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我第一次进北京,直到2008年才去了这第二次,时隔42年,横跨一个世纪。
42年北京发生的变化可想而知,首先冲击我印象的是,42年前我坐火车花了四天五夜才熬到了目的地,可这回乘飞机只用了2小时35分钟,算一下差不多相差54倍,真可谓一年一倍的提速。
第一次进京“得益”于那场史无前例的“十年动乱”爆发,我那时小学刚毕业。一天,一个大我两岁的远房叔叔问我去不去北京串联,不花钱。我不明白什么叫串联,就只听懂了白去北京玩的一句话,顿时激动起来,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可又想哪有这样白捡的好事,回去不很当真的向父母说了说。谁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像做梦似的,我刚考上的中学真的为我们开出了串联的证明信,拿回家后父亲也真的为我打好铺盖卷儿——一床厚厚的棉被,母亲则给了我15元钱,接过钱时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对一个小孩而言,那时可算是一笔巨款。
那天下午几个人还像模像样的背着铺盖卷儿集合前往火车站,但我心里还是不敢相信,我甚至希望临行前父母因为担心我年纪小改变让我出行的决定。可看他们笑嘻嘻地送我出门,我意识到一切都朝着可能就是一场玩笑走下去。咳!我真不希望一会儿我背着行李又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尴尬,让他们失望。要知道当时我们家住的是京剧团的大杂院,那些走南闯北的戏油子都带了别样的眼光打量着我出门,特别那天我带着顶军帽,臂上套着“红卫兵”袖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如此威风劲儿去见毛主席,无疑让他们羡慕又嫉妒。可如果我这次轰动的“壮举”最后竟以没去成而收场,那多没面子。我自打小就非常在乎面子。我在乎自己的面子,更在乎父母的面子。直到出家门时我还在希望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不是真实。
一节空的车厢停在铁轨上,我们几个结伴的亲戚加红卫兵真的坐了上去。同车的还有南平五中的学生串联队。由于他们来自农村中学,更接近贫下中农的本色,因而也就更具有造反气质和本钱,按这个逻辑推导,我们这些城里的中学生就被推到了车厢过道的地上,好在有铺盖卷儿做凳子。此时,我的心也只落下一半,因为车厢外还站着其他中学的学生,我仍担心这车厢会因为装不下那么多人而将我们赶回家。两个小时后,火车终于开动了,一切都不是游戏,不是梦,那悬着一半的心此时才彻底落下。
打这以后就是四天五夜的路途煎熬,没法躺下睡觉,没有饭吃,上一趟厕所就像攀登几座小山。我哭了好几次,要想回家,我那大我两岁的叔叔只好不断劝慰。由于几天没有走动,到北京时,双脚肿得像大象腿似的。
在首都我们住进了北京钢铁学院。在后来的日子里,只去了颐和园、天安门、军事博物馆和西苑机场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根本没见着),其余时间就躲在寝室内避寒,碰到大好天时几个人在学院的假山上捉迷藏。记得有几次学院的教师很想干涉我们的不良行为,但那时候价值观全乱了,谁又敢说我们这不是造反行为!结果每当他们路过时停下来,嘴巴刚想动,犹豫一下又收住了口。就这样吃住玩不花一分钱,我在北京待了整40天才返家。带去的15元钱只花了7元5毛,其中5元多买了糖饼带回来,剩下7元5毛我到家时一放下行李就立即拿出,非常自豪地把它交给了母亲。妈妈逗笑说这么省的旅游,今后还应再让我出门。不过除了这扬名大杂院的7元5毛,我还带回了让我丢脸的东西——一身的虱子。每当奶奶、爸爸、妈妈向人提起这事,我都羞愧的无地自容。我说过,从小我就特别爱面子,心想,这种内丑又何必外扬!好在这个难堪并不影响我作为一个受过伟大领袖接见的英雄红卫兵的形象,自回家后,剧团里不断有些年轻人向我打听串联的经过,脸上多少带着点钦佩,我则像个老江湖老码头一一介绍说明。当然在问及最核心最敏感的事——是否真的见到毛主席时,我撒了个谎,说见着了,只是主席的接见车从我身边闪过,看了有些模糊,不像电影那样清楚。自说了那个谎后,我做出了一个痛苦又大胆的决定,这个谎非得续下去不可。否则到北京去朝圣却没见到伟人,万一今后要继续革命造反哪还有底气?我这个开南平地区京剧团串联之先河的人又如何有脸见人?后来证实这个谎说的有价值,剧团里几个青年演员也到北京串联,但回来后都说没见到毛主席,对我就更加几分敬佩。我想他们或许不敢再撒谎,因为报纸已登出了我们那批是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席太忙,不能再出来接见。我心里暗暗得意,这无疑更进一步抬高了我这唯一见过领袖人的身价。当然至今我还在为那人生的第一次大谎话而后怕。
这是我第一次进京的经历,在飞机上我回想着以往的一幕幕。
从窗舷俯瞰下面,脚下应是华北大地。只见密匝匝的房屋如火柴盒般地叠摞一块,中间偶有一片黄土地恐怕也是即将被楼房覆盖。我很庆幸自己生活在福建,山清水秀,气候宜人。更因为在那里我时时憧憬着一种环境,时时聆听着一种神秘之声的召唤——呼呼的林涛,潺潺的溪流,啾啾的鸟鸣,猎猎的山风。这天籁宛如宇宙的音韵开启了我的智慧,引领着我对生命崇高的追求。如果没有这些,那生命将变得多么干涩。不能想象没有溪流、没有森林、没有山风的环境将怎样生活,那仅仅是生存。因此即便足不出户,长期闭守福建,我也不怕他人笑我执拗这土生土长的狭隘保守了。
第一次进北京,尽管是在20世纪60年代,京城的生态环境就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当时是11月刚入冬,我们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考虑出门如何躲避漫天的风沙。最后我们找出了一个窍门,由一人正面行走指路,其他人背着风倒退着走。当然我们并不知道这是植被缺乏引发的生态恶化。多年后才从新闻上知晓,北京每年都要受来自内蒙的沙尘暴的侵扰。可见北京的生态环境从20世纪中期就已经开始变坏。
第二次进京,毫无疑问,北京变得漂亮多了。
目光所及的是一道道规划齐整的绿化带,时下春深,花儿早已不是初绽时的羞涩,每朵每片都张扬着自己的绚烂多姿。但人为的布置又使它们那美艳不得不屈从统一的格局,因而失去了开放的个性。此前一星期正是清明,我们开车赴武夷山扫墓,途经都是自然万物。就说那山间的花吧,开得真可谓惊艳,火红红的从万绿丛中窜出,常常独放于一沟一壑,枝蔓斜刺横生,无拘无束。也许这并不具有可比性,我知道来北京不是欣赏绿意。北京是以她独有的建筑闻名遐迩,招徕四方。老的有天安门、故宫、颐和园等;新的有鸟巢、水立方、国家大剧院。40年前,我已经看过那些老的,这次来不就想补看为今年奥运搭盖的场馆吗!幸运的是尽管是在密云县开会,但进出北京时都经过鸟巢和水立方,不要为它专程前往。我知道电视镜头具有的夸张性质,此次亲眼所见,实物就比镜头小了许多,这正像40年前我第一次望见天安门城楼一样,与银幕上所见相去甚远。当然这样的“折扣”丝毫不影响全国各地的人前来参观,这种参观愿望早已变成朝圣的情结,拍照留影必不可少,排队长候也乐在其中。排队长龙更烘托出了每一座象征性建筑物的伟岸,使它带着天生的高贵傲然于市,于是万众匍匐景仰。北京人不会欺生,这点比上海人强。如果你想问路找道,他们会热情地为你指点,让你感受到京城人较为博大的气度。但是这个城市上千年的皇都文化的积淀,使它的骨子里透出了一种帝王的傲慢和轻蔑,这种气韵则通过这里的宽敞的街道、标志性建筑、金字塔尖上的行政机构暗显出来。而芸芸众生又以自己的虔诚惶恐加重了这种气氛的漫延。在这里我怀着子民的卑微感而小心翼翼,生怕一个越雷池的行为,我的人格尊严即刻就会被踏得粉碎。
在北京城只逗留了两个半小时,看的东西却比第一次的40天还多,可总感到比上次待得时间还长。我敢说,北京城让人景仰崇敬,却难以让人喜欢,让人热爱。尽管它承载着一个国家的呼吸,律动着一个民族的脉搏,可我始终感受不出她肌肤的体温。她只是一个巨大的博物馆,陈列着各种现象,历史与现代,现实与象征,高贵与低贱……如此的庞杂却独独没有作为居住地的一个最基本元素——温馨和平静。这颗祖国的硕大心脏在跳动时因伴有“杂音”而很难入选宜居城市之列。
北京的确不适合居住,这并非我一个人的偏见。在回程的飞机上,一位福州的医生说他昨晚上街买药,走了5公里多才找到一家药店,他儿子在北京工作,每天上班仅在路上要耗掉一个多小时,这还算一般呢,不少北京人甚至得花两到三个钟头在路上。这两种数据足以证明北京不适合居家生活。我想,如果失却了温馨和宁静,又没有城市生活的便利,那还不如一个乡村。北京哪,要说爱你还真不易。
2008422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