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策略只有建立在恰当的时间上,才能发挥神奇的力量。”今井引申一句。
不知是影佐和今井有意考验高宗武和周隆庠,看他们是否确与他们志同道合,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用心,邀请他们晚上去参谋本部观看纪录影片《皇军的徐州大捷》。
高宗武犹豫了一会,说道:“一路乘船乘车没有很好休息,只想早点睡觉,不去看电影了。”
“作为中国政府的官员,看这种电影,似乎……”周隆庠欲言又止。
“哈哈!”影佐引颈大笑,心里很不高兴。外表却是嬉皮笑脸。“刚才今井先生说二位与我们之间有共同语言,这可能吗?”
“二位都是中国的文官,没有上过战场,看看《皇军的徐州大捷》,可以帮助你们增添一点军事知识,值得一看。”伊藤劝说道。
“主要是帮助二位清醒一下头脑,增强日华和谈的紧迫感。”今井说得很露骨。
因为高宗武和周隆庠心里没有一架燃烧起民族尊严的内燃机,身上没有铁铮铮的傲骨,支撑他们躯体的是奴颜媚骨,终于面对银幕,把一个个长日本法西斯志气、灭中国人民威风的镜头收进眼底。当徐州的建筑物一片熊熊烈火,大街小巷到处躺着中国人的尸体,一队鬼子将几十个被捆手绑脚的中国人,一个个投入烈火中的镜头出现在银幕上,影片上的日寇狞笑着,看电影的日本人举手高呼“天皇万岁!”时,高宗武和周隆庠生怕坐在身旁的影佐、今井说他们“没有共同的语言”,也举手高呼起来。
当一个人的民族气节丧失,他的人格和灵魂也必然随之丧失的时候,也就等于死了。
八日上午九点左右,伊藤陪同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来到高宗武的住址。伊藤介绍说:“这位是前首相犬养毅阁下的公子犬养健先生。他现任日本参议院议员、近卫阁下的机要秘书。”
“我是继承先父遗志,为促进日华和谈,特地前来拜望中国客人。”犬养健慷慨激昂地说,“为了实现日华停战,我愿意像先父一样献出自己的生命!”
“感谢,感谢,十分感谢!”高宗武血往上涌,激动不已。
“我们将如同尊重令尊阁下那样尊重犬养健先生!”周隆庠感激地说。
犬养健的父亲犬养毅是日本资产阶级领袖和著名的政治家,高宗武和周隆庠早在日本求学时,就对他的事迹有所了解。中国的戊戌变法后,康有为亡命日本,为了教育华侨子弟,在横滨开办大同学校时,曾经请犬养毅担任校长。孙中山亡命日本时,也曾经得到他的大力帮助,其中最重要的贡献,是经过他从中斡旋,推动孙中山与黄兴合作。一九一三年七月,孙中山再度亡命日本时,窃取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照会日本政府驱逐孙中山出境,犬养毅积极串联一批有声望的政治家,出面与日本政府交涉,使袁世凯的阴谋没有得逞。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侵占我国东北三省之后不久,七十七岁的犬养毅出任日本内阁首相。他竭力主张中日和谈,认为只要中国允许日本在东北三省驻兵和承认在这一地区的特权,就不要再扩大战争。其实,他也是为了维护日本在中国的侵略势力。尽管如此,他的这一主张,还是引起日本军部法西斯的强烈不满。一九三二年五月十五日下午六点,犬养毅正准备吃晚饭时,六名海军军官冲进首相官邸,对他连发数枪,当场倒在血泊中死去。
犬养健悲痛地说:“先父是日华和谈的先行者,如果他还在世任首相,肯定日华两国不会出现今天这种令人遗憾的全面战争!”他说到这里,泪水在眼眶转动,终于控制不住,簌簌地掉下来。接着,提高嗓音激动地喊道:“让我们为实现日华和谈停战,贡献出自己的一切!”
“愿令尊阁下在天之灵,保佑中日和谈成功!”高宗武与犬养健心心相印,也不禁潸然泪下。
“令尊阁下将为中日两国人民永远所怀念!”周隆庠低声抽泣起来,仿佛死去的犬养毅就是他的父亲。
这时,有八个宪兵冲进门来,其中有两人手里还提着脚镣手铐。紧接着,七支手枪对准房间里的四个人。为首的是个大麻子,他吆喝道:“哪两个是敌国派来的间谍?主动站出来跟我们走。”
高宗武和周隆庠大吃一惊,大概是有犬养和伊藤在场吧,所以表情仍然很镇静。但是,毕竟是身居敌国,感到吉凶未卜,两人的心都跳得厉害。
原来,高宗武和周隆庠是以影佐的表弟二宫文尚、二宫文善的名义住进花蝶旅馆的,今天早晨在食堂吃饭时,两人一时忘记了影佐和今井等人的嘱咐,相互说了几句中国话,引起一个堂倌的怀疑。因为日本宪兵司令部有明文规定,谁能捉拿到一个中国间谍赏三千日元,情况确凿告密者,待宪兵捉到中国间谍之后,捉到一个赏一千元。这个堂馆想到手中没有武器,逮捕两个中国人有困难,如果由宪兵出面捉人,他可以得到二千日元的告密费。于是,到宪兵第一师团告密后,把八个宪兵领到高宗武和周隆庠的住房门口,就回餐厅做他的美梦去了。
“我以近卫首相的机要秘书身份向你们担保,这里没有中国人,更没有中国间谍!”犬养健很神气,一手叉腰,一手出示身份证,“把手枪放下,别耀武扬威的!”
但是,宪兵们不买犬养健的账,七支手枪仍然举着。
大麻子接过身份证看了看,退还给犬养,面对其他三个人说:“请你们也把身份证拿出来。”接着,他又检查了伊藤的身份证。
高宗武指着周隆庠对大麻子说:“我们两个的身份证忘记带在身上。我和他是亲兄弟,九州人,我是哥哥,名叫二宫文尚,他叫二宫文善,都是参谋本部谋略课长影佐祯昭的表弟。”
“二宫兄弟也是我的表弟。”犬养紧接着说。
“对!犬养表兄是我姑父的儿子。”周隆庠马上接腔。
“我可以作证,二宫兄弟的确是影佐和犬养先生的表弟。”佐藤微笑着望着大麻子。
大麻子见高宗武和周隆庠的身材和长相与那堂倌介绍的完全一样,凶狠狠地说道:“什么这个表弟那个表弟,这两个没有身份证的人就是中国间谍!”他手向七个宪兵一挥,“给这两个人戴上脚镣手铐!”
犬养在桌子上一巴掌,喝道:“不准你们胡来!”
“窝藏和包庇中国间谍将受到怎样的处置,犬养先生很清楚。”大麻子威胁说。
宪兵们自然听大麻子的。于是,七个宪兵扑向两个手无寸铁的中国人,剥夺了他们的行动自由。周隆庠一边申辩,一边奋力挣扎,结果挨了两拳头,还是戴上脚镣手铐。高宗武体弱多病,只好乖乖就擒。
犬养想到高宗武和周隆庠是秘密赴日,如果声张出去,社会上将会舆论哗然,让主战派抓住辫子,给政府带来许多麻烦。又想到高宗武和周隆庠的到来,事先没有征得首相府和参谋本部的同意,一旦出了问题,追究起责任来,伊藤、影佐、今井他们怎么担当得起?
正当大家焦急万分的时候,伊藤忽然想起一条计策来,对大麻子说:“二宫兄弟的确是犬养先生的亲表弟,你们进来的时候,他们表兄表弟三个不是正在哭作一团吗?”
犬养随机应变,冲着大麻子说:“不是至亲能够用眼泪交流感情吗?不信,请你现在哭哭给我看看!”
“这,这……”大麻子语塞了,“啊!你们刚才为什么哭呀?”
高宗武顺水推舟:“我们想到姑父,也就是想到前首相犬养毅阁下,转眼就离开我们六年了,心里很难过哩!”说罢,装着又要哭的样子。
“姑父生前对我们十分关怀,一想起他老人家……唉!”周隆庠表现得很伤心。
“唉!你们怎么不早说呀!”大麻子感到懊悔不已,一边吩咐宪兵给高宗武和周隆庠解除身上的刑具,一边向他俩赔礼道歉。
“你怪我们不早说,为什么不怪你自己的眼睛不观事?”犬养健又神气起来,“你跟我一道去见你们的司令长官,这回非狠狠地治治你不可!”
后经伊藤从中打圆场,这场风波才平息下去。
大麻子抱着一肚子委屈,找那个堂倌发脾气去了。房子里的四个人又围绕着“哭”开了一场玩笑,然后恢复了原来的话题。
“听伊藤先生说,高先生同时受到蒋先生和汪先生两个前辈的赏识和信任,你真是幸福人。”犬养亲热地说。
“是幸福,也是痛苦。”高宗武微微叹了口气。
“这痛苦从何说起?”犬养的眉头微锁着。
“正由于受到两个前辈的赏识和信任,当丢下这一个而拥护那一个时,感情上自然是痛苦的。”高宗武脸上呈现伤感神色。
“蒋先生不能适应时代的潮流,已成为日华发展史上的障碍,丢掉他何足惋惜!”犬养略微想了想,“痛苦的尽头将是欢乐。将来由汪先生主和,日华战争结束,日华两国人民友好,呈现在我们面前将是欢乐和幸福!”
“事物的发展规律是这样,所以我和周先生愉快地来到贵国求和。”高宗武说。
犬养两眼仰望着天花板,凝神沉思。过了好一阵,他很有兴致地说。“先父生前对他的内阁成员们说过一句发人深省的话:‘中国有四万万人,日本只有五千万人,如果一个拼一个,日本人死完了,中国还有三万万五千万人,一个拼两个,中国还有三万万人。武器再好,也难于一个日本人拼死八个中国人。’所以,先父极力反对日华战争扩大化。”
“令尊阁下非常明智,”高宗武似乎还记得自己是中国人,“中国人多,要使中国人绝亡是不可能的!”
“卢沟桥事变一年来,据军部最近统计,包括黄河决堤死去的人数在内,中国共死去二百一十万人,日本死去七十万人,恰好是一个日本人拼死三个中国人。”犬养说,“昨天我给近卫阁下算了个‘一拼三’的账,这样拼下去,拼七年日本人拼完了,而中国还有二万万五千万人。这个仗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下去了!”
“首相阁下怎么说呀?”高宗武很感兴趣地问。
“首相阁下听了,哈哈一笑,对我说。‘你呀,不愧是老首相的儿子。好,我把你这个一拼三的账,也算给我的内阁成员们听听’。”犬养很得意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