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全心全意地爱过你
一
我一直想把关于秦淑离的那些故事写下来。183天了,它们仍旧像荒漠上的秃鹰,在记忆的背后盘旋不去。
2008年11月6日,我和秦淑离在没有通过父母应允的情况下,私自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为了购置新房,秦淑离硬逼着我把钻戒的钱都省了下来。我感激涕零地抱着她,站在寒风阵阵的路口向她承诺,今后不论如何,都会给她幸福。
当夜,秦淑离迫不及待地把“我结婚了”这句话发给了每一位好友。结果,手机从八点震到凌晨一点。几百条祝福短信如同洪水猛兽一般汹涌而来。秦淑离到底是撑不住了,转身央求:“快!快!帮我发几条,我手抽筋了!”
我以为,如此平淡的幸福定会环绕今后的岁月。却不知,一次粹不及防的突变正在向我袭来。
三月后,公司再次召开了紧急会议。一直以为金融风暴不过是个玩笑的我,终于尝到了切身的苦楚,成了第一批光荣下岗工程师。
我提着笨重的工具箱,茫然不知所措。刚进门,秦淑离便欢天喜地问我:“今天下班怎么那么早?是不是工程提前做完了?”
我嗯了一声,径直去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站了许久,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对正在厨房里忙活的秦淑离坦白:“淑离,我下岗了!”
她一面噼里啪啦地炒着菜,一面扯着嗓门问我:“你说什么?我这儿听不到。再说一遍。”
我有再说一遍的勇气吗?我敢看着新婚妻子的眼睛告诉她我下岗了吗?
时间真是一场让人哭笑不得的闹剧。昨夜,我们还热情洋溢地谋划着买房大计,决定今后用她的工资来生活,而将我的薪水存为死期。这样,不到三年,我们便可以在郊外的开发区选一套一百平米的商品房,并缴清首付。
我记得秦淑离一脸憧憬的模样。昏红的台灯照耀着她的脸,显得骄楚又柔弱。她捏着纸笔,歪斜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细算我们的未来。
原来,我们都是那么天真且可爱。我们一直以为,未来就是那串清晰的数字,就是那支可以稳稳握住的笔,更或者,是那张可以随心涂写的白纸。
二
我仍然提着笨重的工具箱早出晚归,赶清晨八点的10路公车上班,等傍晚6点的末班车回家。
秦淑离依旧急冲冲地下班,为我准备可口的饭菜。很多次,我都想在温暖的屋子里告诉她所有真相。但我真不忍心将现实和盘托出。
墙壁四周贴满了廉价的结婚照片,窗台上插着领证前送给她的塑料花,床头挂着那张单薄的纸和一串庞大的数据……
一切的一切,都是秦淑离精心布置起来的。在这个狭小的,并不为己有的空间里,我们蓄着一个又一个甜美的梦。此刻,要我如何忍心亲手打碎它们?
我买了十来份当地报纸搁在卫生间里。秦淑离打趣地说:“唉,世界杯即将到来,让工程师关注刘德华婚姻现状,看来,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件事情还是有着微妙联系的啊。”
秦淑离当然不知道,我买报纸的真正原因。一向习惯了平淡的我,怎会忽然去关注那些道听途说的娱乐消息?我只不过是想看看那几个临时招聘的版面。
为了和秦淑离错开上班的时间,我谎称公司作息时间更改,早上推迟半小时,下午提前二十分钟。于是,每天秦淑离赶着去上班的时候,我仍还呼呼地躺在床上。等她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行渐远之后,我才飞身起床,四处奔找工作。
工程师已无用武之地。重工业的眼中亏损,导致机械行业的员工大幅度被裁。我只能放下一切要求,去人潮熙攘的超市应聘收银员,去金碧辉煌的大酒店应聘点头哈腰的服务生,去红衣蓝帽的服装店应聘导购员……
事实证明,习惯与冷机械在一起的我,根本不具备算账和点头哈腰的本领。我不清楚一包250克的雕牌洗衣粉是多少钱,也不明白电脑收银如何操作,更不懂得如何将顾客的大包东西迅速且有序地装进塑料袋里。
正当我玩命学习收银员的必要技能时,秦淑离在超市出现了。我做梦都想不到,她竟会心血来潮跑到这个离家几公里的超市买东西。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她知道下岗的消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跑到卫生间褪下了超市人员的工作服,故作从容地与秦淑离在超市偶然相遇。
她对我的忽然出现惊讶急了。我说:“这家超市的老板和我们主任有些关系,所以特意让我过来看看他们的内部设备是否有问题。”
秦淑离对我的谎言深信不疑。
三
结局非常简单,我因在试用期间擅离职守,扰乱超市工作秩序,再一次被炒了鱿鱼。
我想,我不太适合从事这类精打细算的工作。于是,我又赶去酒店应聘服务生。可老板说了一百八十遍,我还是无法将八颗牙齿露出来,对那些脑满肠肥,素昧平生的客人说:“欢迎光临,下次再来!”
为了不让秦淑离发现我的转变,我仍旧提着黑乎乎的工具箱早出晚归。当然,我不可能将它带到酒店。我只能把它藏在小区楼下的杂物间角落。每天下班经过时便打开门将它取出来,风风火火地上楼回家。
最要命的是,每天中午12点到一点,傍晚五点到六点,我都得找不同的借口来搪塞秦淑离,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我是因为公事脱不开身,才不能回家吃饭。
可这样的借口,有效期永远是短暂的。很快,她便怀疑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哭闹着在屋子里喊:“李兴海,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人家别的男人是七年之痒,你却一年都撑不了就红杏出墙,你还是不是人?”
我几次都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可那又能如何?我不照样得为了生计,为了日日逼近的房租站到酒店门口,独留她一人在家中吃饭?
我的存折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为了保住现有的这份工作,我每天都躲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苦练露出八颗牙齿的职业微笑。
从前,我时常埋怨自己的工作太累,整天握着扳手和冰冷的机器打交道。触的是冷油,流的是热汗。而此刻,当我成为一名酒店服务生时,我才明白,原来每一个工人的每一分钱都是那么来之不易。
每天吃饭时段,我差不多要对五百位顾客鞠躬致谢。原地不动的五百次低头抬头,毫不更变的五百次酒店用语,时常让我觉得头昏脑胀。
四
秦淑离和一位陌生男人驱车前往酒店吃饭时,我正在大堂里等待交班。
秦淑离光鲜亮丽,喜笑颜开的模样,让我觉得陌生至极。也许,我应该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脱下酒店的工作服,奋不顾身地冲上前,照着那男人的眼眶就是重重一拳,好让他知道充当第三者的下场是多么凄凉。
可我始终没有勇气像士兵一样,为自己的幸福全力护防。结婚半年多以来,我没给秦淑离买过一件漂亮的衣服,没带她进电影院看过一场大片,甚至,没能好好陪她去家像样的酒店庆祝庆祝。
我给她的,仅是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因此,我有什么理由去剥夺她追求幸福的权利?我给不了结实的肩膀,难道还不允许别人寻找结实的肩膀吗?
提着笨重的工具箱上楼,我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在危难穷困的生活面前,爱情竟会是如此不堪一击。我能说什么呢?
躺在黑暗的房间里,我脑中一片空白。秦淑离深夜进门开灯时,见我笔直躺在床上,吓得尖叫。于是不到两分钟,房东又来敲门了:“有人没有?你们这个月的房租到底什么时候给?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真想说,到底谁不让谁活?可话说回来,她也有她的难处。我捂着秦淑离的嘴巴,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房东在门外嚷嚷片刻后,见没人应答,便嘀咕着走了回去。
秦淑离从包里翻出一半房租时,我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窝囊。以前每月的房租都是我给,现在,却要秦淑离帮我承担一半。可我该怎么说呢?我是不是得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其实我连一半房租都拿不出来?不,那样的话,我说不出口。
我决定为我的爱情做点什么。譬如,抽出更多的时间陪陪秦淑离。于是,第二天清早,我一面刷牙,一面说:“淑离啊,今早我送你去上班。”
她惶恐不安地问:“怎么忽然想起来送我?”我说:“最近公司没事儿,所以想把心思都花到老婆身上。”
一路上,我们彼此像泛泛之交的同事,隔着半米的距离。我暗暗告诉自己,只要走过第三个红绿灯,就一定向主动牵她的手,并且坦白。第三个红绿灯,是我们第一次牵手的地方。
可事实上,我们还没走到第三个红绿灯,她的电话就嗡嗡响了几遍。她说她有急事,于是,我们只好在第二个红绿灯口分道扬镳。
我提着笨重的工具箱,站在车水马龙的城市中央,忽然没了方向,不知何去何从。
中午,我以莫须有的借口和秦淑离大吵了一架。她泪流满面的一席话,让我无地自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下岗了吗?如果你打开过工具箱的话,就一定会看到我给你留的纸条!我一直等着你跟我坦白,我一直想要知道你成天去了哪儿。可你向我说过吗?房东来找了我多少次,你知不知道?我能逼着你要钱吗?我只能向条件稍好的大学同学求助。我今早是过去取钱,你以为我去了哪儿?”
我打开熟悉的工具箱,里面躺满了秦淑离写给我的纸条:“老公,帮我买瓶酱油回来。”“老公,你没有看到纸条吗?”“老公,房东又来催房租了”……
2009年11月,经过重重筛选,我终于挤进了一家公司做文秘。签约合同之后,我给秦淑离发了短信:“谢谢你在最艰难的时刻,还那么全心全意地爱着我。”
北极星的泪
受伤的鲨鱼
林月生第一次见杜柏衫是在人头攒动的九月广场。
电脑协会,足球协会,排球协会等等官方组织正在拼了命地纳新,负责登记报名人员的姑娘们,忙得不可开交。
烈阳似火。杜柏衫抱着一叠蓝色的宣传单,逢人便发。林月生接过传单,还没细看,便自作聪明给杜柏衫提议,哎,其实你可以像其他协会一样啊,弄个横幅喷绘什么的,搞个办公桌,印几张报名表……
林月生还没说完,杜柏衫就嚷嚷了,老师,你能不能看完再说话?你说学校能让我把这个私人组织的协会横幅挂到中央广场吗?
林月生一面低头审视手里的宣传单,一面委屈地说,我今年才大二呢,可不是什么老师。
大二?不会吧?大二就成这样?哥们儿,你长得也太着急了吧?杜柏衫的这席话,让林月生当场吐血。
失恋协会。林月生怎么想都不明白,为何杜柏衫要组织这么一个奇怪的协会。
那天,坐在葱碧的洋槐树下,杜柏衫给林月生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其实,这不是故事,而是一个真实的科学实验。
有人把捕来的野生鲨鱼和其他鱼类关进了同一个偌大的鱼缸里,中间用透明且厚实的有机玻璃阻隔。鲨鱼每分每秒都能看到近在咫尺的美味。它不停地撞啊撞,想要冲到另外一个看似触手可及的世界里去。为了能够实现这个梦想,它每天都会流血。
它不知道,玻璃正在逐日加厚。它坚持了很多天,仍然还是失败。慢慢地,它冲撞的频率越来越低,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它悔悟了,它明白了,它妥协了。它再也不去逾越雷池,再也不去憧憬对面的美味和干净的世界。
玻璃已被尽数取走。可鲨鱼还是如同从前一般,只敢在熟悉而又狭窄的世界里游弋,虽然,流动的水正传来阵阵诱惑的气息,但它已经失去了冲撞的勇气。
这个故事给林月生留下的印象,远远没有杜柏衫最后一句话来得深刻。
她坐在乳白的洋槐花下说,其实,只有绝望过的人,只有失恋过的人,才懂得这条鲨鱼的伤心。
如何让你喜欢我
林月生的第一封信,是写给西安的某本女性杂志。他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答,如何才能让一个因失恋而绝望的女孩儿喜欢上我?
他知道杂志刊登的问题都是抽样挑选出来的。因此,为了增加被选中的概率,他把同一封信翻来覆去地写了三十遍,然后用三十个不同的信封邮了出去。
杜柏衫报名参加了冬季运动会的女子撑杆跳高。林月生是主席台上的播报员,负责把每个班级交上来的口号激情四射地念一遍。
杜柏衫的那段口号,林月生在台上念了足足有十几遍。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女子撑杆跳高的场地。
杜柏衫穿着大红运动服从人群中跑出的时候,林月生的心忽然紧了一下。他把演讲稿随手递给了旁边的女搭档,而后,拄着腮帮,一言不发地等待杜柏衫撑杆跳高。
虽然只是个三等奖,但林月生还是屁颠屁颠地在红日酒楼摆了一桌庆功宴。
饭到中途,杜柏衫给大家说了一个笑话。各位注意,下面是抢答时间!请问,如果龟兔再次赛跑,猪当裁判的话,最终谁会赢?林月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抢答吗?当然是龟啦,童话里的结果一直都是这样的嘛。
你怎么知道是龟赢?我都告诉你了,这次的裁判是猪嘛!杜柏衫的解释,让整桌人哄然大笑。
千万不要告诉她
杜柏衫的微笑顷刻凝固,是在那位眉目清秀的男生进来之后。
他显得有些不自在。旁边的那位姑娘,没能看出半点端倪,仍旧笑得如花似烟。
杜柏衫喝了很多酒,一杯接一杯。她含着被烈酒呛出的眼泪,哀怨凄婉地说,如何让你喜欢我?又如何让你忠于自己的承诺?
那位男生终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把夺过杜柏衫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整个饭店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静。
你凭什么管我?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凭什么管我?杜柏衫像患了失心疯的孩子,竭斯底里,涕泪交流。
你能不能正常点?那位男生在愤怒的咆哮中推了杜柏衫一把。娇弱的杜柏衫,终因不胜酒力,没能站稳,哐当一声,砸向了身后的饭桌。结果,整盆刚刚出炉的干锅萝卜都浇在了杜柏衫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