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本世纪才十多岁,在六月份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一名戴三角帽和假发的胖车夫驾着一辆气派的双套私家车,以四英里的时速行驶在契绥克林荫道上渐渐靠近私立平克顿女子学校的铸铁大门。马车刚在平克顿女校耀眼的铜牌前停下,在驭者座上胖车夫身旁打盹儿的一名黑人听差,马上伸直罗圈腿,下车拉绳打铃;随即,这栋庄严的老式砖楼里,二十多个姑娘探头朝狭小的窗外张望。要是有哪位旁观者眼尖,定会认出温顺的杰麦玛·平克顿小姐,就在自己起居室窗台上几盆天竺葵后面。
“姐姐,塞德立太太的车到了,”杰麦玛小姐说。“那个黑人桑波听差刚打过门铃;车夫还穿了件新的红背心。”
“杰麦玛小姐,塞德立小姐离校前该准备的都已安排停当了吗?”问话的是校长平克顿小姐。这位庄重威严的女士堪称汉默斯密思的塞米勒米斯,她与约翰生博士是朋友,还与夏邦太太交住甚密。
“姑娘们清晨四点钟就着手帮她装箱打包了,姐姐,”杰麦玛小姐答道;“我们还为她准备了一大扎花。”
“应该说‘一束花’,杰麦玛妹妹,这样更显有文采。”
“好吧,一簇花,花团锦簇;我塞德立小姐的箱子已经放了两瓶石竹花露,而且把调制这种花露的方法也给爱米莉亚放进去了。”
“杰麦玛小姐,我确信你已经把塞德立小姐的费用单开列出来。就是这份,对吗?很好——九十三镑四先令。拜托把它装在信封里,附言‘烦交约翰·塞德立先生’,同时随寄我写给他太太的简帖封蜡盖印。”
在杰麦玛小姐看来,她姐姐平克顿小姐的一封亲笔信,几乎和一位君主的手谕一样神圣。每逢她的学生毕业或即将出阁,例外的一次则是当可怜的伯奇小姐因猩红热时,平克顿小姐才亲自给学生家长写信。杰麦玛认为,假如有什么能安慰伯奇太太的丧女之痛,只有平克顿小姐通知此事的那件情词恳切、文采斐然的佳作。
平克顿小姐的“简帖”内容如下:
一八——年六月十五日寄自契绥克林荫道
夫人:
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在林荫道本校学习已满六年,终于学成归来,今后这位小姐尽可在你们高雅的社交圈内游刃有余。可爱的塞德立小姐具备英国闺秀特征的大家风范,不乏与她的出身及地位匹配的教养,她的勤奋与温顺赢得了师长的赞誉,她温柔可亲的性情使与她相处的人倍感愉快。
在音乐、舞蹈、正字法、各种刺绣针黹方面,颇受人称赞。唯地理方面有欠缺;此外,建议今后三年认真使用脊骨矫正板,每天坚持四小时,即可练就每一位上流社会年轻淑女绝对的高贵气质和仪态。
塞德立小姐的宗教道德观念方面,肯定无愧于曾有幸接待伟大的词汇学家并深承卓越的夏邦夫人眷注的本校校风。爱米莉亚小姐在离开林荫道母校之际,会带走同学们对她的挚爱,也会带走校长对她的深切关注。
夫人,请允许在下自称为您最谦卑的仆人。
芭芭拉·平克顿
附言瑞蓓卡小姐将与塞德立小姐同行。瑞蓓卡小姐在拉塞尔广场逗留的时间最长只有十天。她已在名门谋得一份差使,那户人家希望她尽早到职任教。
写完了这封信,平克顿小姐开始在约翰生《词典》的扉页上题写她和塞德立小姐的姓名——凡是她的学生离开时,她照例都要赠送这本很有趣的著作。封面上是已故备受尊敬的塞缪尔·约翰生博士于某小姐的赠言。其实,这位词汇学家的大名常被那位庄矜威严的女校长提及,博士曾到该校访问一事使她名利双收。
杰麦玛小姐,从上述藏书的地方取出两本《词典》。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本上写完题辞之后,杰麦玛小姐忧虑地把第二本递给她。
“这本给谁,杰麦玛小姐?”平克顿小姐问,口气严厉。
“给蓓姬·夏普,”杰麦玛回答时转过身去,可怜她颤抖得厉害,她那憔悴的脸和脖子刷地涨得通红。“给蓓姬·夏普,她也要离开了。”
“杰麦玛小姐!!!”平克顿小姐的语气已经严厉到极限。“你吃错药了吗?把这本《词典》放回到柜子里去,以后不准这样自作主张。”
“可是,姐姐,这本书很便宜;可怜的蓓姬要是得不到的话,一定非常难过。”
“叫塞德立小姐立刻来见我,”平克顿小姐没理会她的话。
于是可怜的杰麦玛再也不敢多说,好似惊弓之鸟慌慌张张退了出去。
塞德立小姐的爸爸在伦敦经商,家道颇丰,而瑞蓓卡小姐是以教低年级为代价的免费生,平克顿小姐认为自己很大度了,不必在临别时赠以《词典》过分抬举她。
虽然校长信中为学生写的评语恰如墓志铭一般看看即可,不必信以为真;但是,偶尔有位死者墓志铭赞辞毫无虚假:死者果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一位好父亲、好母亲、好儿女、好妻子或好丈夫,家里也肯定为失去这样一名成员而悲痛欲绝——同样,在各种学校,通常地也有学生丝毫无愧于公正的师长所下的赞语。眼下这位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便是其中之一,除了当得平克顿小姐所有赞扬她的话,还具有那位倨傲的老智慧女神因为与学生在地位和年龄上的差异而未发现的许多优点。
爱米莉亚非但唱歌堪比百灵鸟或比林顿太太,跳舞与希利斯伯格或帕里索不相上下,非但刺绣手艺出色,拼写与《词典》一样准确,她还有一颗善良而又温柔的心,待人接物和蔼可亲,体贴入微,慷慨大方,凡是与她相处过的人,从智慧女神一直到厨下洗盘子的可怜女孩、每周把苹果馅儿饼拿到林荫道女校来卖的独眼妇人的女儿,全对她称赞有佳。在二十四位同学中间,有十二人与爱米莉亚堪称知己。甚至善妒布理格斯小姐也从不说她的坏话;不可一世的索尔泰尔小姐(德克斯特勋爵的外孙女)承认她体态丰盈;至于来自圣基茨的那位卷发的黑白混血阔小姐斯沃尔茨,在爱米莉亚离校那天竟伤心欲绝,只得派人去请弗洛斯大夫,用嗅盐把她熏得神志不清才安静下来。平克顿小姐对爱米莉亚的好感隐藏心中,考虑到这位女士高高在上而又品德出众,这也在意料之中;然而,杰麦玛小姐想到爱米莉亚要走,已经偷偷哭泣了好几回,若不是因为害怕姐姐,也会像双倍付费的圣基茨女财主那样痛哭淋漓尽至。不过,只有特别寄宿生允许如此尽情宣泄心中的情感,而温顺的杰麦玛却要负责全部的账目、换洗缝补、布丁、餐具,还得管理仆役。但是何必谈她呢?也许,从现在一直到本文结束,我们再也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但等镂花的铸铁大门关上,她和她那望人生畏的姐姐便永远不会在本书有所涉及了。
因为我们见到爱米莉亚的机会还很多,不妨介绍她一下,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妞;不论在生活中还是小说里,特别在小说里,充斥着十恶不赦的坏蛋,因而能与如此纯洁无邪、性情温顺的人物经常相处,幸运至极。因为她不是本书头号女主角,不必对她多作描述;因为,我觉得她的鼻子稍短了些,要当主角她的两腮也太圆太红了些;不过她的面色健康红润,唇角挂着极其醉人的微笑,双眸反映出十分真诚的愉悦心情,除非饱含着泪水,而这种情况还真司空见惯;因为只要一只金丝雀死了,或者猫儿偶尔逮住一只耗子,或者一本小说读到掩卷处,不管它写得有多么没意思,这个小傻瓜都会难过落泪;至于有人倘若心肠硬得竟然中伤她——定遭报应!就连威严的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次责骂她之后便改变了态度,尽管这位女神敏感的心灵不比深奥的代数容易理解,她还是给全体男女教师专门下令要尽可能温和的对待塞德立小姐,因为态度粗暴会使她受伤。
所以,分别之际,塞德立小姐在笑与哭这两种爱好之间完全不知所措。她为即将回家而兴奋,然而又对学校万般不舍。从三天前开始,失去怙恃的小劳拉·马丁就与她形影不离。爱米莉亚必须赠送和收受十四份礼物,至少十四次庄严地承诺每周写信。
“给我的信你可以寄给我外公,写德克斯特伯爵收,”索尔泰尔小姐说(附带提一下,她这人很有心计)。
“别担心邮资,我亲爱的宝贝,你得每天写信,”鬈发像羊毛的斯沃尔茨小姐说,她多愁善感,容易冲动,但出手大方。
“爱米莉亚,我在信中就叫你妈妈,”孤儿小劳拉·马丁拉住好朋友的手,恋恋不舍地抬头瞧着她说(她还刚学会写字母之间不相连的圆体正楷)。
倘若某一位先生在他加入的俱乐部里读到此书,我确信他定将批评这些细节描写愚不可及、无聊之至、废话连篇而且肉麻得要命,是的,此刻我能够想见这位先生在享用了一大块羊肉和半品脱葡萄酒之后,兴致盎然地取出铅笔,在“无聊”、“废话”等字样下面画了杠杠,再在页边注上他自己的评语“完全正确”。肯定,他是个才高志大的人,崇拜生活中和小说里的英雄伟业和豪迈壮举。在此奉劝这位先生不读为妙。
现在回归正题。送给塞德立小姐的鲜花、礼物以及她自己的箱子、帽盒已由桑波先生装上马车,一起被装车的还有一只历经风霜的老牛皮箱子,上面细心地钉着瑞蓓卡小姐的名片,桑波把它递上去时扮了一个鬼脸,而车夫把它放好时也同样地嗤之以鼻。分手的时刻终于来到;但是,离别的哀愁让平克顿小姐向爱米莉亚宣讲的长篇大论冲淡了不少。倒不是这番临别赠言引起她深思,或者她听了富有说服力的论点情绪平静下来;完全错了。这篇讲话冠冕堂皇而又枯燥乏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塞德立小姐见到校长向来怕得要命,哪敢在她的面前显现悲伤。
就像家长来校那样隆重的场合,客厅里摆上了一个葛缕子蛋糕和一瓶葡萄酒,点心过后,塞德立小姐可以离开了。
“蓓姬,你进去跟平克顿小姐告别一下吧,”杰麦玛小姐向一位无人问津的姑娘说,那姑娘正手提包挎从楼上下来。
“我认为这是必要的,”瑞蓓卡小姐心平气和地说,这倒出乎杰麦玛小姐意外。
杰麦玛小姐敲了敲门,在获得准许以后,瑞蓓卡小姐落落大方地走进去,用完美地道的法语说:“小姐,我来向您说再见。”
平克顿小姐法语,她只指挥懂法语的人。她咬了咬嘴唇,昂起她那长着罗马式鼻子、令人望而生畏的脑袋(上面缠着一大块头巾,看上去威风八面),说道:“瑞蓓卡小姐,早上好。”汉默斯密思的塞米勒米斯说时挥动一只手,又似乎是作别,又像是给瑞蓓卡小姐一个机会握一下她特意伸出的一个指头。
瑞蓓卡小姐只是淡然一笑,双手交叠鞠了一躬,表示丝毫不领校长这份情;塞米勒米斯再次高高扬起她的缠头,前所未有的愤怒。实际上,这是一老一少两位小姐之间的一次小小的摩擦,吃败仗的是前者。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她抱住爱米莉亚说,同时隔着塞德立小姐的肩头气恼地瞪了瑞蓓卡小姐一眼。
“走吧,蓓姬,”惊慌失措的杰麦玛小姐说了一句,拽着那姑娘往外走。她们出去后,这间客厅的门在本书中就永远关闭。
接着要在楼下告别,那里难免引起一阵忙乱。此情此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门厅里聚集了所有的仆役、所有的好友、所有的同窗,还有一位初到的舞蹈教员。拥抱、吻别、眼泪加上特别寄宿生斯沃尔茨小姐从她屋里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呜咽之声,简直乱成一锅粥,非笔墨所能形容,感情脆弱的人还是不看了吧。
拥抱终于结束,她们分手了——说得明白些,是塞德立小姐和她的朋友们分手了。瑞蓓卡小姐几分钟前已经毫不在意地上了车。没有人因为与她离别而伤心。
等还在啜泣的东家小姐坐好后,罗圈腿桑波啪的一声关上车门,自己跳到车后照看行李。
“等一下!”杰麦玛小姐拿着一包东西追过来。“这是几份三明治,亲爱的,”她对爱米莉亚说。“路上你们也许用得着的;还有,蓓姬,蓓姬·夏普,这本书送你,那是我姐姐——我是说,那是我——你知道,就是约翰生的《词典》;请随带这份纪念品离开我们。车夫,请走吧。上帝保佑你们!”
说完,这个忠厚善良人激动的回到花园里。
可是,她出乎意料的是,马车刚刚起步,瑞蓓卡小姐便从车窗里探出苍白的脸,居然把那本书扔回了花园!
杰麦玛吓得差点晕倒。“我还从来没有……”她自言自语,“这样自大的……”两个句子都没说完,她气得语无伦次。
马车走了,大门关闭,上跳舞课的铃声已经打响。两位姑娘从此真正融入大千世界。再见,契绥克林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