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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善与真

爷爷做过“米”字寿宴就不喜欢给我讲故事了。他每天总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我却非要缠着他,要他讲一个。这天,爷爷说,我给你讲个新鲜的。

那时不只我们一家穷。爷爷说。

我打断他的话:我不听我不听,爷爷又在说重皮子。

爷爷说,我过去讲的那个故事开头是:那时我们家穷,喝稀粥能当镜子照,可是今天我要讲的是,那时穷得吃不起饭的人太多太多了。爷爷加重了他的语气强调道。我瞪大眼睛安静地听着。

我在东家刘光头家打长工。你爹病得非常厉害。刘光头借了一块银元给我,叫我抓付中药。

我问:你过去讲,刘光头不是心狠手辣的大地主吗,他借钱给你是放高利贷,到时还不起要剁你的右手!

不,过去我讲错了,刘光头有钱有势还是要周济穷乡亲的,只是那时穷的人家太多,他把一屋家财散尽也顾不过来,况且当时的政府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官员们只知道聚敛钱财高高在上挥霍无度,刘光头只是一个地方上的土财主能有多大的能耐。

还是接着往下讲吧。我催爷爷。

我拿着钱去抓药回来,途中翻野猪林时发现一位猎人摔断了脚杆,我把他背回去后,他要送我两只野鸡,我推卸不过,把那两只野鸡拿回来炖来给你爹补补身子。你爹吃了药和野鸡身体很快就好了。

爷爷,你过去说,你拿着野鸡回家时又遇到一位被白军抢了钱包饿得晕倒在地的男人,你烤了野鸡给他吃后,他还送了你两包蛇药,并掏出笔和本子记下了你的姓名和地址呢。

爷爷告诉你,所有人讲自己的故事由于种种原因都要作一些修饰,万万不可当真,更不要按别人的故事来设计自己未来的路。再说,别人帮助过你,对你有恩,你还用得着记在纸上吗。你如果真有感恩之心,你会记在心里永志不忘的。

我点了点头问,那两包蛇药又是咋回事呢?

爷爷说,有一天,我收工回家发现了一个中年男子躺在门前。原来他是饿昏了。我扶他进屋煮了粥给他喝,还留他住了一宿。第二天走时,他为了感谢我,就送了我两包蛇药。我才知道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当初我也没把这药当回事,没隔好久,刘光头的儿子被眼镜蛇咬了,眼看没有活命的希望,刘光头就吩咐账房先生张榜重金寻访良医。我得知后,半信半疑地将蛇药送去一试,果然灵验,我也就走了运。刘光头不但免了我一块银元的债务,还信守承诺划了五垧地给我。因此,解放后我家也成了中农成分。

我终于知道了,我兴奋地拍手说,爷爷,你有这五垧地才有钱供我爹读书,我爹才能走出乡村,来这更大的世界闯荡。

爷爷说,一个人一生的故事可以有这种讲法,也可以有另一种讲法,但归根到底,唯有“善与真”这两个字才能支撑你将你的故事讲得更完美。

爷爷是八十九岁去世的。他走得很安详。

把善和真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慷慨地给予他人,那么,我们的人生故事讲起来该多么美丽啊!女巫的面包马莎·米查姆小姐是街角上那家小面包店的女老板(那种店铺门口有三级台阶,你推门进去时,门上的小铃就会丁零丁零响起来)。

马莎小姐今年四十岁了,她有两千元的银行存款、两枚假牙和一颗多情的心。结过婚的女人可不少,但同马莎小姐一比,她们的条件可差远啦。

有一个顾客每星期来两三次,马莎小姐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他是个中年人,戴眼镜,棕色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的。

他说的英语带有很重的德语口音。他的衣服有的地方磨破了,经过织补,有的地方皱得不成样子。但他的外表仍旧很整饬,礼貌又十分周全。

这个顾客老是买两个陈面包。新鲜面包是五分钱一个,陈面包五分钱可以买两个。除了陈面包以外,他从来没有买过别的东西。

有一次,马莎小姐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有一块红褐色的污迹。她立刻断定这位顾客是艺术家,并且十分穷困。毫无疑问,他准是住阁楼的人物,他在那里画画,啃啃陈面包,呆想着马莎小姐面包店里各式各样好吃的东西。

马莎小姐坐下来吃肉排、面包卷、果酱和红茶的时候,常常会好端端地叹起气来,希望那个斯文的艺术家能够分享她的美味的饭菜,不必待在阁楼里啃硬面包。马莎小姐的心,我早就告诉你们了,是多情的。

为了证实她对这个顾客的职业猜测得是否正确,她把以前拍卖来的一幅绘画从房间里搬到外面,搁在柜台后面的架子上。

那是一幅威尼斯风景。一座壮丽的大理石宫殿(画上这样标明)竖立在画面的前景——或者不如说,前面的水景上。此外,还有几条小平底船(船上有位太太把手伸到水面,带出一道痕迹),有云彩、苍穹和许多明暗烘托的笔触。艺术家是不可能不注意到的。

两天后,那个顾客来了。

“两个陈面包,劳驾。”

“夫人,你这幅画不坏。”她用纸把面包包起来的时候,顾客道。

“是吗?”马莎小姐说,她看到自己的计谋得逞了,大为高兴。“我最爱好艺术和(不,这么早就说“艺术家”是不妥的)和绘画,”她改口说。“你认为这幅画不坏吗?”

“宫殿,”顾客说,“画得不太好。透视法用得不真实。再见,夫人。”他拿起面包欠了欠身,匆匆走了。

是啊,他准是一个艺术家。马莎小姐把画搬回房间。

他眼镜后面的目光是多么温柔和善啊!他的前额又多么宽阔!一眼就可以判断透视法——却靠陈面包过活!不过天才在成名之前,往往要经过一番奋斗。

假如天才有两千元银行存款、一家面包店和一颗多情的心作为后盾,艺术和透视法将能达到多么辉煌的成就啊——但这只是白日梦罢了,马莎小姐。

最近一个时期,他来了以后往往隔着货柜聊一会儿。他似乎也渴望同马莎小姐进行愉快的谈话。

他一直买陈面包。从没有买过蛋糕、馅儿饼,或者她店里的可口的甜茶点。她觉得他仿佛瘦了一点,精神也有点颓唐。她很想在他买的寒酸东西里加上一些好吃的东西,只是鼓不起勇气。她不敢冒失。她了解艺术家高傲的心理。

马莎小姐在店堂里的时候,也穿起那件蓝点子的绸背心来了。她在后房里熬了一种神秘的楹饽和硼砂的混合物。有许多人用这种汁水美容。

一天,那个顾客又像平时那样来了,把五分镍币住柜台上一搁,买他的陈面包。马莎小姐去拿面包的当儿,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喇叭声和警钟声,一辆救火车隆隆驶过。

顾客跑到门口去张望,遇到这种情况,谁都会这样做的,马莎小姐突然灵机一动,抓住了这个机会。

柜台后面最低的一格架子里放着一磅新鲜黄油,送牛奶的人拿来还不到十分钟。马莎小姐用切面包的刀子把两个陈面包都拉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各塞进一大片黄油,再把面包按紧。

顾客再进来时,她已经把面包用纸包好了。

他们分外愉快地扯了几句。顾客走了,马莎小姐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可是心头不免有点着慌。

她是不是太大胆了呢?他会不高兴吗?绝对不会的。食物并不代表语言。黄油并不象征有失闺秀身份的冒失行为。

那天,她的心思老是在这件事上打转。她揣摩着他发现这场小骗局时的情景。

他会放下画笔和调色板。画架上支着他正在创作的图画,那幅画的透视法肯定是无可指责的。

他会拿起干面包和清水当午饭。他会切开一个面包——啊!

想到这里,马莎小姐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吃面包的时候,会不会想到那只把黄油塞在里面的手呢?他会不会——前门上面的铃铛恼人地响了。有人闹闹嚷嚷地走进来。

马莎小姐赶到店堂里去。那儿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叼着烟斗的年轻人——她以前从没有见过,另一个就是她的艺术家。

他的脸涨得通红,帽子推到后脑勺上,头发揉得乱蓬蓬的。他攥紧拳头,狠狠地朝马莎小姐摇晃。竟然向马莎小姐摇晃。

“笨蛋!”他拉开嗓子嚷道;接着又喊了一声“千雷轰顶的!”或者类似的德国话。

年轻的那个竭力想把他拖开。

“我不走,”他怒气冲冲地说,“我非同她说个明白不可。”

他擂鼓似的敲着马莎小姐的柜台。

“你把我给毁啦,”他嚷道,他的蓝眼睛几乎要在镜片后面闪出火来。“我对你说吧。你是个惹人讨厌的老猫!”

马莎小姐虚弱无力地倚在货架上,一手按着那件蓝点子的背心,年轻人抓住同伴的衣领。

“走吧,”他说,“你骂也骂够啦。”他把那个暴跳如雷的人拖到门外,自己又回来。

“夫人,我认为应当把这场吵闹的原因告诉你,”他说,“那个人姓布卢姆伯格。他是建筑图样设计师。我和他在一个事务所里工作。”

“他在绘制一份新市政厅的平面图,辛辛苦苦地干了三个月。准备参加有奖竞赛。他昨天刚上完墨。你明白,制图员总是先用铅笔打底稿的。上好墨之后,就用陈面包擦去铅笔印。陈面包比擦字橡皮好得多。”

“布卢姆伯格一向在你这里买面包。嗯,今天——嗯——你明白,夫人,里面的黄油可不——嗯,布卢姆伯格的图样成了废纸,只能裁开来包三明治啦。”

马莎小姐走进后房。她脱下蓝点子的绸背心,换上那件穿旧了的棕色哗叽衣服。接着,她把楹饽和硼砂煎汁倒在窗外的垃圾箱里。

我们在帮助别人的时候,是否想过,他真的需要帮助吗?他需要我这样去帮助吗?而不能像马莎小姐一样一厢情愿地认定那个顾客就是一个设计师,并且自以为是地去给他最体贴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