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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爱米莉亚来到团里

当焦斯的华丽马车在柴忒姆客店门口停下时,爱米莉亚最先认出的就是铎炳上尉那张亲切友好的脸,他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等候好朋友已有一个小时。上尉身穿缀有军阶标识的军装外套,猩红色的腰带上挂着军刀,仪表威武雄壮,令焦斯为有这么个熟人而深感自豪,所以这位不属军界的胖绅士此番向上尉打招呼的那股殷勤劲儿,跟以前他在布莱顿和邦德街招乎同一位朋友的态度不大一样。

四轮大马车刚驶近客店,和上尉一起的斯塔布尔少尉立刻大声喝道:“嚄!这妞长的不错啊!”对欧斯本的眼光给予极高的评价。的确,爱米莉亚和婚礼那天打扮一样身穿棕色丝绸长袍,头上是一顶系粉红色缎带的草帽,坐敞篷车赶了这么多路脸上红扑扑的,显得娇艳妩媚,完全配得上少尉的赞语。铎炳听了心里也高兴。斯塔布尔走上前去扶她下车,只见欧斯本太太把一只纤纤细手递给他,之后伸出小巧玲珑的脚踩着活动台阶下来。斯塔布尔脸涨得通红,他尽力行了个最优雅的鞠躬礼。爱米莉亚看到少尉帽子上绣有第——团的番号,马上赧颜含笑还了个屈膝礼,这下可把年轻少尉的魂魄勾到九霄云外了。从这天起铎炳对斯塔布尔先生赞赏有加,并鼓励他在他俩一起散步或相互串门时提及爱米莉亚。在第——团全体年轻有为的军人之间,仰慕赞赏欧斯本太太一时竟成为潮流。她的举止言行淳朴至诚,待人接物谦和亲切,赢得了所有这些涉世太浅的小伙子的心;她单纯、敦厚的品格实在无法用笔墨来形容。不过,你经常能从女人身上看到这些品质,哪怕她们只是对你说:随后的一曲方阵舞已与他人有约在先,或者今儿天气不错,——你照样会发现她们具备的美德举不胜举。乔治在团内向来是屈指可数的人物,如今娶了个没有陪嫁的女子,加之挑得的伴侣才貌双全,凭他这样重情义,又有好眼力,在部队里年轻人的心目中更是身价狂升。

在为来往旅人而设的休息室里,爱米莉亚惊讶地收到一封写着欧斯本上尉太太收的信。那是一张折成三角形的粉红色便笺,厚厚的浅蓝色封蜡上印着一只口衔橄榄枝的鸽子,信上的字体积很大,但显得有些犹豫,看得出是女人的笔迹。

“那是佩吉·奥多德的大作,”乔治笑道。“我一看这封蜡上的印戳就知道。”的确,这是奥多德少校太太写来的短简,她真诚邀请欧斯本太太当天傍晚去参加一个只有少数挚友的茶会。“你应该去,”乔治说。“去了你可以跟团里的人认识认识。现在我们团由奥多德指挥,而奥多德是听佩吉指挥的。”

但是,他们就奥多德太太的信说笑着才高兴了几分钟,门便忽然打开,一位骑马装束的胖女士冒然地闯进了休息室,后面跟着本团的两名军官。

“说真的,我可等不了直到喝茶的时候。乔治,我亲爱的小老弟,给人介绍一下你的太太。欧斯本太太,我很高兴见到您并向您介绍我的朋友奥多德少校;”说着,风风火火的骑装女士十分热情地握住爱米莉亚的手,后者立刻明白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她丈夫经常当玩笑谈起的那位女士。“您肯定常听您丈夫谈起我,”这位女士劲头十足地说。

“您一定常听人谈起她,”她的少校丈夫像回音一般答道。

爱米莉亚笑容可掬地回答说,的确如此。

“他在您面前肯定经常说我坏话,”奥多德太太马上作出反应,接着又添上一句:“乔治不是个好东西。”

“我可以保证这话不假,”少校说时费尽全力现出一副调皮的表情,乔治见后笑了起来;奥多德太太用马鞭子拍了一下少校,示意他闭嘴,然后要求他把自己向欧斯本上尉太太作正式介绍。

“我亲爱的,”乔治正儿八经地说,“这位是我非常好的朋友,一个伟大的大好人,她叫奥瑞丽亚·玛格丽塔,也就是佩吉。”

“相当正确,”少校插嘴道。

“也就是佩吉,”乔治接着说,“本团迈克尔·奥多德少校的太太,父亲名叫菲茨杰拉德·伯斯福德·德布尔戈·马洛尼,家庭地址:基尔代尔郡格伦马洛尼庄。”

“还有都柏林的默里安广场,”胖女士补充道,语气沉着,好似有些优越感。

“还有都柏林的默里安广场,很对,”少校低声附和。

“那也是你执著追求我的地方,亲爱的少校,”胖女士说;对此,少校连连点头,反正他对于太太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异议。

奥多德少校曾在世界各地为英王效忠,他为自己每一次提升付出的不止是与之匹配的勇武之举,然而他跟大男子主义却毫不沾边,可以说是个最谦虚、最少说话、随和怕羞的人,对妻子惟命是从,简直像她的听差小厮。在军官食堂用餐时不作声响,但喝得很多。灌足了酒以后,他便不声不响摇摇晃晃回家去。他开口说话只是为了对其他人的每一种见解表示赞同;他一辈子都能随遇而安,过得自在得意。印度火辣辣的烈日从未惹起他心火,瓦尔赫伦的疟疾也从来没有使他的脾气变坏。他上炮台跟坐到餐桌旁边一样面不改色;他曾经靠马肉充饥,照样吃得津津有味,跟品尝海龟没有两样。他还有高堂老母,即奥多德镇的奥多德太太,而且从不违背母命,只有两次例外:一次是从家里逃出去当兵;另一次便是执意要娶这个母夜叉佩吉·马洛尼。

佩吉出身于格伦马洛尼的名门望族,她有四个姐妹,还有六个兄弟。她与丈夫本是远亲,但属于她母系这一边;换句话说,奥多德并不具备与马洛尼家族有直接渊源这样一种无法估计的优势,而佩吉确信马洛尼是世上最有名气的家族。马洛尼小姐在都柏林度过了九个社交季节,又在巴思和切尔滕纳姆混了两年,始终没有物色到适合的终身伴侣,便在差不多三十三岁的时候命令表亲米克娶她;老实巴交的奥多德遵命照办。彼时他刚调到第——团不久,便把太太带到西印度群岛去当随军家属的领头人物。

奥多德太太和爱米莉亚见面还不到半个钟头(在别的任何人面前同样如此),这位可爱的女士已经把自己的家世谱系一古脑儿告诉了她的新朋友。

“我亲爱的,”她推心置腹地说,“我以前打算让乔治做我的妹夫,我的小姑格露维娜跟他特别般配。不过,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吧,既然他跟您结了婚,我死心了,妹夫没找到,却捡了个弟妹,我就决定把您当弟妹看待,当自家人一样爱您。说真的,您的脸蛋儿那么漂亮,一看就知道性情温和,而且态度诚恳,我相信咱俩一定合得来,您会给我们这个大家庭增加光彩和欢乐。”

“她肯定会的,”奥多德认为太太说得好。就这样,爱米莉亚一下子被带入偌大一个亲戚群体,既觉得非常有意思,也颇为感动。

“我们这儿个个都是最棒的,”少校太太继续说。“您在任何其他的部队里找不出一个团大家这样团结友好,军官食堂的气氛如此融洽。我们中间可不兴吵架、拌嘴、嚼舌根,也没人说三道四。我们大家都相亲相爱。”

“特别是梅杰尼斯太太,”乔治笑呵呵地说。

“梅杰尼斯上尉太太已经跟我和好,虽然她那样对待我,能把我给气死。瞧,我的头发都白了。”

“不,你的假刘海黑亮,挺好看,佩吉,我亲爱的,”少校急忙安慰她。

“你给我闭嘴,米克,你这笨蛋!欧斯本太太,我亲爱的,那些个男人哪,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碍事儿。就拿我的米克来说吧,我时常告诉他,和向部下发号施令,除了张嘴往里边塞吃的灌喝的,永远不开口才好呢。改天只有咱俩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再跟您细说团里的事,我会提醒您该注意些什么。现在把我向您的哥哥介绍介绍;他可真是一表人才,长得好魁梧哇,使我想起我的堂兄丹·马洛尼(巴里马洛尼的马洛尼,是这样的,我亲爱的:他娶了牡蛎镇的奥菲丽亚·斯卡利——那是波尔杜迪勋爵的嫡堂姐妹)。您好,塞德立先生,我非常高兴认识您。我看今天您就在军官食堂吃饭吧。(米克,要提防那个鬼东西医生;无论你干什么,可千万别喝多了——傍晚我还有个茶会要招待客人。)”

“一五○团要给我们饯行呢,我的宝贝,”少校插话道,“不过给塞德立先生弄一张来宾券并不是什么难事。”

“辛普尔,你去跑一趟(我亲爱的爱米莉亚,我忘了给您介绍,这是我们团的辛普尔少尉)。你赶快去跑一趟,先代表奥多德少校太太问候塔维希上校,然后告诉欧斯本上尉把他的舅兄带来了,五点整还要带他到一五0团军官食堂。亲爱的爱米莉亚,趁这个时候咱俩就在这儿吃点儿东西,您看好吗?”奥多德太太的话还没说完,那名年轻的少尉已经快速下楼执行他的使命去了。

“服从命令是部队的灵魂。爱米,我们要去完成我们的使命,让奥多德太太留下开导你吧,”欧斯本上尉说完,便和铎炳一边一个拉着少校走了出去,两人隔着少校的脑袋互相眉来眼去暗暗发笑。

现在他们都走了,急性子的奥多德太太便详细地向她的新朋友做了大量介绍,恐怕没有哪个可怜女子的大脑儿记得住这么多事情。既然年轻的上尉太太已是这个有着大量人口的大家庭的一个分子,奥多德太太就把难以计数的家事全部告诉她。

“黑维托普团长的太太是在牙买加得了黄热病去世的,这里头也有伤心过度的一些原因,因为那老不死的团长脑瓜子秃得比炮弹还光,还一个劲儿冲那里的一个混血姑娘抛媚眼。梅杰尼斯太太虽然受过很少教育,倒是个好人,可她那张嘴实在够厉害的,而且玩起纸牌来六亲不认。可是柯克上尉的太太只要一听说打牌,哪怕谁都按规矩办,她也立刻会把一双特别像龙虾的眼珠子往上翻(其实,我父亲也是个非常虔诚的教徒,还有我叔叔马洛尼教长和我们一位当主教的远房亲戚,这一生每天晚上都喜欢打牌)。这回她们都不在部队里,”奥多德太太又继续提到。“芬妮·梅杰尼斯要留在她母亲身边,老太太是卖煤屑和土豆的,八成在伦敦周围的伊兹林顿镇;可是芬妮总是爱炫耀她父亲有很多船,每当河里的船只逆流而上的时候,她就指给我们瞧。柯克太太和她的孩子们将留在这里的毕士大庄上,因为这样便于听她仰慕的芮姆肖恩博士说道。班尼太太怀孕在身——说实话的,她总是腆着个大肚子——她已经给中尉生了七个孩子。还有坡斯基少尉的妻子,她比您早两个月来到团里,我亲爱的,可已经跟汤姆·坡斯基吵了十几架,闹得整个军营都知道。听说,他们都摔起杯盘盆碟来了,而且汤姆无论如何也说不清自己鼻青眼肿的原因。他老婆要回他丈母娘那儿去,汤姆的丈母娘在里士满创办一所女子寄宿学校。活该!谁让她当初跟汤姆私奔来着!我亲爱的,您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我是在都柏林不远布特斯镇伊里萨斯一格罗夫上的学,那是弗拉内罕女士办的学校,家里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由一位侯爵夫人教我们纯正的巴黎人发音,一位从法国军队退役的少将给我们上体操课。”

我们的爱米莉亚惊讶地发现自己突然成了这个奇怪的大家庭的一员,还摊上奥多德太太这样一位老大姐。在茶会上,爱米莉亚被介绍给另几位女性家属,由于她娴静温婉,又不妖艳撩人,给她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在军官们从一五○团吃过饯行饭回来后,个个称赞她十分完美,她的新姐妹们听得不高兴了,难免也会开始发现她不足的地方。

“希望欧斯本从此收敛他的浪荡劲儿,”梅杰尼斯太太对班尼太太说。

“如果浪子回头果真变成金不换的好丈夫,她还真能跟乔治过好日子,”奥多德太太向坡斯基的妻子说;后者在团里丢掉了新娘子的位置,所以对于篡夺她宝座的爱米莉亚十分恼火。

芮姆肖恩博士的信徒柯克太太则向爱米莉亚咨洵一两个基本教义方面的问题,试探她的宗教觉悟程度怎么样,算不算一名合格的基督徒等等,结果从欧斯本太太简简单单的回答中看得出她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便把三本极便宜的带图小册子塞到她手里,即:《号哭的旷野》、《旺兹沃思公地的洗衣妇》和《英国士兵最好的刺刀》。柯克太太建议爱米莉亚当晚先读这些书再上床睡觉,一心指望她入睡之前就能彻底醒悟。

但是,男人们却都围在他们这位同僚的美丽妻子周围,每一个都想讨好她,争着显示军人谦恭知礼的风度。爱米莉亚赢得的这个碰头彩,使她精神为之大振,两眼闪光。乔治为她备受欢迎而感到自豪,对于她接受军官们的问候和回答恭维话时的谈吐表情十分满意(她给人的印象非常开朗而又清雅,尽管稍嫌稚嫩和羞涩)。而穿上军装的乔治那份儿英俊潇洒是周围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爱米莉亚觉得乔治深情满满地瞧着她,这份美意令她喜上心头。“我一定要善待他所有的朋友。”她暗暗打定主意。“我一定要像爱他那样爱他的同团弟兄。我一定努力做到欢欢乐乐、和蔼可亲,为他营造一个幸福美好的家。”

的确,全团上下对她的到来表示了热烈欢迎。上尉们啧啧称赞,中尉们连声称道,少尉们倾心仰慕。老医生卡特勒开了一两句玩笑话,因属专业性质,这里就不必阐述了;他的助手凯克尔,爱丁堡大学的医学博士,向来眼光,居然也要试探她的文才,用自己最喜欢引用的三段法文名言对她进行测试。年轻的斯塔布尔一会儿跟这个聊几句,一会儿走到那个跟前,逢人便低声地说:“天哪!这女人太讨人喜欢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只有当尼格斯酒端上来的时候才把视线移开片刻。

至于铎炳上尉,倒是整个晚上总共没跟爱米莉亚说过几句话。不过他和一五0团的波特上尉一起送焦斯回客店去了,因为焦斯酒后太容易冲动,他把猎虎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两遍:先是在饯行宴上;后来又在茶会上讲给用极乐鸟别针别住缠头巾的奥多德太太听。铎炳把税务官交给他的仆人后,抽着雪茄在客店门前走来走去。其时乔治温柔体贴地给妻子裹好披巾,与年轻的军官们一一握手作别后离开了奥多德太太家;军官们把爱米莉亚送上车,当马儿起步时还向她大声呼喊。到了客店门口,爱米莉亚把一只小手递给铎炳,让后者扶她下车,并且假装埋怨铎炳整个晚上一点儿也不体贴她。

客店和街市久已灯火通明,夜深人静中,铎炳上尉独自在那里抽烟,尽管这种放纵是有害的。他看着烛光在乔治起坐室的窗内熄灭,又在隔壁的卧室里点亮。直至天将破晓,他才返回自己的寓所。泰晤士河上的船只已开始装货,准备顺流直下,阵阵吆喝之声从那里飘到他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