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来一斤绿茶。”
听到顾客呼唤,我急忙走过来。抬头一看,不禁一惊,是他!二十年没见面的老局长。
二十年前,他作为“走资派”,我作为革命群众,曾有过一段难忘的关于茶的瓜葛。那时候,他每天坐“喷气式”,挨没完没了的批斗。尽管他戴着许多反动帽子,但在我心目中,他是个好人,就暗暗同情他。我知道他有个爱喝茶的嗜好,就买了一包茶,打算悄悄送给他。茶叶在抽屉里放了一星期,轮到我值班看“牛鬼蛇神”,才有了个送茶的机会。当他接过茶时,两手颤抖着,泪汪汪的一双眼睛看了我半天。三天后的上午,同我住一个宿舍的造反司令,外号李黑点,给我泡了一杯茶,笑眯眯夸我近来工作不错,这是请茶客,犒劳我。我心想,这小子向来是铁公鸡带鳔,一毛不拔,还要粘你一块,怎么今天大方起来了。待我弄清事情的原由后,不禁暗动肝火。原来李黑点把我送局长的那包茶偷了去,而用原来的茶叶纸包了一包柳树叶。对于一包茶,我到不在乎,而我将一包假茶送给了局长,感到不安。这岂不是雪上加霜,给他本来就受伤的心灵上又戳了一刀吗?我真想同李黑点大闹一场,又一想,闹不得,他一旦知道我个“走资派”送茶,还不问我个同流合污罪!于是,我将怒火压在心底,再没脸去见局长了。再轮到我值班,我就借故有事,一推了之。有时偶尔同局长相见,便迅速躲开他。他呢,对我也好像陌生人,看都不看一眼。每当这时,我心里难受极了。后来,我调离机关,到茶店当了门市部主任。听说,粉碎“四人帮”之后,他平反昭雪,根据工作需要,调到省里工作去了。今天,当他作为顾客,在我们茶店相逢时,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二十年前欠下的那笔“债”,又像一块石头,从时间的长河里浮起,重重砸向我的心窝。我内疚,我羞愧,甚至不敢抬头再看他一眼。
出于这种复杂的心理,我悄悄称了一斤上等碧螺春,并把茶价减去一半,其它就掏自己的腰包付清。好像只有这样,心里才能得到一丝安慰。
他接茶时,突然认出了我:“你是小时吧,我说怎么看着面熟呢!”
我隔着柜台握住他的手:“老局长,您还认得我?”
“认得,认得,我一生都都忘不了你。”他笑着说。
我只是看着他,不知再说什么好。
他接着说:“有趣不?又是茶。如果让作家知道。不写成小说才怪哩!”
我不愿以此为话题,便问起了他这些年的情况。他告诉我,他调省之后,仍然干文化工作。现在已船到码头车到站,就离休了。为了不给省城添麻烦,仍回到了本市居住。接着,他问了我的情况,还问了家里地址,说改天一定登门拜访。
第二天晚上,他果然出现在我家门口。进门就嚷着:“怎么搞的?我回家拿这茶同对门邻居老刘家的茶一比,味道比他还好,怎么价格还不到他的一半钱,该不是你弄错了吧?今儿个,我一来认认你的门,二来把茶钱补上。”
我立刻把他按在沙发里,聊些别饿话题,避开谈茶。可他好像对茶着了魔,张口茶,闭口还是茶。从杭州的龙井谈到黄山毛峰,从湖南君山银针谈到四川蒙顶。他越谈茶,我的心越往一块儿收得紧。突然,他话锋一转,谈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包茶。
我一下子变得口吃起来:“那……那……包茶……”
他道:“真是一包金钱难买的好茶!”
我瞪大了眼睛:“……”
他接着说:“可惜我没喝上。开始舍不得喝,后来就被造反派抄走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
“虽然没喝上茶,可一想起那包茶,就想到了您那双信任我的眼睛,我就有勇气活了下来。”讲到此,他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才又说,“有意思不,那年月,人与人的关系成了什么样子?有时还得把真情掩盖起来。自从你送我茶后,我老怕连累你,表面就对你冷了起来,其实心里可热你哩。不知为什么,那时一直不见你值班了。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为这件事,他们整你了?”
“我……我……”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二十年,我们心里都有一个谜。老局长为我解开了一个谜底,我也应该把另一个谜底告诉他才对。
当我就要揭这谜底时,妻子端来了两杯散发着浓郁清香的龙井茶,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我呷了一口,是那样的清爽、甘香。是人生的真情也泡在里边吧!
老局长也端起茶杯,细细品尝,然后举茶杯夸道:“好茶,好茶!”
(微型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