愧疚——刘美丽对我的警告或者报复,是明目张胆的,而我却在用一种屑小的手段——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阴暗。我不止一次地想,总有一天,我会对她说出的和道歉的。

一年一年之后,我们算是长大了,那时的同学大都一起考进了中学。刘美丽自在其中。16岁的时候,还是春天,一个早上起来,我发现自己的内裤湿了,一股异常的味道袭击了我的嗅觉。我一阵慌乱,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当然也不敢对父亲和母亲说起。在我的潜意识中,这是羞耻的,尽管它包含了新奇、冲撞、渴望和欲罢不能。我悄悄地跑到另一个房屋,将内裤换下来,把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裤头揉做一团,塞进裤兜。我清楚记得,那个早上,我没有吃饭,提前十几分钟上学去了,走到半路,我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把裤头扔下去,又搬了一块石头,把它压住了。

我们也照常在夏天玩水,可谁也不再赤身裸体了,有几次忘了穿内裤,我就绾了裤腿,光着脊梁玩水。有一次傍晚,放学回来,女生还在后面,我们就跑到马路下面的水库里玩水。女生们真的看见与否,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大喊大叫,同口指责了。有些低年级的男生和我们当年一样,看到女生从上面三三亮亮经过,就放肆地嗷嗷乱叫。

在此期间,我清楚记得,有一次,刘美丽朝站在大坝上站着的我看了一会儿,就在一棵杨树的后面,她夏天的脸庞梨花一样的粉白。我看到了,我打了全身一个激颤,仿佛被子弹击中一样,整个身体和灵魂都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充满。我再看的时候,刘美丽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黑色长发的头顶,向着村庄快速消失。

秋天:山上的山楂、李子和山葡萄熟了,它们成熟的和霉烂的味道在远远近近的村庄和河谷弥漫。放学之后,我和老民棍子他们背着书包,上山去采了一些回来。自己吃了,再给爹娘和兄弟一些,还有一些就留在书包里。第二天带到学校。我也不想都给自己吃了,但除了关系特别硬的,给其他的男生又觉得可惜。我想给刘美丽吃,可是又不敢直接给,第一次,我偷偷地在她书包里放了一些——我不知道她当时的心情,也不知道她到底吃了没有。

临近毕业的时候,正值秋忙。而我们一些自以为或者被老师认为学习好的同学留了下来。学校里没有饭堂,老师就让男生女生轮流做饭。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男孩子自然做不出好吃的饭菜,只好请女生帮忙。老民棍子撺掇我请刘美丽——他知道我一直暗恋刘美丽。说:这样的好机会不利用,你小子肯定错过了这个村就再也没有这个店了。我是害羞的,也有着严重的自卑。刘美丽知道,或者不知道,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很多时候,我站在学校外面的核桃树边,在夕阳中目送刘美丽由公路而小路走着回到自己的家。有一次,她穿着一件红色衬衣,树木和草丛之间,在渐去渐远的原野中,她轻盈得让我想起世界上最华美的譬喻和赞美。

还有一个黄昏,停电了,我在她的房间,红红的蜡烛在秋风中莫名其妙地闪着,她斜依在床上,我站在离她1米左右的地上,她大大的眼睛在烛光中盈满了清水的火焰,荡漾的微笑令我的身体在顷刻之间软瘫下来,我的骨头开始粉碎了——我情不自禁,有一股来自丹田的丰沛激流,火焰一样猎猎向上。

我知道,我遏制不了它了,它在我身体之内,是一头凶猛的野兽,是大水奔撞的江河,它从此要一泻千里,不可挽回。我感觉到它的强大,更令我感到无奈的是,它竟然大过了我的灵魂和意志——像闪电一样,在这一时刻,从遥远模糊的梦境中将我唤醒。

我猛然夺门而出,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我依稀听见她在身后“咿”了一声,那声音好像是夜莺和眠鸟的叫声,它刀子一样跟随而来,刺穿了我的血肉、灵魂和骨髓。再一天之后,我萎靡了,我低下头来,我发现自己一下子衰老或者强大了许多——我想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从那一刻开始,一个人诞生了,一个少年不见了。即使我穷尽一生,也找不回来了,哪怕只剩下一粒灰土。

后来的时光像正在粉碎的石头——有时暴烈,有时沉静。这年的秋后,刘美丽走了,我也走了,朝着相反的方向。她在一中,我在另外的一所。之间的距离远得虽没有超出想象,但也形成了一种强大的阻隔。很久之后的一个周末,我徒步,沿路的城镇、村庄、车辆和行人,尘土掺杂汗水、心情在连绵的丘陵之间跌宕。我到达,而她们已经休息了。我在高高的围墙外面,想要看见一个人。而看门的老人像对待贼一样把我长久地留在了围墙外面。那夜的星光是黯淡的,让我看不到自己的10米之外的任何物什。一个夜晚,我蜷缩着,在深夜的寂静、间断的狗吠和早晨的冷风中,不断叫响一个人的名字。

可叫着叫着,那个人就离我远了,像一个肥皂泡,不经意之间,就在空中破裂了。这年冬天,春节就要到了,我在她们的村子外面,在傍晚,在满是尘土的风中,看见她和另一个人的身影——他们是欢快的,在卵石的街道上,他们两个人的身体像蝴蝶一样翅膀挨着翅膀。我绝望了,像个孩子一样,一个人回家的路上,我对着空旷的河谷,满山的蒿草和枯去的树木,大哭出声。我的声音和狼嚎混在一起,我自己分辨不清,那些睡眠的人们肯定也会无动于衷。

这一次,我真的长大了。我看到了活着的虚妄,在空气之中,我的双手挥舞起来,不停的捕捉多么无效?高三那年的暑假,我不可以单独待在家里,我不断地到别人家中。在她那里,那个黄昏——她把我留下了——正巧那晚也停电了,她站在门口,伸出双臂,不要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