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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瑞蓓卡面对敌人

当两位姑娘走进去时,一个正在炉边看报的男子迅速跳离了扶手椅,惊慌把他涨得通红的脸全部缩到领巾里去。那是一个臃肿的胖子,下身穿鹿皮裤,足登黑森靴,颈上系了好几条很大的领巾,将要耸到他的鼻子前面,上身红色条纹背心外边那件苹果绿上衣的钢质钮扣差不多有五先令的克朗硬币那么大——当时花花公子的晨装既是如此。

“是我,约瑟哥哥,不用紧张,”爱米莉亚笑呵呵地握着他伸出的两个手指,说。“告诉你,我这次回家后不走了。这位是我的朋友瑞蓓卡小姐,以前跟你提到过。”

“不,从没听到过,我敢保证,”约瑟大摇其头,“我是说,是的——这鬼天气冷得要命,小姐,”说着,他用拨火棒拚命把炉火拨旺,此时已六月中旬。

“他好英俊,”瑞蓓卡向爱米莉亚大声耳语。

“是吗?”后者说。“我来告诉他。”

“亲爱的!千万别,”瑞蓓卡小姐像只小鹿害怕地往后一缩。在这以前她已按淑女的规矩向那位绅士恭恭敬敬行过一个屈膝礼,而且目不斜视,始终怕羞地盯着地毯,真不知她如何看清胖绅士的容貌。

“哥,谢谢你给我那么美丽的围巾,”爱米莉亚对使劲拨火的约瑟说。“瑞蓓卡,你说是不是很好看?”

“哦,真漂亮!”瑞蓓卡小姐应道,同时她的视线从地毯一下子转移到挂在天花板上的枝形灯烛架。

约瑟一边气喘吁吁,一边用拨火棒和火钳发出巨大的声响,若非他的脸色本来太黄,可能都红成烧茄子了。

“约瑟哥哥,我可没有那么昂贵的礼物送给你,”他妹妹继续说,“不过上学时我为你绣了一副挺漂亮的背带。”

“我的上帝啊!爱米莉亚,”她哥哥惊讶地叫喊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着奋力去拉铃绳,结果铃绳被扯断了,弄得那老实人更加狼狈不堪。“上帝保佑,瞧瞧我的巴吉是不是已在门口。我迫不急待了。我一定得出去,我的那个车夫真——该死。我一定得出去。”

此时,这兄妹俩的父亲走了进来,随身带的几枚印戳子叮当作响,十足一位英国商人的面目。

“怎么回事,爱米?”他问。

“约瑟哥哥要我去瞧瞧他的巴吉回来没有。爸爸,什么叫‘巴吉’?”

“那是一匹马拉的轿子,”老绅士说话相当幽默。

约瑟听了大笑,然而在与瑞蓓卡小姐的目光交接后笑声戛然而止,一动不动。

“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瑞蓓卡小姐,见到你非常愉快。你和爱米是不是跟约瑟吵架了,否则他怎么想出去?”

“先生,我已经约好我的同事博内米一起吃饭,”约瑟说。

“撒谎!你不是跟你母亲说过在这儿吃饭吗?”

“可我这身打扮不合适。”

“你瞧,瑞蓓卡小姐,他的打扮够时髦的,什么场所都恰到好处,不是吗?”

瑞蓓卡小姐听后,自然先向她的朋友看了一眼,两人哈哈大笑,使老绅士洋洋得意。

“平克顿小姐那里有这样的鹿皮裤吗?”他见自己开的玩笑初见成效,便乘胜追击。

“拜脱您了!父亲,”约瑟急得直叫。

“喔,我令他受伤了。我亲爱的夫人,我伤害了你儿子的感情。我提到了他的鹿皮裤。可以问瑞蓓卡小姐:对吗?来,约瑟,跟瑞蓓卡小姐交个朋友,然后咱们开饭。”

“约瑟,今天有你喜欢的什锦鱼肉饭,这是比林斯盖特最好的一条比目鱼。”

“走吧,走吧,先生,你照顾瑞蓓卡小姐下楼,我和这两位妙龄女郎随后,”父亲说完,一手挽住太太,一手挽住女儿,兴致勃勃地走向饭厅。

如果瑞蓓卡暗地里要征服这位黄金大少,女士们,我认为我们无权指责她。虽说小姐们的婚姻大事通常都是由妈妈决定的,这样也没有自作主张之嫌,但请记得:瑞蓓卡小姐没有慈亲为她办这等敏感细致的事情,要是她不依靠自己,在这茫茫人海再没人会替她操这份心。姑娘们之所以抛头露面,还不是想嫁入名门旺族吗?为什么她们纷纷涌向温泉疗养地?为什么在疲惫的整个社交季节她们经常参加舞会,疯狂到清晨五点钟?为什么她们要苦练钢琴奏鸣曲,花每课一畿尼的高价向当红的教师学三四首歌曲?若是她们的外在条件允许,她们就学弹竖琴;她们还戴起插羽毛的黄绿色侠盗毡帽苦学开弓射箭——这是为什么?仅仅指望用她们的勾魂弓、夺命箭射中一位如意郎君。她们受人尊敬的父母为什么大起铺张,把地毯卷起来,把他们的住宅搅得不堪入目,在舞会晚宴和冰镇香槟上花掉年收入的五分之一?难道纯粹出于对人类的爱和想满足年轻人跳舞开心的无私愿望?大错特错!他们是要把女儿嫁出去;即便忠厚老实之如塞德立太太,在她仁爱的心灵深处也已设想好种种可能为她的爱米莉亚安排终身大事。所以,可爱却又无依无靠的瑞蓓卡也决定使出浑身解数,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她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此外,她还读过《天方夜谭》和《哥思黎地理学》。她从爱米莉亚那里知晓到她哥哥是个阔公子,在更衣打扮准备吃饭的时候,她已为自己构筑了一座豪华的空中楼阁,她是那里的女主人,男主人暂且不论(她还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故而他的轮廓身影还不太清晰);她用不计其数的围巾、缠头和钻石项链精心打扮,在《蓝胡子》一剧的进行曲乐声中坐到大象背上去向莫卧儿大帝作隆重的礼节性拜访。多么美好的阿尔纳沙尔梦想!构筑这些梦想乃是青年幸福的专利;古往今来,除了瑞蓓卡·夏普,无数好幻想的少女陶醉于如此美丽的白日梦!

约瑟·塞德立比妹妹爱米莉亚大十二岁。他是东印度公司的文职官员,在本书所叙述的年代,作为波格利沃拉的收税官,《东印度大事记·孟加拉分册》上可查到他的名字,众所周知那是一份既体面又来钱的差使。如果想知道约瑟在公司里的晋升状况,读者可去查阅定期出版的同一书刊。

波格利沃拉风景优美、环境清静,那里多沼泽丛林,是猎鹬闻名,即使撞上一只老虎也很正常。离行政中心拉姆甘吉只有四十英里,一支骑兵队驻扎在大约在七十英里外——约瑟刚当上收税官时在给家里父母的信中如此告知。他在那个可爱的地方度过独自工作八年左右,几乎见不到一个基督徒,除了那支骑兵队每年两次来此把他收缴的税金解往加尔各答。

幸运的是那时他患了肝病,这才返回欧洲治疗,趁机在祖国尽情享乐纳福。在伦敦他不和家人住在一起,而是自己另有房屋,过着快乐的单身汉生活。当初去印度之前他还太年轻,没有尽情享受一个伦敦游冶郎所能享受的声色之娱,回国后竭尽所能疯狂玩乐。他乘自备马车在公园兜风,下有名的馆子吃饭(因为东方俱乐部尚未成立),追潮流经常去看话剧,或者费劲地穿上紧身裤、戴着三角帽去欣赏歌剧。

来日重返印度以及余生中,他将缕缕津津乐道关于这段快乐逍遥的日子,似乎那段日子是他和布鲁梅尔引领着时尚的潮流。实际上他在这里和在波格利沃拉的丛林里同样孤独。他在英国本土朋友稀少;假如没有他的医生,没有他的蓝色汞丸和肝病作伴,他会无聊至极的。他生性懒惰,心浮气躁,讲究饮食,对女人望而生畏;正因为如此,他很少到拉塞尔广场与家人团聚。这里的人们笑口常开,他那爱开玩笑的老爸往往令他颜面尽失。肥胖使约瑟忧心忡忡,紧张万分;他不时会横下心来企图减肥,但他好逸恶劳、舒服惯了的脾性很快就诱惑回到一日三餐的老路上来。他的衣着从来就不得体,可是为了打扮他那肥硕的身躯,真是费尽心思,伤透了脑筋,每天要为此花费好几个小时。他的贴身男仆靠他的衣服着大发其财;他的梳妆台上充斥了各种发油和香水,一位迟暮美人的驻颜手段仅此而已了。为了更显纤细,他试过当时流行的每一种肚带、腰褡和紧身马甲。类似所有的胖子,他要人家把他的衣服做得尽量窄小,还最重挑选最鲜艳的色调和最年轻的款式。终于穿戴完毕,下午他独自坐车在公园里兜上一转;然后回去再次打扮,依然独自到拱廊咖啡馆吃饭。他犹如女孩子一样爱虚荣;他的极端怕羞也许正是极端虚荣的症状之一。如果瑞蓓卡小姐能在刚刚涉世的时候把他制伏,无疑是一位绝顶聪明的姑娘了。

她走的第一步棋便初见成效。当她称塞德立英俊,知道爱米莉亚会告诉她母亲,而她母亲很可能会告诉约瑟,至少会对有人夸她的儿子感到欣喜。这就是母亲吧。即使你对赛柯雷克丝说她的儿子卡利班跟阿波罗一样帅,她即使是个巫婆,也会高兴的。也许约瑟·塞德立会听见这夸奖,因为当时瑞蓓卡说得声音挺大。其实,的确如此,由于他自认潇洒倜傥,那句赞美之辞使这个胖男的每一根神经都颤动起来,内心里痒痒的说不出有多舒服。然而以后却又出现反复。“那姑娘不是在耻笑我吧?”思及此,马上跳过去拉绳打铃准备逃跑,恰如我们所看见的那样,后来是他父亲开玩笑和他母亲劝之再三,他才放弃初衷留了下来。他搀扶瑞蓓卡下楼去吃饭时,又是疑惑又是激动。“她真的认为我英俊吗?”他暗想。“或许她只是寻开心?”正如上述约瑟·塞德立像女孩子一样爱虚荣。上帝保佑!其实,女孩子们反用之,用于形容她们的某一位同类,说“她像男人一样爱虚荣,”——那么她们将是理直气壮的。长胡子的族类爱听奉承话,刻意讲究打扮,洋洋自得于他们的可取之处,时刻牢记他们的魅力所在——凡此种种,皆与任何一位爱俏的姑娘一较高下。

他们到楼下时,约瑟满面通红,瑞蓓卡谦恭地垂下绿眼睛。身穿白色装束的她,露出雪白的肩膀——尽显风华正茂的青春、不存戒心的单纯和天真无邪的童贞。

“我必须保持文静,”瑞蓓卡暗暗叮嘱自己,“必须对印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前面我们听塞德立太太说过,她根据儿子的口味准备了一道美味的咖喱鱼肉饭。其间,主人邀瑞蓓卡尝尝这样的咖喱饭。

“这是什么?”她向约瑟先生请教。

“太棒了!”他言道。他满口食物,狼吞虎咽地大饱口福的同时,他的脸也红红到极点。“妈妈,这跟印度的咖喱饭一样美味。”

“哦,既然这是一道印度菜,我必须得尝尝,”瑞蓓卡小姐说。“我相信来自那里的一切绝对都是好东西。”

“亲爱的,给瑞蓓卡小姐盛一些咖喱饭,”塞德立先生笑着说。

瑞蓓卡第一次吃咖喱菜肴。

“您真的认为它和其他来自印度的东西一样好?”塞德立先生问。

“哦,好极了!”瑞蓓卡说,实际上她正辣得苦不堪言。

“您拿一只淇漓和它一起吃吃看,瑞蓓卡小姐,”约瑟这下劲兴十足。

“拿一只淇漓?”瑞蓓卡实在有苦说不出,拚命大喘气。“哦,好的!”她自认淇漓是一种清凉爽口的东西,因为这名儿就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结果,一些淇漓给放到她的盘子里。“碧绿青翠,非常新鲜!”她说着把一只放入口中。出乎意料它比咖喱更辣,忍无可忍了。她把叉子放下。“水,上帝,给我水!”她嚷道。

塞德立先生放声大笑。他是常跑证券交易所的俗人,那里的人们喜欢开各种直来直去的玩笑。

“这可是地道的印度货,我向你保证,”他说。“桑波,给瑞蓓卡小姐倒杯水。”

约瑟跟着父亲一起大笑,他认为这个玩笑相当成功。女主人母女只是微微一笑。她们觉得可怜的瑞蓓卡被整惨了。她恨不得把老塞德立掐死,但她像刚才咽下那可恶的咖喱饭一样拼命,等到能说话的时候,她狡狭且随和地说:

“我想起来了,《天方夜谭》中有位波斯公主吃奶油馅饼就往里边搁胡椒面。你们在印度是不是也有奶油馅饼里搁辣椒的癖好,先生?”

老塞德立又笑了起来,觉得瑞蓓卡这姑娘脾气真好。约瑟只说:“您说奶油馅饼,小姐?我们孟加拉那儿的奶油糟糕透顶。我们一般都用山羊奶,天哪,知道吗,我已经开始偏爱羊奶了!”

“瑞蓓卡小姐,现在印度的东西还什么都好吗,”老绅士说。等女士们餐毕离去后,老滑头对他的儿子说,“小心点,焦;那姑娘在打你的主意呢。”

“咳!开玩笑!”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得意。“先生,曾经在达姆有个姑娘,她是炮兵队卡特勒的女儿,后来嫁给了军医蓝斯。这姑娘在一八一四年拼命追我,盯住我和穆里格托尼。吃饭前我向您提起过,穆里格托尼这人没得挑剔,他是布吉布吉的行政长官,五年内肯定能进上议院。先生,在一次炮兵队舞会,皇家第十四团的昆丁对我说:‘塞德立,我愿拿十三镑赌你十镑,我认为索菲·卡特勒在雨季来临前会从你和穆里格托尼中二选一。’我说:‘一言为定。’嗬,先生,这红酒味道不错。是什么品牌?亚当森还是卡波内尔?”

回答他的惟有轻微的鼾声:诚实的股票经纪人睡着了,约瑟的故事那天没有结束。但是,他在男人面前一向极其健谈,借着为他处方的药师郭洛普上门问他肝病情况和可要蓝色汞丸,他把这个引以为荣的故事向郭洛普医生反复讲述。

因为有病,约瑟·塞德立的食物除了马德拉白葡萄酒外,一瓶红酒,还有两盘奶油草莓和二十四块小甜饼——它们放在他旁边的盘子里居然无人感兴趣。当然(因为作者享有无所不晓的特权)他脑中经常闪出是楼上的那位姑娘。

“是个讨人喜欢、快乐开朗的女子,”他独自思忖。“在餐桌上我帮她捡手绢儿的时候,她瞅着我的那种表情太可爱了!她的手绢儿掉下了两回。是谁在客厅里唱歌?哇,我得上去瞧瞧?”

但他那么害羞,根本没勇气上去。父亲睡着了;自己的帽子挂在门厅里;一辆出租马车停在南安普敦街上准备接客人。

“我还是去看《四十大盗》和德坎小姐跳舞吧,”他自言自语道,然后蹑手蹑脚踮着脚溜之大吉,惟恐吵醒他那可敬的父亲。

“约瑟走了,”爱米莉亚望着客厅窗外说道,此时瑞蓓卡正坐在钢琴旁自弹自唱。

“瑞蓓卡小姐把他吓跑了,”塞德立太太道。“可怜的焦,他总是那么爱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