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还有一对老人,一辈子只生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老汉先前在煤矿上班,安然退休。妻子极其贤惠,每一碗饭都要亲手送到丈夫手里,而丈夫就是不喜欢她,三天两天打她一次,鼻青脸肿,伤痕累累。但妻子一声不吭,擦掉血迹,洗净脸面,就又笑意盈盈地站在丈夫面前。不料,妻子突然死了,丈夫疯了一样,拒绝儿子儿媳的殷勤奉养,把端来的饭和送来的东西扬手扔到院子里。他一个人坐在妻子去世时的房间,几天几夜不吃饭,只是闷头抽烟。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孙子去看他,推门进去,老人已咽气多时。
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看到和听到这些老人,心里满是神奇,觉得他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
村里还有一个老人,娶了一个武安籍的媳妇,生养了一个儿子,而他不喜欢,总是狠打儿子,有时吊在树上用蘸水的麻绳打,或者冷不丁地,用木棒从后面击打到儿子的身上。慢慢长大,儿子却双膝瘫软,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使他更为厌恶,一天之内还要暴打几次,孩子的舅舅看不下去,在武安市内为一直蹲着走路的外甥找了看大门的活儿。一去多年,直到父亲死后,才一个人返回。他最大的喜好是抽烟,有一次,没烟抽了,急着往小卖部跑,走到一个斜坡上时,实在忍不住了,从坡顶滚了下来,目击者说,真像一个圆球一样,滚了几十米,最终被一棵椿树挡住了。
我长到18岁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关于他的传闻都是和他相距不远的小侄女儿叽叽喳喳说给我的。小侄女儿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二表哥32岁那年春天上吊死了,二表嫂改嫁武安,新任丈夫常年承包铁矿,积攒了不少家产。儿子没了,大姨妈就把小孙女留了下来。10多年过去了,二表嫂在武安生活丰裕,比先前肥胖了许多,又生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相比较,大姨妈老了,生活水平远不如其他人家。但小侄女儿却出落得丰满动人,且头脑精明,乡情世事,无不精通。
有女不愁嫁,小侄女儿眼看到了嫁人的年龄,说媒的踏破门槛,大姨妈主张往沙河这边找,小侄女儿却喜欢武安那边的生活。两相争执,谁也不让。回家后,大姨妈对我说起,我劝她说:晚辈的事情,还是不干涉为好,哪里好去哪里,关键是人家自己喜欢不喜欢,做得长辈的只是盼着她好,关键时做个参谋就行了。
不知道大姨妈会不会同意我的意见。在外省,总是记挂他们。每次回到家里,她们都能说些乡村里事给我听,还有在一起时的快乐。倒是三表嫂总和大姨妈闹别扭。有一次在她家吃饭,一口馒头还没咽下去,三表嫂就数落起大姨的不是了。这样的那样的数落了一大堆,我心里厌烦,觉得三表嫂的出发点错了。劝她说:人老了就像小孩,性情脾气和思维方式就不一样了。三表嫂耿着脖子犟,硬说大姨妈比谁都善于算计,只顾自己吃喝不管孩子们吃苦受罪。我说她又错了,一个老人,顾住自己就是孩子们的福气了,还要求她能给你们作些什么呢?
家务事,乱如麻,思路再清晰的思想家也难以从中理出头绪。按照母亲逻辑:每一个家族都有一个传统,一辈人好了,下一辈人也会好。就拿孝顺这一点来说,做婆婆的孝顺自己的婆婆。儿媳也会孝顺她。一辈一辈,一代一代——我相信这一点。也总觉得,在冥冥之中,总有一种看不到的东西,深入到每个人的天性和血脉当中,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村里的另一户人家,和我父母算是一个辈分,生养了6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媳妇年轻时,常和婆婆闹事、打架,两两对垒,各不相让,最惨烈时,大把大把地采掉对方的头发,隐隐渗出血来。时光迅即,六个女儿相继出嫁之后,她也老了。而她的6个女儿,也在各自的婆家声誉不好。
乡村妇女声誉的好与坏,无非孝道和妇道。她的6个女儿也都和她一样,和自己的婆婆闹得不可开交,且时有与人通奸的“绯闻”传出来。最厉害的一个,先是嫁给一个退伍军人,后与同村的医生相好。两人公然关了卫生所的大门,性爱的欢愉声依稀可闻。后双双出走,至今没有音讯。还有一个,有一做生意的夜宿她家,半夜,其从丈夫被窝“脱颖而出”,光着身子跑到生意人住的房间,凌晨时候又光身返回。
上次回家,听村人说,还是这位老太太,2004年冬天的一个深夜,同村兄弟几个聚在一起商量事情。她躲在人家窗外偷听。兄弟们说到酣处,她冷不丁推门而入,开口与别人家众兄弟争辩。其中一个火大的,上去扇了她一个耳光。老太太大哭,跑出门来,到3里外一个光棍家吃了两碗剩面条。又连夜奔到30公里外的三女儿家。又沿崎岖山岭,走了18公里山路,到乡政府所在地找到做生意的儿子。诉说苦情后,又到3里外的乡派出所报案。凌晨,太阳还没升起,她已回到家里,躺在炕上,叫来医生,开始输液了。
这位老太太年龄大我母亲10岁左右,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别说摩托车了。即使半路拦车,相信也没有司机愿意载她。况山路狭窄弯曲,只可人行。听完后,我想到,这老太太早有善听的名声,总喜欢半夜时分,深入各家各户窗前房后,“侦察”有关情事。善走则是第一次听说。在场的妻子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那两条腿比摩托车还快啊!
提到乡政府或派出所,我记起一件事。我很小时,乡里有个副乡长,极好女色,据说还强行与一个幼女发生关系。此后不久,有一天,这位副乡长突然失踪,大门和围墙上毫无痕迹。乡政府和其家人四处查找,多日不见踪影。半月后,从武安传来消息,一个放牛的农民,在山里见到一具男尸,口鼻之中,灌满沙子,显然窒息而死。一时间,民间传闻风起云涌。有的说,那副乡长作恶太多,神鬼共愤,可能是被鬼半夜带走,到武安山里将他用沙土溺死了;还有的说,那副乡长半夜起身去见一个情人,迷路,误入深山,跌撞而死。
此事已过去了很多年,现在已没有多少人知道了。1997年夏天,弟弟被同村的一家人集体殴打致伤,母亲步行30公里到派出所报案。一开始,所长怒目说:这家人太嚣张了,非治治不可。到第二天,母亲再去,所长及其他民警口气大变,对母亲说:你儿子挨打,肯定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事情到此为止。母亲询问原因,所长支吾。后来,有人亲眼看到,打人的一家,事后邀请有头脸的亲戚朋友,在乡政府所在地的“醉东风”大酒店邀请派出所的全体民警进餐,推杯换盏,相聚甚欢。
2005年夏天,我带着妻儿回到家里,骑摩托车多次路过派出所。心里有火,对妻子和弟弟说:我一走这条路就想起咱娘,一步一步从这里来回步行的情景。说不定这路上还有咱娘的汗水和眼泪呢?路过派出所庄严巍峨的大门时,我忍不住吐了一口唾沫——这是极其粗鄙的行为,在乡里,只有女人才用吐唾沫对他人和物表示厌弃和憎恶。
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在此公然说出。也在这一次休假期间,听母亲说,同村一个在市政府科级干部的人,其母被村里一户兄弟众多的人打了一个巴掌。他得知后,直接带了乡派出所的民警,气势汹汹地当着全村人的面,将强悍人家的8个弟兄姐妹狠狠收拾了一番。不但赔礼道歉,而且双手奉上医疗费、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
在村庄,就人身和生活权益而言,最不担心受到伤害的是智力残障的那些人。砾岩村集中了10多个先天发育不全的人,有男有女。女的早年间被远处的一个男人娶走,不久,生养了一个健壮俊美的男孩,现业已成家立业。余下的几个都是男人。初做过乡党委书记的小舅子已娶妻成家之外,其他无一不是来去一条,躺下一根的单身汉。
村庄习惯叫这些人光棍汉子。因为先天因素,而丧失了正常人应当享有的权利。在村人意识里,始终有一种不欺负没本事人的传统。所以,他们基本不用担心自身的权益受到威胁和侵害。只是,还有一种本能是无法遏制的,他们也像正常人一样,有情欲,需要身体的接触和融合,这样一来,问题就产生了。对于正常的女人而言,没有一个人愿意让浑身污垢,鼻涕横流的傻男人与自己进行肉体之欢的。这些人万般无奈,只好转向与自己各方面条件落差不大的女人。有时候,我也奇怪地想——人群之中还是有阶级的,有贵贱的。亚理士多德曾经公开宣称:奴隶主生来就是奴隶主,奴隶生来就是努力。这句话用在这里,我觉得无比恰当。
而砾岩村唯一符合残障光棍们要求的女人只有乡党委书记小舅子的傻媳妇。这样的一个女人,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几个男人相互争夺的主角——不知道她有无兴奋和自豪的感觉,最终,她选择其中一个——也就是说,除了自己的丈夫之外,她又接纳了一个男人。有很多次,听到有关他们的传闻,几乎都和性字有关。有人说,某一日,丈夫下地干活,另一光棍迅速跑来,正在行事,丈夫突然回来,逮个正着。大怒,光棍赶紧上烟请茶,平息对方怒火。经过一番谈判,双方议定:光棍每来一次,需向其丈夫交纳10元钱,没钱可以用等价粮食或其他有价物品代替。
听后,我笑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为自己的笑感到可耻。与此相类比的一件事情是:乡里的妇女主任,忽然向顶头上司——乡党委书记发难,说书记强奸了她,索要10万元赔偿,不然,让他身败名裂。一时间,全乡沸腾,人人传言,其热切程度长超过分田到户——此后,多少年过去了,这类事情好像少了好多,或许是我不在的缘故——而不凑巧的是,这次回家,听说村支书也做了一件丢人事:到市里开会,耐不住诱惑,到歌厅还没坐稳,就被公安部门抓获了,交了8000元罚款,才放了回来。
除了上面的事情,剩下的,关于人的事情,似乎就只是贫穷和温饱、发财和升官的消息了——当然,生老病死从不间断,一个一个的人,声名显赫或寂寂无名,都在不自觉地衰老和消亡。其中,还有不少在煤矿、铁矿事故中丧命的青壮年。人没了,妻子很快改嫁,孩子留给公婆或者带走。当然,死于疾病的青年人也有一些,但很少。和尚沟村的一个小伙子,就要结婚了,突然肚子疼,一夜之后,就变成了一堆黄土。一个闺女,兴高采烈到市里购置出嫁的衣裳,回程车翻下沟底,新娘梦瞬间烟消云散。
时间将万物作为它的祭品。大地上的生命大致如此。单就生养我的村庄而言,人像草木一样更替,草木也像人和人的那些事情一样年年翻新。
转眼间,我离开村庄近二十年了。留在那里的人,好像时间不长,就一个个地长大了,又一个个地老去了——每隔几年回到村庄,总会看到新的坟茔,在不同的田地和坡地上,茅草茂盛,柳树成荫。也有一些孩子突然结婚了,并且生了自己的孩子——处在这样的一个氛围里,总是免不了喜悦和伤感。活着和死亡,长久和短暂,村庄里的他们:是生动、丰富、固执、迷茫的,也是繁复、个性、脆弱的,充满各种各样的命运色彩与诡异意味——我也和他们一样,也在逐渐地老去。在外省,想起父母亲人的时候,也总会想起他们——如果要用一句大而不空的话,来表达我对他们的情感,我想应当这样说:村庄、他们、我,在和不在的,新生和老掉的——他们都是我的,我也是他们的。
怀念曹光明
曹光明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我们都知道原因,老师也知道。最初,上课之前,老师叫点名,班长朱建军故意给落了。老师也没说什么。时间一长,曹光明这三个字就在我们同学当中渐渐退出了,像鱼在水面的一个气泡。
自从升了初二之后,曹光明的名字就一直排在黑猪军后面,即使朱建军不点,我们也知道该轮着他了。以前还觉不出什么,只是,每每想起曹光明,心里就有点难过。就在一个月前的那天中午,曹光明还和我和老民棍子一起,相约了去上盆水库玩水。
那时候,五月刚刚开始,麦芒子已经眨巴起来了,玉米也一根根地茁壮了起来,刀一样地叶子直直向上,有点玉米穗子已经吐出了红缨;远处近处的山上树木叶子茂盛,杂草匍匐,除了河沟堆满光石蛋子之外,该绿的地方都绿了,就连阳光照不到的石头底下也茵茵的一片。
上盆的水库距离学校二里路程,曹光明的家就在水库旁边,一抬脚就到了。
上午第三节课,曹光明分别飞纸传书给我和老民棍子说:天气如此之热,水库涨满了也。
我当即也回应道:这一主意,正和我心,中午1时,水库边见。
我和老民棍子同一个村庄,一个姓,而且还是一个家族,算起来还在三代之内。
老民棍子弟兄7个,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人多势众,为村里第一大户。在崇尚暴力的乡村,他们家在村里说话都是挺直了脖子,仰起脸庞的。
我们家不同,奶奶和爷爷只生养了我父亲一个儿子,自然身单力薄,往往是村里有势力人家“专政”的对象。然而,在我的印象中,老民棍子家虽然一直和三牛子、黑驴脸家进行着明里暗里的斗争,明火执仗地打架每年都有两到四次,面对面的指点和谩骂少说也有三四十次,背地里的攻击和互损更是不计其数。
但我们家与老民棍子家从来没有发生了大的冲突。这是我与他要好的基本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