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名利场(上)
7495100000010

第10章 家族肖像画

皮特·克劳利爵士称得上是一位哲学家,他对所谓卑下的生活乐趣非常感兴趣。他和名门望族宾基之女的第一次婚姻是父母做的主。他在克劳利准男爵夫人生前经常当着她的面说:碰到这种老是呶呶不休、还有许多臭规矩的老婆,如同倒了八辈子的霉;要是他死了老婆,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娶这样知书达理的碎嘴子。原配夫人死了以后,他真是这样做的,选中马德伯里的五金商人约翰·托马斯·道森先生的女儿露梓·道森小姐再次结婚。露梓成为克劳利准男爵夫人,真是她天大的福分!

让我们来为她的福分算算账。第一,她斩断了与彼得·巴特的情丝,他俩过去相当亲呢,那年轻人失恋的结果竟干起了走私、偷猎等众多的违法营生。其次,她与出阁前所有的友好知己统统闹翻了,好像这样做在她来说就该如此,因为他们自然不配作为克劳利准男爵夫人的座上客。第三,她的地位变了,环境变了,却没有发现有谁欢迎她加入这个圈子。谁会呢?哈德尔斯顿·法德尔斯顿爵士有三个女儿本来都盼着成为克劳利夫人。翟尔斯·沃普肖特爵士一家也认为自己受到了伤害,因为皮特爵士这次再婚没有选中他家的一位姑娘。郡内其他的准男爵则为他们的一个同侪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气得七窍生烟。至于普通人的态度就不必提了,任由他们发牢骚去吧,反正也无所谓。

在皮特爵士内心,他们中任何人——按他的说法——一文不值。他得到了标致的露梓,一个男人让自己心满意足,还有什么别的需要?于是他每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已成习惯,经常还把他那标致的露梓打一顿;他去伦敦出席议院会议时,便把露梓扔在汉普郡,任其独自一人生活,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即使比尤特·克劳利教区长的太太也拒绝与她来往,声称决不会进入一个商贩女儿的家门。

因为克劳利准男爵夫人的天赋只有玫瑰色的双颊和白皙的皮肤,因为她既没有鲜明的个性,又没有才具和见解,无所事事并且不善自娱,更没有旺盛的精力和狂暴的乘性(造化往往把这些赋予愚蠢透顶的女人),她对皮特爵士的控制力实在可怜。当她年老色衰,生下两个孩子之后,她没有了婀娜多姿的体态,变成她夫君宅内的一件摆设,并不比已故克劳利夫人的一架大钢琴更有用。和很多金头发、白皮肤的女人一样,她爱穿浅色衣服,多半是很深的湖绿色或淡淡的天蓝色。她一天到晚织毛线或做其他相似的编织活。没有几年工夫,她已给克劳利全家所有的床编织了床罩。她有一个自己相当喜爱的小花圃,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是她所喜欢或不喜欢的了。丈夫对她粗鲁无礼,她没有反应;夫君打她,她就哭。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借酒浇愁,只能长吁短叹,整天头上夹着卷发纸,脚上趿着拖鞋。哦,浮华虚荣的名利场!她原本是个开朗乐观的姑娘,如果不是为了浮华虚荣,彼得·巴特与露梓本可以结为一对幸福伉俪,有一片秩序井然的农场、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欢乐、关怀、希望和奋斗都会占到应有的比重。然而在功利的名利场,显爵头衔和一辆驷马高车却是比幸福更重要的玩意儿;假如亨利八世或蓝胡子活到现在,还想要第十个妻子,不是可以同样得到本社交季节将进宫朝觐的名门闺秀中最最漂亮的一位?

做娘的整天无精打彩,女儿们对她也就没有太多的依恋可言,这必须是意料中事。然而她俩在下房和马厩里却很开心;幸运的是一名苏格兰园丁有个善良妻子和几个乖巧孩子,两位小姐在园丁的小屋里有他们陪伴,还学到一些知识,应该是一种有益身心的交往,这就是她们在瑞蓓卡小姐来此之前受到的全部教育。

聘请家庭教师的事情是准男爵的长子皮特·克劳利先生反复劝说的结果。克劳利先生可是准男爵夫人唯一的朋友和保护者,她除了两个女儿以外,只有对这个继子有那么一点儿脆弱的感情。皮特先生在气质上非常像他的母系祖先尊贵的宾基家族,是一位彬彬有礼、规规矩矩的君子。他长大后从牛津大学基督堂学院毕业,看到宅内纪律涣散,便着手重整家规而不管父亲作何感想,其实准男爵对他颇有些发怵。他恪遵礼数,简直是一丝不苟,即使挨饿也决不肯不系白领巾用餐。有一次,他大学毕业回家不久,霍罗克斯把他的一封信没有放在托盘里就直接拿进来,他朝这个倒霉蛋狠狠瞪了一眼,立刻严加申斥,从此霍罗克斯一见到他便非常害怕。合府上下对他无不敬畏:他在家时,克劳利夫人的卷发纸会早早地取下来,皮特爵士肮脏的绑腿也不见了;尽管恶习难改的老头儿仍保留着一些根深蒂固的习惯,在儿子面前却决不再狂饮兑水的朗姆酒,跟下人说话也尽量克制自己,留意礼貌。而仆人们也注意到,有长子在场时,皮特爵士肯定不会冲着克劳利夫人破口大骂。

是克劳利先生教会了管家说:“夫人,开饭了。”是他一定要搀扶准男爵夫人一直走到餐桌旁坐下。他很少跟继母说话,而说话时总是必恭必敬;准男爵夫人离开饭厅,他一定先礼仪周到地站起来为她开门,非常得体地鞠上一躬送她出去。

当年在伊顿公学,他被戏称为“克劳利小姐”,在那里——我无不遗憾地说——他常常遭到弟弟罗登的殴打。虽然他不是非常聪明,但他依着值得称道的勤奋弥补先天的不足,在该校八年间一直受过通常认为不可能得以幸免的惩罚。

进入大学里,他的家庭背景自然受到高度尊敬。他在大学里埋头从事对古今演说家的精心研究,经常参加辩论团体的活动,锻炼演讲本领,打算托他外公宾基勋爵的庇荫进入政界。虽然他已能滔滔不绝地说话,尽管他那单薄的嗓音听起来照样气壮如牛,令他洋洋得意,而且只会用陈词滥调加上用拉丁文引经据典之外从来没有一点感情和见地;然而,他始终没有机会。平心而论平庸应当是所有男人成功的保证。甚至他的诗作一次奖也没获得过,虽然他的朋友们都说他摘取桂冠是没有问题的。

大学毕业后他为宾基勋爵做私人秘书,后被任命为驻蓬佩尼克尔公使馆的参赞,他担当这一职务堪称尽职尽力,常有内装斯特拉斯堡特产肥鹅肝馅饼的外交邮包寄回英国给当时的外交大臣。做了十年参赞(有几年是在宾基勋爵谢世之后),他觉得提升实在太慢,最后带着几分厌烦放弃了外交官生涯,回老家当起了乡绅。

回到国内以后,他写过一本关于麦芽的小册子(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总爱出头露面),还热情参与解放黑奴问题的讨论。由于这个缘故他激赏威尔伯福斯的政治见解,两人成了朋友。也是起于这个理由,才有他跟赛拉斯·霍恩布洛尔牧师之间著名的信函往来讨论阿散蒂人皈依基督教的问题。时不时他也去伦敦,即使不是出席议会,至少是去参加五月份在那里举办的一些宗教集会。在老家他担任地方法官,经常热心走访那些需要教义指导的人并在他们中间传经布道。传闻,他在追求索思砀勋爵的第三个女儿简·希普显克斯伯爵小姐,她的姐姐埃米丽伯爵小姐曾写过这样一些精彩的宣教小册子,如《真正为航海者导向的罗经柜》和《芬奇利公地的卖苹果女人》。

瑞蓓卡小姐信中所述他在克劳利庄上的所做所为并非过于夸张。他要求那里的仆人每晚必须做前文已经提到的祈祷,而且要他父亲也参加(这更是件大好事)。他是克劳利教区独立派教徒一所会馆的后台,这事大大地惹脑了他的教区长叔父,而对皮特爵士来说却很合心意,他竟然亲自去参加过一两次那里的聚会,结果导致教区长在克劳利教堂内通过好几次布道演说发动猛烈攻击,矛头直指一间古老的哥特式包厢——准男爵府的专座。然而,胸襟开阔的皮特爵士并没有感受到如此大张挞伐的指责,因为牧师布道时他经常在打瞌睡。

克劳利先生持一种非常认真的观点:为了国家和基督教世界的利益,老绅士应该把议院中的席位让给他;可是做老子的偏偏一句也听不进去。父子二人又都舍不得放弃本选区另一个议员名额每年带来的一千五百镑收入(在那段时间里另一个名额卖给了夸德隆先生,包括在蓄奴问题上便宜行事的完全自主权);实际上世袭领地的经济状况相当糟,转让议员名额的收入对于克劳利庄来说无疑可以派大用场的。

因为在典签署任上贪污舞弊,第一代准男爵沃尔坡尔·克劳利被严重课罚,使庄园一直不能恢复元气。沃尔坡尔爵士很看的开,捞钱和花钱的本领都非常强。(克劳利先生可能会用拉丁文喟然叹道:“觊觎他人的,浪掷自己的。”)他去世前经常在克劳利庄上大宴宾朋,所以在全郡颇得人心。那时候酒窖里贮满了上好的勃艮第葡萄酒,养犬场猎狗成群,马厩里有的是狩猎用的骏马。如今,克劳利庄原先拥有的这种马不是拉犁,便是套上特拉法尔加号驿车。正是这样几匹马在一个本该轮休的日子把瑞蓓卡小姐带到了庄上,——皮特爵士虽然老土,可是在自己家乡出门却很少不是驷马高车;尽管正餐吃的只是煮羊肉,可总是有三名下人在一旁伺候。

如果只要抠门儿便能发财,皮特·克劳利爵士也许已成巨富;假如他只是个乡镇律师,除了自己的头脑没有其他的资本,很可能他会把这份禀赋用在关键的地方,已获得相当可观的权势和地位。但他并不走运,偏偏摊上一个显赫的姓氏和一座大庄园(虽然已经成为典产),这两者对他来说都是弊大于利。他有诉讼的爱好,这项嗜好每年要浪费他好几千镑;因为精明过人,他认为打官司让一名代理人一手包办会被算计,故而他有官司往往交给十来个律师去办,而他对所有这些人的不信任程度则没有什么不同,结果经常搅成一团乱麻。作为一个地主,他提出的条件相当苛刻的,除了破产的倒霉蛋,没人乐意当他的佃户;作为一个庄园主,他吝啬得几乎舍不得把种子撒到地里去,所以大自然加以报复,在收成上对他也特别吝啬,而去眷顾比较大方的庄户人。他看到不论何种有利可图的生意都要参与:开矿,买运河股票,为驿车提供马匹,接受政府订单,堪称郡内第一大忙人,而且是本郡地方治安法官。因为他不愿出实价雇用可靠的监工管理他的花岗岩采石场,结果发现四名工头卷逃,带着一大批财物到美国去了。由于缺乏安全设施,他的煤矿被水淹了;他提供的牛肉全是坏的,政府把供货合同扔还给他;对于他的驿马,全英伦的驿车主都晓得他损失的马匹比国内任何人多,由于他总是舍不得让马吃好,有些马又是贪贱买来的。在人际交往方面他反而挺随和的,没有架子,甚至宁可与庄户人或马贩子在一起,而不大乐意和他的大少爷那样的绅士相处。他爱喝酒,喜欢骂人,喜欢与庄户人家的闺女开开玩笑;他从来不会平白给谁一个先令或做一桩善事,但性情乐和,狡黠调皮,好捉弄人;今儿个他可以与一个佃户在一起聊天、喝啤酒,明天就可能把那人的家财登记造册,拍卖抵债;或者一边与某个偷猎者打趣,一边已经在偷笑地准备把人家放逐海外。他在女士面前是否礼数周全,合乎绅士风度,这一点瑞蓓卡·瑞蓓卡小姐已隐约提及——总之,在英国所有的准男爵和上下两院所有的议员中无法找到第二个老家伙比他更狡猾、更小气、更自私、更愚蠢、更不顾颜面的了。皮特·克劳利爵士血红的手会伸进所有人的兜里,当然不包括他自己的。大家对英国贵族满怀崇敬,但是我们不得不悲哀而痛心地承认,一个其名字收录在德布雷特《贵族谱系年鉴》中的贵族身上竟存在这么多的毛病。

克劳利先生对他的父亲之所以拥有很大的控制力,一个重要原因是金钱关系。准男爵欠他的儿子一笔钱,这钱以前是属克劳利先生生母的寡妇授予产,而偿付此款准男爵却经常推脱不理。事实是他对于付款一事——不论付给谁——始终怀着几乎无法克制的厌恶之情,除非用强制手段,否则要他还债比登天还难。据瑞蓓卡小姐估算(随后我们便将知道,她已掌握这个家族的大部分秘密),仅仅是支付其债权人的利息,尊敬的准男爵每年就得消耗好几百镑。然而,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无法割合的快乐;让那些可怜的债主等来等去,让官司从这一级法庭打到那一级法庭,从一届开庭期拖到另一届开庭期,使尽手段拖欠不付——他觉得非常有意思。他说过,倘若必须偿还债务的话,当议员还有什么益处?所以说,他的议员身份对他的用处着实不小。

名利场啊,名利场!此地就有这样一个人,他不知道拼写规则,也不关心自己没有阅读能力;言行举止像个乡巴佬,同样带有乡巴佬的那份狡诈;以占小便宜、打没完没了的官司为其能事;他的趣味、情感、爱好全都卑下庸俗;偏偏他有头衔、名望、权力;他是一方显要、国家栋梁。他贵为一郡之长,出入乘坐金碧辉煌的马车。大臣政都要讨好他;在追逐浮华虚荣的名利场,他的地位比品德无瑕、才华盖世的圣贤俊杰更高。

皮特·克劳利爵士有个没结过婚的同父异母姐姐继承了她母亲的大量财产,虽然准男爵把家产作抵押向她商借这笔钱,克劳利小姐却不同意其建议,认为还是购买公债比较稳妥。当然,她已经签署了一份意向书,以后由皮特爵士的次子和教区长一家分割她的遗产,而且有一两次为准男爵次子罗登·克劳利偿还过他在大学和军队里旧债。因为这层缘故,只要克劳利小姐光临钦设克劳利镇时,总是大家高度敬重的目标;她在银行里的存款余额,足以使她到所有地方都备受欢迎。

银行里的存款余额达到如此数字,对一位老妇身价的影响可谓大矣!假如她是亲戚(但愿每一位读者能有很多这样的富亲),我们对她的缺点定会视而不见,认为她是个和蔼慈祥的老太太!在她离开霍布斯与多布斯银行时,作为合伙人中资历尚轻的多布斯先生定会笑容满面地扶她登上缀有菱形纹章、胖把式在驭者座上大声喘气的马车。如果她偶尔到我们家来一次,我们肯定要找机会让朋友们知道她的身价地位!我们会说,如果我有一张麦克惠尔特小姐签字的五千英镑支票就好喽(这倒是真话)。尊夫人更会在一旁添上一句:“这点儿钱对她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在您的朋友问起麦克惠尔特小姐是不是府上的亲戚时,您会装作地随口答道:“她是我的姑姑。”尊夫人经常会给她送去一些小小的礼物以示孝心,令嫒们会不断地为她用毛线编结网袋、靠垫和搁脚凳套。在她在府上小住的时候,为她准备的房间里一定炉火熊熊,尽管尊夫人只能在冰冷的屋子里穿上紧身衣!在她逗留期间,全家一派过节气象:那种整洁、温暖、欢快、舒适的气氛在其他时候是看不到的。亲爱的朋友,您本人则会忘记在正餐后打个盹儿的毛病,忽然对于惠斯特产生浓厚的兴趣,一定玩一盘不可(虽然总是输)。府上的膳食也非常丰盛——天天有野味,白葡萄酒一定是西班牙和希腊的正宗名产,鲜鱼从伦敦源源不断运来。在麦克惠尔特小姐的胖车夫逗留期间,啤酒突然变得醇厚多了,即使厨下的佣人也跟着沾光;她的贴身女仆在育儿室里用餐,那里根本不计较食糖和茶叶的消耗。我的描绘是否符合实际情况?不妨让中产阶级评说一番。啊,仁慈的上帝!您如果能赐给我一位老小姐姑姑或大姨——马车门上有菱形纹章,额上套淡咖啡色假发的,——我的孩子们会为她精心编结包袋,我的玖丽亚与我一定让她住得舒舒服服!何等甜蜜的幻景!多么愚蠢的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