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名利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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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们的铎炳

只要是曾在绥希泰尔博士的那所名牌学校上过学的人,都永远不会忘记卡夫与铎炳打的那一架及其意外的结局。其中一个通常被叫做“嗨嗬,铎炳”、“嘿嗬,铎炳”,孩子们偏偏在他的姓氏前头另外加上点儿什么,以示小看他。他是绥希泰尔博士门下那些小少爷中最笨嘴笨手而且看来也是头脑最不发达的一位;他那傻大的个子硬塞在太瘦的夹克衫和灯芯绒裤子里,线缝几乎快被撑开了。他父亲在伦敦城里贩卖食品杂货;外界都说绥希泰尔博士是按所谓“互惠原则”接受这名学生的——就是说,他的学杂膳宿费由他父亲用货物顶帐。铎炳在学校里简直没有地位,因为他仅仅代表着若干箱的蜡烛、增白花肥皂和若干磅的茶叶、食糖、葡萄干(只有很少一部分加在学校的布丁里)及其他货物。一天,学校里的一个小家伙偷偷溜到街上去买蜜渍杏仁和快熏红肠,撞见一辆标有“铎炳与拉治油糖食品杂货行,伦敦泰晤士街”字样的大篷车停在在校长家门口,卸下该商行经营的一批货。对于小铎炳来说,这天简直是遭透了。

从这件事之后,小铎炳就没有好日子过。他每天不断地面对恶毒的嘲笑。“喂,铎炳,”某一个促狭鬼首先发难,“报上好消息。糖涨价了,我的孩子。”另一张贫嘴出了道数学题:“要是羊油烛每磅七便士半,那么铎炳的价格是多少?”于是这群小无赖和一些助教便会跟着起哄,他们都把做零售生意当成丢人现眼的贱业,一切真正的上等人都不会去碰的。

“欧斯本,别忘了你父亲同样不过是个买卖人。”在没有其他人在场时,铎炳就会把这句话回敬给他招来这场倾盆大雨的小男孩。

“我父亲是上等人,我家有自备马车。”乔治·欧斯本高傲地回敬道。

威廉·铎炳先生只得灰头土脸地躲进操场远处的棚屋,在那里可怜惜惜地打发半天假日。我们谁都能回想起儿时类似的伤心经历。谁都会遭到不公平的待遇;被人侮慢谁都会气得发抖;然则一个仁厚仗义的少年一旦产生这样的委屈感往往特别强烈,而受到善待后知恩图报的心情也更为匆迫。君不见,有多少这样的好孩子,灵魂横遭扭曲、摧残,变得与周围的人不能相容?原因无非是他们算术的成绩太差,或者让该死的拉丁文搅得头昏脑涨。

威廉·铎炳就因为记不住《伊顿公学拉丁文法》一书中精辟阐述的拉丁文基础知识,只能老是留级,成了绥希泰尔博士所办学校里的最差的学生。他和低年级学生,像个神情沮丧傻大个,手里拿着卷了页的识字课本,身上绷着太紧的灯芯绒裤子,经常会遭到那些脸蛋儿红喷喷、衣服外面还系着罩衫的孩子们欺负。同学们个个拿他寻开心。他们把他本来已经很瘦的灯芯绒裤子再往紧里缝,把他床上的防摔带割断。他们把水桶和长凳弄倒,好让他被绊倒,而他每次都照撞不误。他们会给他送去纸包,打开一看,包里往往是他老子卖的肥皂和蜡烛。学校里的小家伙全都嘲笑和捉弄铎炳,而他一概全收,成了个十足的受气包、倒霉蛋。

与其截然相反,卡夫却在绥希泰尔寄宿学校里称王称霸,当公子哥儿。他偷偷把酒带进宿舍,跟街上的男童打架。每逢星期六,他都是骑家里的小马回去。他房间里放着翻口高统靴,放假时他经常足登此靴出去打猎。他有一块打簧金表,模仿博士校长那样嗅鼻烟。他进过剧院看戏,晓得当今的名角都有哪些绝活,欣赏基恩先生甚于肯布尔先生。他能熟炼而准确地给你背诵四十段其有韵律的拉丁文经典。他还能写法文诗。他简直是个天才。据说连博士校长对他也有些畏惧。

卡夫在学生中简直就是霸王,他统治着并以其不可一世的权威欺压其他人。某甲给他擦鞋,某乙给他烤面包片;有人为他打杂跑腿,在整个暑假期间的下午他打板球时必须有人为他捡球递球。卡夫最看不上“无花果”铎炳,除了辱骂和嗤笑,根本不屑与之交往,简直不把他当人看待。

一天,这两位小绅士之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冲突。无花果在教室里吃力地写着给父母的回信,卡夫进来支使他去跑一趟腿,可能是买馅儿饼吧。

“对不起,不行,”铎炳说。“我还没有把信写完呢。”

“你不去?”卡夫先生一边说,一边把那个可怜的人写给他母亲的信夺了过来(他母亲虽然是个食品杂货零售商的妻子,住在泰晤士街店堂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可她同样把儿子当成心肝宝贝)。上面被划掉的地方有好多处,好多词拼错了,我不知道他在这封信上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力气,淌了多少眼泪。“你去不去?”卡夫先生重复了一遍。“我倒想弄明白,请问?给你老妈的信必须今天写吗?”

“不许你骂人,”铎炳说着,唰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愤怒的表情。

“好吧,小子,你到底听不听我的?”这个威镇全校的小霸王威胁道。

“把信还给我,”铎炳回答说,“读别人的信是不道德的。”

“行,你到底去还是不去?”另一个问。

“不,我不去。最好别动手,要不我就把你揍扁,”铎炳狂吼着跳过去准备抓起一个铅铸的墨水缸,那模样怪吓人的,致使卡夫先生有些发愣,犹豫着放下了刚卷起的上衣袖子,两手插进衣兜,煞有其事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后走开了。从那时起,他没有再和这个食品杂货零售商的儿子发生冲突,尽管他在背后提到铎炳先生时口气依旧轻蔑得很。

那次冲突之后不久,一个晴朗的下午,卡夫先生又来到距离可怜的无花果很近的地方。当时威廉正仰卧在操场上一棵树下一字一句地读《天方夜谭》。其他学生都在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只有他沉醉于这本心爱的书中,这使他忘记那些不愉快,使自己变得很开心。假如人们对孩子不那么紧盯着,假如老师不再难为学生,假如父母引导子女的思想和体查他们的感情——总之,那些家长和老师们若能稍稍多给孩子一些相对独立的时间,在我看来不会有什么害处,只不过少念了几页书而已。谁能搞懂孩子们的思想和感情。其实,你我彼此又明白多少?我们对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父亲以及周围的人又理解多少?殊不知,你严加管教的孩子们的思想要比管教他们的冬烘和俗物的思想可爱得多,神圣得多!

再说威廉·铎炳这时完全看入神了,不知他是随航海家辛巴德来到钻石谷呢,还是跟艾哈迈德王子和仙女佩丽芭奴一起置身于王子找到仙女的那个神奇的仙境(那地方我们人人都愿去一游),就在这时,一阵小孩可怜的哭叫声,打破了他美妙的白日梦。他举头望去,卡夫正在痛打一个小男孩。

这正是之前揭铎炳老底的那个小家伙。但威廉·铎炳不计前嫌,尤其不会跟小孩子记仇。

“你竟敢把瓶子打碎!”卡夫边说,边冲那小孩挥舞着一根黄色的板球门柱。

那小孩奉命翻越操场的围墙(在一个选定的地点,那里墙顶上的碎玻璃已被清除,而且墙砖上挖出一个个便于攀援的小坑),跑四分之一英里去赊买一品脱含朗姆酒的果汁。他得在博士校长布置的好多校外眼线鼻子底下办这事儿,然后再翻墙回到操场上。就在快要完成任务的时候,他脚下一滑,瓶子打碎了,酒洒了一地,他的裤子也摔破了,于是他哆哆嗦嗦回到他的主子面前,知道这下闯了大祸,尽管自己是无辜的。

“你怎么敢把瓶子打碎,小子?”卡夫说。“你这个小手不干净的小毛贼。一是定你把果汁喝了,现在却胡说什么瓶子打碎了。把你的手伸出来,小子。”

板球门柱被当成戒尺重重地落在孩子的手上。一声“哎唷”随之而起。铎炳不由抬起头来。仙女佩丽芭奴和艾哈迈德王子顿时隐入岩洞深处;大鹏鸟带着航海家辛巴德离开钻石谷飞到天外,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老实的威廉面前还是天天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只见一个大男孩在无缘无故地抽打一个小男孩。

“伸出另一只手来,小子。”卡夫喝道。

铎炳浑身一震,他的肌肉在又旧又瘦的衣服里边立刻膨胀起来。

“这是给你的报酬,小鬼!”卡夫先生大声说,同时门柱又抽打在小孩的掌上。

女士们,不必大惊小怪,名牌公学的男童全是这样。极有可能你们的孩子也会这样去揍别人,自己也会挨别人的揍。当门柱再次落下时,铎炳一跃而起。

我搞不明白是什么促使他挺身而出。体罚学生在公学里边与鞭笞在俄国一样正常。抵制这种现象从某种角度来看还有失君子风度。也许铎炳看到这等不齿行径,他那颗傻瓜的灵魂无法安然,或许这一切勾起了他强烈的复仇欲望,非常想跟那个恃强凌弱的恶霸一决高低,因为他实在看不惯卡夫如此神气活现,作威作福,在这里享有全部荣耀、尊严、风光、飘扬的旗帜、雄壮的鼓点、卫队的敬礼。不管因为什么理由,反正他跳了起来,尖声喊道:

“住手,卡夫,立刻停止欺负这个孩子,否则我就——”

“你想干什么?”卡夫惊讶地问,他没料到半道儿会杀出个拦路虎。“伸出手来,你这小杂种!”

“否则我就结结实实揍你一顿,我保证你这辈子还没挨过这样的一顿揍,”铎炳针锋相对地作出回答。

倒霉的小欧斯本见这位从天而降的飞将军来保护他,大为诧异,好像是在做梦一样;卡夫同样感到惊讶。让我回想先王乔治三世听到北美各殖民地纷纷起来造反,或者目空一切的歌利亚见年幼的大卫竟敢迎上前来要与他见个高低,这样就基本上可以理解雷金纳德·卡夫面临这场决斗时的心情。

“放学以后,”他马上接受挑战;不过回答之前顿了一下并向对方看了一眼,好像在说:“最好提前把遗书写好,有什么临终的遗言别忘了向你的朋友交代。”

“一言为定,”铎炳说。“欧斯本,你得当我的助手。”

“好吧,我愿意,”小欧斯本应道。

大家知道,乔治·欧斯本的爸爸是所谓的上等人,却要这样一个侠客拔刀相助,他觉得多少有些难受。

果然,决战时刻到了,这场有名的决斗在头两三个回合中只有欧斯本在旁边说:“加油,无花果,”在场的其他孩子竟没有一人发出这样的助威声,他开始的时候经验丰富的卡夫面带轻蔑的冷笑,就像在舞会上一般轻车熟路,频频击中对手,连续三个回合把倒霉的仗义者打翻在地。每当铎炳跌倒时,围观的孩子们便发出一阵欢呼,人人都希望得到这样一份荣耀——伸出一条腿让胜利者在两个回合的间歇中坐到他膝上稍事休息。

“哦,这下我可惨了!”小欧斯本一边把他的打手扶起来,心里一边估模。“你还是认输吧,无花果,”他对铎炳说,“别担心我,不就是挨顿揍吗?你知道我无所谓。”

但是无花果全身在颤抖中爆发出可怕和愤怒的火焰,他把小助手推到一边,第四次投入战斗。

他根本不知道怎样躲避冲他打过来的拳头,而在前三个回合中都是卡夫发起进攻,不让对方出拳。现在无花果决定先放出招,由于他是个左撇子,便挥动左臂使出全力打了两拳——一拳击中卡夫先生的左眼,一拳打在他漂亮的罗马式鼻子上。

这回卡夫倒了下去,令围观者顿时吃了一惊。

“哦,简直太漂亮了!”小欧斯本装出一副十分内行的样子赞道,同时拍拍他的打手的背。“用你的左拳狠狠揍他,无花果,我的宝贝儿。”

在这场决斗剩下的时间里,无花果的左拳大显神威。卡夫不断被击倒。到了第六回合,喊“加油,无花果”的人数与喊“加油,卡夫”的已经不分上下。打到第十二回合,可怜的小霸王已经被彻底打晕了,只有招架之功,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相反,无花果却很镇定像个公谊会教友。他的脸色非常苍白,睁大眼睛闪闪发光,下唇有一道很大的口子在不断渗血,使他看上去有些凶狠,想必令好多围观者感到害怕。即使这样,他那位无所畏惧的对手仍然准备苦撑下去。

如果我具备内皮尔的神来之笔或《贝尔生活画报》编者那样的生花妙笔,我非常愿意把这场决斗描绘得有声有色。那是御林军发动最后的进攻——(应当说那很像是御林军发动最后的进攻,只不过滑铁卢战役是后来的事);那是内伊的部队端着插上一万把刺刀的步枪,扛着二十面老鹰军旗向圣海牙山前进;那是勇敢的英国兵呐喊着冲下山去与敌人拼死肉搏。换句话说,这一回卡夫站起来的时候还是不服输,但是头昏眼花,脚步踉跄;铎炳照旧出左拳打对手的鼻子,终于最后一次把卡夫击倒。

“这下该够他受的了,”无花果说,这时他的对手直挺挺地倒在草坪上,那股脆劲儿甚至与我曾见到的杰克·司波特在打台球时啪的一下把球送入网袋一样干脆。事实是:当几秒过后,雷金纳德·卡夫终于输了。

围观的学生们向无花果齐声欢呼,不知道内情的人还认为在这场鏖战中铎炳自始至终都是他们鼎力的偶像,连绥希泰尔博士也从书房里出来了解哪来这一片喧闹声。当然,他宣布要狠狠地教训无花果;就在此时卡夫已缓过神来,正在清洗伤口,他站出来说:

“先生,这是我的过错,不能怪无花果,不是铎炳的错。是我欺负小欧斯本来着,是我欠揍。”

如此坦诚的一番话,不仅免去了无花果一顿笞责,而且在同学中间树立了因为落败失去的统治地位。

小欧斯本在家信中向父母详细的记叙了这件事情的过程。

一八——年三月寄自里士满甘蔗楼

亲爱的妈妈:

祝您福体康泰。我请求您派人给我捎一块大蛋糕和五个先令。这里的卡夫和铎炳打了一架。您知道,卡夫在学校里称王称霸。他俩打了十三个回合,最后铎炳把卡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所以现在卡夫不再是老大了。那次打架起因是为了我。我因为打破装牛奶的瓶子而挨了卡夫的揍,无花果看不下去,为我挺身而出。力求管他叫无花果,因为他爸是开食品杂货铺的(店号叫铎炳和拉治,在城里泰晤士街)。我觉得,他为我出头,咱家应该到他父亲的铺子去买些什么,照顾一下他们店的生意。卡夫每周六回家,可这个星期六肯定没戏了,因为他的两只眼睛全被打得又青又肿。他有一匹白色的马驹来接他,穿制服的马夫骑一匹枣红色的母马。但愿爸爸也给我买一匹小马。

您的孝顺儿子

乔治·塞德立·欧斯本附言

转告小爱米我爱她。我正用纸板为她雕一辆马车。蛋糕要葡萄干的,不要葛缕子的。

这场胜利使铎炳,在全体同学心目中身价倍增,以前带有轻蔑意味的绰号“无花果”,像学校里通行的别的称呼一样变成了受人尊敬和欢迎的雅号。“实话说,他老爸开杂货铺又不是他的错,”乔治·欧斯本说。乔治人虽小,却在绥希泰尔学校的孩子中间人缘很好;他的看法受到广泛的拥护。从那时起,嘲笑铎炳出身低微反而会被看不起。“老无花果”成了一个亲热的称呼,也不再有哪个爱告密的助教敢拿他开心。

随着这一切的变化,铎炳的情绪也提高了。他的学习成绩取得惊人的进步。自觉清高的卡夫放下架子,使铎炳既诧异又不好意思。卡夫帮他攻读拉丁文诗句,经常到课余活动时间对他进行辅导,最后风光十足地把他从低年级救出来带进中年级,使他在那里站稳脚跟进而居于上游。大家发现他学习古典语文尽管比较吃力,在数学方面却很有天份。令大家满意的是他的代数成绩排在第三位,在期末考试中还得到一本法文书作为奖赏。在全校师生以及家长、来宾的面前,校长亲自把写有“古列尔莫·铎炳”名字的一本《忒勒马科斯》作为奖品颁发给他,您真该看到那时他母亲的脸上多么高兴!所有的学生一齐鼓掌表示赞赏。谁能描绘威廉面红耳赤、跌跌撞撞的笨拙相?谁会计算他领奖后返回自己座位时共踩了多少人的脚?他的父亲老铎炳破天荒头一遭认为儿子有出息,当众给了他两个畿尼;威廉把这笔钱的几乎用于校内大请客,假期结束返校时他还穿了燕尾服。

铎炳为人很谦和,但并不认为这种好运气是由于自己见义勇为的高尚品质;他出于某种反常心理宁可把他的好运气完全归功于小乔治·欧斯本调停得法和青眼有加,因此发誓从此要对他尽全力爱护,如此忠诚的挚爱只能是孩子才有的感情,我们只能在美丽的童话书中读到过,就像野孩子奥尔森对降伏他的英俊少年瓦伦廷即属此类。铎炳拜倒在小欧斯本脚下,忠心耿耿地爱他。实际上,还在他们结交之前,铎炳早已暗中爱慕欧斯本了。现在威廉成了小乔治的一名跟班、一条保镖,可以说是后者的星期五。他深信欧斯本在各方面都完美无缺,认为他是天下男孩中最英俊、最勇敢、最热心、最聪明、最大度的。铎炳有了钱分给他,还送给他大量的礼物,像小刀、铅笔盒、金印戳、太妃糖、歌本儿、有大幅彩图(多半画侠客和强盗)的传奇故事书——其中好几本都有“乔治·塞德立·欧斯本先生惠存挚友威廉·铎炳敬赠”的题辞。对于这种表示敬意的方式,乔治落落大方地一一接受,整个一副厥功至伟因而心安理得的样子。

在由于下雨重新约定去沃克斯霍尔乐园那天,欧斯本中尉来到拉塞尔广场对女士们说:

“塞德立太太,希望不会给您添太大的麻烦:我邀请了我们部队的铎炳一起来这吃饭,饭后我们一起去游乐园。他和焦斯差不多,很怕羞的。”

“不会吧?!肯定不会的!”那位胖绅士说着向瑞蓓卡小姐投去得意的一瞥。

“他确实怕羞,和你的洒脱大方,根本没法比,塞德立,”欧斯本笑着加上一句。“我在倍得福碰到了他,当时我正赶着找你;我告诉他,爱米莉亚小姐回家了,我们正计划一起出去轻松一个晚上;还说塞德立太太已经不介意他在儿童派对上打破调潘趣酒的大碗那件事。您还记得七年前他闯的祸吗?”

“酒全洒在弗拉明戈太太的深红色绸长裙上,”记忆力很好的塞德立太太说。“他那副愚笨的样子真够呛!他的几个姐妹也不比他强多少。昨晚铎炳夫人在海伯利主持宴会,三个女儿都在。她们的身材实在吓人,我的上帝啊!”

“高级市政官不是很有钱吗?”欧斯本嘻嘻地说。“如果我向他们家的一位小姐求婚,这门亲事一定挺划得来,您说呢,塞德立太太?”

“你这傻小子!瞧你这张黄脸,天知道有谁会嫁给你?”

“我这张脸算黄吗?铎炳的脸才是一张黄脸呢。他一共得过三次黄热病:两次在拿骚,一次在圣基茨。”

“行啦,行啦,在我们看来你这张脸已经相当黄的了。爱米,你说不是吗?”塞德立太太说。

爱米莉亚小姐没有吱声,只是嫣然一笑,两腮飞红。她盯着乔治·欧斯本先生虽然苍白却吸引人的脸,特别是两侧乌黑发亮、拳曲潇洒的鬓脚,即使那位年轻绅士自己也为之得意。爱米莉亚坚持认定,在国王陛下的军队里,乃至全世界,绝对找不出这样一张俊美的脸和这样一位英雄来。

“我不在乎铎炳上尉的长相,”她说,“也不在乎他的粗手笨脚。总之我会永远喜欢他的,我知道。”

她的道理简单得很:铎炳是乔治的朋友,会时刻保护乔治。

“在我们部队里,”欧斯本说,“他是最讲义气的朋友,最出色的军官了,诚然,尽管他不是阿多尼斯。”说着,他十分天真地照了照,看到瑞蓓卡小姐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不禁稍稍有些脸红。

“啊,我的美男子!”瑞蓓卡暗自思量。“你究竟是块什么料,我基本上已经有数。”

真是人小鬼大,精得可怕!

当晚,爱米莉亚换上为去沃克斯霍尔出风头准备的白纱连衣裙,就像一朵娇艳的玫瑰;她像云雀一般唱着歌飘然进入客厅时,看见一位身材高大、体形难看的男士迎上前来。此人长得粗手大脚,两只招风耳朵被一头短短的黑发分开;他按那个时代的装束头戴三角帽,身穿上衣镶有盘花纽的军装,款式简直糟透了。他向爱米莉亚鞠了一躬,恐怕世上没有谁行过比这还笨拙不雅的礼。

他就是铎炳,皇家第一步兵团的威廉·铎炳上尉,该团幸运地被派往西印度群岛,他在那儿患过黄热病后就回到国内了,而与此同时却有那么多英勇的士兵在伊比利亚半岛建功立业。

他来到大门口叩门的时候有些过于谨慎,声音太轻,女士们在楼上根本没听见,否则爱米莉亚小姐肯定不会如此放肆地唱着歌走到客厅里来。结果是她甜美的歌声直接送入上尉的心房并在那儿扎下了根。她礼貌地向铎炳伸出手,后者与她握手之前愣了一下,心想:

“难道你竟然就是那个小姑娘?在我碰洒一大碗潘趣酒的那天晚上,《公报》上刚发布我的任命,我记得是那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这一切还记得。你就是乔治·欧斯本说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小女孩?现在你出落成吹弹得好的一朵鲜花,那小无赖可走桃花运了!”

上述这些想法全是他在接过爱米莉亚的手之前产生的,就在这时,他把三角帽掉到了地上。

自从他从学校毕业后一直到我们有幸再次见到他,这段故事虽然没有一五一十加以评述,不过我想聪明的读者从之前的谈话中已能猜到大概。一向被人看扁的食品杂货商铎炳成了高级市政官铎炳,高级市政官铎炳同时是伦敦市轻骑兵上校,当时正满腔热血,准备迎头打击来犯的法军。铎炳上校的部队——老欧斯本先生只是其中一名无足轻重的小卒——曾经受到过国君和约克公爵的检阅;上校兼高级市政官还被册封为爵士。他的儿子加入了军队,小欧斯本也在同一个团里服役。他们曾先后在西印度群岛和加拿大服役。最近他们的部队刚调回英国本土。铎炳对乔治·欧斯本现在依然手足情深和当年他们同窗的时候一样。

稍后,这些出众的人物坐下来用餐。他们讨论战争与军功,评价波尼、威灵顿公爵以及最近一期的《公报》。在那些名垂史册的日子里,每一期《公报》都有胜利的消息,引得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盼望能在军功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同时报怨他们坏透了的命运,偏偏会服役于一个远离立功机会的团。这番意气风发的谈话令瑞蓓卡小姐内心激动,然而塞德立小姐却听得哆嗦不已,好像马上就要昏倒。焦斯叙述了几个他参与猎虎的故事,接着把卡特勒小姐与军医蓝斯的一段恋情也讲完了。餐桌上的每道菜肴他都要递给瑞蓓卡请她尝尝,他自己当然吃得很多,喝得也不少。

女士们纷纷退席,焦斯赶紧跳起来以最迷人姿势为之开门,然后坐回来,一杯又一杯疯狂地往自己肚子里猛灌红葡萄酒。

“他是在给自己壮胆,”欧斯本小声对铎炳解释。

终于到了该起身的时候,马车已经备好,于是他们一行出发奔向沃克斯霍尔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