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男人的城市攻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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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回忆害死人(3)

时间到,机电系一分把我们挡在小组赛。

比赛结束了。郝伟过来,揪住我的球衣,瞪着我。周肇峰赶紧过来把我和郝伟拦在两边。

郝伟吐了口唾沫:“你丫就是农村来的傻B!什么也不会的土包子!当班长?当个屁!”

我站在场上,血蹭蹭地往头上蹿!我攥紧拳头,站在原地,足足几分钟。等他们都退场了,我才收拾自己的衣服,回了宿舍。

郝伟不在,赵忠娃也不在。

孟代强坐在电脑前,玩游戏,把音响开到最大。

我进了宿舍,他没理我。

“白痴!”他无所指地骂。

多少年了,我是在同学的围拢中度过的,从来没人这么指桑骂槐地对我。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说谁?”

孟代强回过头:“你会不会说普通话?你说的话我听不懂,这是你们土沟村的方言吧?”

我缩在自己的床铺上。我是农村人,什么也不会,现在又成了班里的罪人!

这些强加给自己的定语,让我再一次确认了我跟他们的差距。

快要大二的时候,篮球队宣布解散,一来中文系阴盛阳衰的现状,使得篮球队的成绩很差,二来认清了大学本质的人对集体活动失去了刚进大学时的兴致,他们纷纷把兴趣转到电脑游戏和女生身上。通宵达旦地玩游戏,或者跟女友出去彻夜不归。

篮球队的成员每人凑了几十块钱,去吃散伙饭。

我之前没喝过酒,当他们提着暖瓶去下面打了满满的八瓶扎啤上来,我看着有些发憷。铺开报纸,一堆花生米,一堆小咸菜,一包酱牛肉,然后从别处弄来一个电磁炉,买了火锅底料和切片羊肉、冻豆腐、粉丝,一帮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吃饭。

我用水杯喝了大概一杯,就浑身通红,开始打瞌睡。他们正喝得起兴,吆三喝四地high了。

当我喝到第二杯的时候,那八暖瓶酒已经喝光了。周肇峰和另外一个人,又下去买了八暖瓶。他们上来的时候,我斜倚在床栏上不省人事,胃里难受得很。

“瞧,这就是我们的班头!嘿,班头,嘿,班头!”郝伟叫我。

我无法应声,很难受,想吐。

“怂!干什么都这个怂样!当什么班头!”我脑子很清醒,这是隔壁宿舍的石大力,篮球队的中锋。

“别提他了,我们喝酒。”

“这个班待得真没劲,你看人家新闻传播系的,都成立乐队了?那些小丫头片子见了他们跟疯了似的追!”

“傻B,你也成立个乐队啊!”

“嘿嘿,别赖我,要赖就赖睡着了的这个仙!他是大仙!”

我的胃很难受,想吐,但我憋住了,还要假装睡着了。我怕自己睁开眼,不知道说什么。

“都少说两句。喝酒!”这是周肇峰,他是团支书。

那晚,他们喝到深夜,我就装睡装到深夜。浑身酸麻,却假装熟睡。心里很恨自己,为什么不会唱歌,为什么不会打球,为什么不会喝酒?

大学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找不到答案,我找不到自己。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们不认可我这个班头。无论我怎么假装,始终得不到他们的认可。我装得很累,身心交瘁。

这些事情,我从来不跟家里说。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我都说,很好,很好。

可是,挂了电话,我很不好。

班里有人开始自己组织玩,去吃饭,去唱歌,去打游戏……我都不在其中。

我很想参与他们,可是我参与不进去。他们觉得我什么也不懂,不愿意带我。

在宿舍里,我唯一能参与的就是看足球比赛。每当有比赛,孟代强或郝伟的电脑前就坐了一群人。我坐在自己的床铺上,远远地盯着电脑。他们围坐在一起,讨论得热火朝天,骂娘摔板凳,我就像一个看客。

时间晃晃悠悠就到了2003年年底,大二第一学期快要结束了。

这个学期,我似乎习惯了一个人,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去图书馆看书。这些书里,有欢乐,有泪水,有鼓励,有打击,什么都有,比那些活生生的人要温情得多,礼貌得多。

在图书馆,我经常碰见张落雪。

她很文静,很温顺。

夏天,她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干净,素淡,留着半长的头发,没过耳梢,令人赏心悦目。

冬天,她一双雪地靴,牛仔裤,一件灰色的长外套,头上一顶针织的小瓜皮帽,很有气质。

当班上的同学都左搂右抱地开始谈恋爱时,我想,我喜欢上了张落雪。只不过,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不敢靠近。

我有时候在图书馆看金庸小说,看得特别入迷。我喜欢郭靖这个闷骚男,他什么都不是,做什么都慢别人一拍,这跟我很像。我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突遇贵人,指点我,给我武功,旷世的武功;渴望自己身边有一个黄蓉,替我抵挡一切。可是,《射雕英雄传》始终是小说,里面的故事很好看但离现实很远。

大二的元旦,按惯例,我们要组织元旦晚会。班上还有几个同学生日是元旦前后,赵娜娜提议给她们一起过,其中一个是张落雪,她的生日是一月六日。

作为班长,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同意的。而且,我也很乐意为张落雪她们过生日。尽管我没有文艺细胞,但也很投入地为这次晚会做准备。

郝伟和孟代强表示要出一个节目,而我,则在图书馆鼓足了勇气,问张落雪会不会吹《梁祝》。

张落雪很安静地说:“会啊。”

元旦那天,我们班包下了学校的一间小舞厅,作为活动场地。

好久没有组织活动了,气氛很热烈,大家都很high。到了半场,吹灭蜡烛后,我接过麦克风,说:“下面请张落雪为大家演奏一曲《梁祝》!虽然我不会唱歌,但是今天高兴,我给张落雪伴唱。”

张落雪愣了一下,但很快取出洞箫,准备演奏。

班里马上哄然热闹起来,他们从未听过我唱歌。

悠扬的曲子响起来,我几乎不能站立。为了唱好这首歌,我偷偷地在操场后面的小山上练了好多天。

可是,跑调还是如期而至。虽然张落雪已经尽量配合我的节奏,但我仍然把这首耳熟能详的曲子唱得七零八碎。

唱完,台下怪叫声、口哨声四起。我窘迫地放下麦克风,躲到了一旁的角落。

本来,我还偷偷和赵忠娃准备了一段双簧,看来也不用演了。双簧的台词是我写的,自认为非常地搞笑,不过现在不用继续出丑了,因为我的一首《梁祝》已经达到了很好的喜剧效果。他们笑得如此放肆,如此开心。

自从那次元旦晚会后,我发誓,绝不会再出去现眼了。我蜷缩了起来,图书馆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

一天,张落雪突然拿着一本书,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以为她不会再跟我说话了,我让她跟着我出了丑。她居然小声地跟我说:“谢谢你元旦给我唱的歌!”

她说得很真诚,没有一丝要取笑我的意思。

“我不会唱歌,唱什么都跑调。”

“你唱得很好啊,真的!你看什么书呢?”张落雪怕我再窘迫,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瞎看。”

“我发现你天天泡在图书馆,有什么好书给我推荐一下啊。”

我点点头。

在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和她一起看完了米兰昆德拉,看完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看了村上春树的几本书。

我和她几乎没有交流,只是互相推荐书。

她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前三名的。而我,这些书几乎都看到了狗肚子里。学期末,《西方文学理论》课程,我第一次挂科。老师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教授,她给我的分数极低——38分。就因为我在答题中提到了一本禁书——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并说,劳伦斯很好地把握了一位苦闷少妇的内心。

这位女教授在第二学期的课上,点了我的名,并把我的试卷公布于众。

自此,“老实孩子内心翻腾了”、“闷骚男”就成为同学们对我的新认识。

从此,我再也不去上这位老师的课了。结果,第二学期,她的课我又挂了。

十一

转眼到了大三。

我已经无力也没有兴致再当班长,辅导员王刚找过我几次,想做通我的工作。

我做了一个让辅导员气急败坏的举动,我干脆直接跟他提出了辞职。哪有我这样的班长,一个不受拥戴,不受重视,甚至是同学的笑料!

辅导员召开了班会,由全班同学投票决定新的班委成员,周肇峰高票当选新任班长。

我卸下了让我不堪重负的班长职务,一心要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或许,我可以从普通同学的身份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

刚卸任的几天,我感觉心里轻松极了。

我辞职,意味着我承认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班长。虽然心有不甘,但既然当不好组织者,当不好班干部,那我就做一个良民吧,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同学吧。

可是,这个愿望我也很难达成。

转眼到了大三的元旦。

这是周肇峰上任后组织的第一次活动。他准备得很细致,很充分。班上的几个刺头,居然忙前跑后地表现出了很高的积极性。我心里有些不忿,也有些不情愿地承认周肇峰确实比我有办法。

晚会临近结束时,郝伟窜上舞台,手里攥着麦克,招呼我上台:“我们请老班长赵横日再上台演唱一首他的保留曲目《梁祝》,大家说好不好?”

我没想到。

我没想到的太多了:

我没想到事情过去一年了,郝伟仍旧对我的出丑念念不忘;

我没想到郝伟会这么不顾及我的感受;

我没想到他是这么对待他的室友和老班长的。

我装作没听见,坐在原地。郝伟依旧不依不饶,台下几个同学见我虎着脸,稀稀拉拉的掌声渐渐停了下来。

郝伟见我不上台,就说:“下面,我为大家表演一段模仿秀。”

我以为他感到无趣,要换台了,谁知他居然开始模仿去年我唱《梁祝》时的样子,跑调跑得更加夸张。下面的同学再也忍不住了,哄然大笑,给郝伟鼓起了掌。郝伟得到鼓励,唱得更加起劲,在舞台上甚至做出各种怪异的表情和动作。

我已经失去了知觉,手脚麻木。

我呆滞地走向舞台,取下另一个麦克,靠近郝伟。郝伟边唱边跳,看见我上台,居然还伸手招呼我,让我跟他一起唱。我举起那个麦克,跳起来,狠狠地砸在郝伟头上。

郝伟捂住了头,我在霓虹灯下看到有浓稠的液体从他指缝间渗出。我狠狠地摔了麦克。周肇峰和其他同学慌乱地扶着郝伟奔向校医院。

我一个人去了操场后面的小山。我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望着被午夜的霓虹映衬得斑驳陆离的海湾,望着这座美丽的海滨之城,我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

我站起身,对着大海狂喊,直到声嘶力竭,小腹酸痛,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嘴里咸滋滋的。

我在那里蜷缩了一夜,冬日的寒夜侵骨。

十二

第二天中午,回到宿舍,郝伟不在,孟代强也不在,赵忠娃在收拾床铺,他过来跟我说:“你去哪了,大家找不着你,辅导员都报警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学校恐怕要给你处分。”

周肇峰住在我隔壁,听见宿舍的动静,就跟过来。他轻轻地拍了拍我说:“系里和学校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辅导员让我见到你就带你去找他。”

我去了系里,辅导员瞪着我,吼道:“作死!你就作死吧!郝伟跟你什么深仇大恨?你要往死里砸他!他现在还躺在病房,起不来!”

我不说话。他们都没注意,从一回来我就没说一句话。

谁关心过我?谁问过我心里好不好受?

第二天,学校通知下来了,留校察看一年。

这是一个晴天霹雳,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找了辅导员,他答应去帮我求情。但是,必须先去跟郝伟道歉。

在病房里,我再一次见到了郝伟父母。大一时和风细雨的郝伟父母,此刻,眼里却充满了仇恨的眼神。他父亲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跟我说:“依我的脾气,我就血债血偿,让人弄死你,信不信?”

郝伟父亲的话把我吓蒙了。郝伟冷冷地看着我,郝伟父亲转过身:“好好的啊,伟伟,谁敢再碰你一下,看我不弄死他!”他父亲绝不会想到,一年后,我再次打了郝伟。

辅导员冲我使眼色,我忙说:“对不起,是我冲动!”郝伟没说话屋子里一片死寂。

回到教导处,教导处主任说:“你是党员,还曾是班干部,现在却带头打架,还有没有起码的素质和觉悟?现在知道错了!学校也不希望耽误任何一个学生,农村出来的孩子不容易,我也是农村的,但是你自己要引以为鉴,下不为例!”

就这样,我被学校留校察看一年。

从那以后,同学们见了我都不多说话。我不知他们是怕我,还是想远离我。我仿佛不再属于这个班级!我也越发地沉默寡言。

十三

也是从那时起,我时常做噩梦,梦见自己从高处跌落,跌进无底的漆黑中。我常常半夜满头大汗地醒来,周围一片漆黑。

有一天,在图书馆,张落雪递给我一份《都市报》,文学副刊上有一则征文,命题是《我的童年》。

确实,只有童年是唯一值得我回忆的一段快乐时光,不久,我的三篇文章《乡野童年》、《堂前燕》和《放鹅郎》相继发表。

我用的笔名是“落雪之日”,希望有一天张落雪明白其中的含义。

大三就在煎熬中过去了,我在学校几乎失语。孤独是什么,孤独就是你身处人群中,却无言以对。

再过一年,我就毕业了,熬过这一年,一定要熬过这一年。

这个愿望几乎就要实现了,直到我和郝伟狭路相逢。我再一次动了手,被学校开除。

现在,我坐在山顶,一点一点的回忆涌上心头。落日余晖已经隐没在天尽头,海面又一次被都市的霓虹映照得五彩绚烂。

想必海的那边,天的尽头,已经卷起夏日的云彩,只是不知是风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