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早已西沉,星光也被浓云遮蔽,大地一片漆黑,长江失去了江与岸的界线,狼五山连个黯淡的轮廓也没有,使人感到夜色的单调和神秘。
汪精卫惊诧的心情平静下来,听了熊剑东扼要的汇报,对他嘱咐几句,然后带他上到第二层船舱。在座的人只有畑俊六与熊剑东是第一次见面,但曾经听泽田茂介绍过他的情况,知道他是浙江新昌人,抗战初期在江苏常熟一带打过游击,被泽田茂手下的人逮捕后投敌,组织了一支五千人枪的队伍,说是“要为保卫黄种人中的优秀部分日本人牺牲一切”,故取名为“黄卫军”。一年前,他的黄卫军被新四军打垮,经泽田茂同意,带着一百五十人枪投靠了汪精卫的特工总部,当了专员级特务。丁默邨想到苏中地区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见熊剑东办事精明强干,于两个月前派他出任驻南通特别联络组组长,妄图将这块地方控制在特工总部手里。畑俊六和胡毓坤、泽田茂都用惊讶的眼光望着年近四十的熊剑东,等待他说出惊人的消息。刘培绪像患寒症怕风似的,免不了提心吊胆,依靠香烟镇静神经,但越吸香烟心情越慌乱。
“这位就是畑俊六总司令。”汪精卫介绍说,“请熊先生把刚才对我说的情况,再向总司令和在座诸位报告一遍。”
熊剑东怯怯地望了畑俊六一眼,向他鞠一躬,挨着桂连轩坐着,说道:“据我们特别联络组掌握的可靠情报,一支近两千兵力的忠义救国军发现了汪委员长和畑总司令的行踪,因敌人对你们身边有多少武装摸不准,故与今晚攻打南通的新四军勾结一起,计划在天亮前包围南通附近的长江水面,扬言要活捉这个,活捉那个,气焰十分嚣张!”
畑俊六听说要活捉他,把肺都气炸了,真想痛骂几句以解心头恨。他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问道:“熊先生的情报真的可靠?”
“真的可靠,总司令。”熊剑东说新四军和忠义救国军各有个支队长住在南通棉城大旅社,两军联合包围南通长江水面的计划,是在棉城大旅社三楼八号房间研究的,被旅社女经理温玉梅偷听到了,而温玉梅是熊剑东手下一个名叫田启迪的组员的妻子,故情报绝对可靠。熊剑东说到这里望了畑俊六一眼,见他紧锁眉头陷于沉思,又望了汪精卫一眼,从他错综复杂的表情看,对自己的胡编捏造是满意的。
“从确保畑俊六总司令的安全着想,我原来想在天亮后陪同总司令、泽田茂司令官游览狼五山的计划只好取消,现在就启航回南京!”汪精卫显得焦急不安,“眼下冀述兄去南通凶多吉少,就与我们一道回南京住两天看看动静,再考虑返回磨头组织部队转移去苏州的问题。”他把脸转向畑俊六,“不知总司令的意见怎样?”
“为了确保汪主席的安全,非马上离开这里不可!”畑俊六说,“建议汪主席给予熊先生以必要的奖赏。”
“一定,一定。”汪精卫点点头,“请熊俊兄与我们一道回南京领取奖赏金。”
胡毓坤和泽田茂走下楼去,对船上的日军与和平军下达做好一切战斗准备的命令,胜利号就慌慌张张地向长江上游驶去。船过了狼五山,又行驶了一段水面,确信已经很安全了,畑俊六等人,怀着庆幸的心情走进各自的休息间,在船的轻轻簸荡中,安然地睡着了。汪精卫呢?该想的都想了,也早已进入梦乡。唯有刘培绪,总感到心里不踏实,感到有种东西在威胁着自己。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五十分左右,胜利号抵达南京码头时,陈璧君、徐珍和周佛海、褚民谊、陈春圃,以及后宫淳和畑俊六的姨太太玉玲子已迎候在码头上。畑俊六和泽田茂驱车回侵华日军总司令部去了,汪精卫领着胡毓坤、刘培绪、熊剑东和前来迎接他的人回到他的官邸西楼,并与他们共进午餐。
午饭后,汪精卫将刘培绪私通共产党的情况和处理意见,告诉了陈璧君和徐珍,由她们分头通报给周佛海、褚民谊、陈春圃和胡敏坤等人,然后在西楼小会议室开会,让刘培绪交代问题。
“昨天晚上,和平军与日军在南通与新四军交战,败得很惨,和平军损失了三千多兵力,日军损失了九百多兵力,两军联合指挥部被彻底摧毁!”汪精卫心情沉重而愤慨,“造成惨败的根本原因,是刘冀述先生私通共党和引狼入室!”
刘培绪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问题真正被败露,仍然诚惶诚恐,但他却显得很镇静,淡淡地说:“昨天晚上在南通一仗,我们败得很惨是事实,但绝非我私通共党、引狼入室所致。如果我存心背叛党国,背叛委座,背叛中日和平运动,我怎么会心急火燎地率领少量部队从磨头赶到南通,让委座、畑俊六总司令、胡总司令,泽田茂司令官安全转移呢?”
在座的人除了胡毓坤,其余的人都惊疑地望着刘培绪。陈璧君大惑不解地问:“情况真的是这样?”
“这是委座和胡总司令的亲身经历。”刘培绪说,“我没有说半句假话。”
“的确不假,这是我和胡凌尘先生的亲身经历。作为朋友,我们应该感谢你!”汪精卫铁青着脸没好气地说,“但你私通共党、引狼入室也一点不假!你现在必须如实交代,驻扎在南通育才小学的新四军炮击联合指挥部之后,你去育才小学干什么?你把新四军的两个什么官接到指挥部察看现场?”
刘培绪一惊,浑身像被人抽了筋似的瘫了下来,若不是死里求生的坚强意志支撑着,身子几乎会倒下去,但嘴巴依然很硬,矢口否定:“这是天大的冤枉,这是有人有意陷害我,妄图置我于死地,委座!”他恨透了熊剑东。
“好吧,那就请熊俊先生揭发!”汪精卫愤愤然。
“到底是我在委座面前进谗言,还是你顽固抵赖!”熊剑东从提包里掏出三张洗印不久,纸片未干的放大照片,起身走到刘培绪面前,冷冷地说:“刘先生先看看我们在育才小学附近拍下的这张照片。请问,与你握手的这个身着和平军军官制服的是什么人?站在你身旁的这个里面穿新四军棉军装,外面罩件新四军棉大衣的又是什么人?”他拿出另一张照片给刘培绪看,“这是你陪同这两个人在指挥部察看现场的照片。再请看这一张。这是敌人用大炮摧毁指挥部大楼时,你们三个人站在指挥部大门口看热闹吧!”他顿了片刻,“虽然我们的特工人员拍照时光线不好,但三张照片上的人相还是比较清楚的,这你抵赖得了吗?刘先生!”
原来,熊剑东手下的第一侦破小组组长冷行健,住在育才小学对面的四海洋行二楼,楼下就是育才小学的大门。新四军对空发射大炮时,他被惊醒过来,打开窗户往外一看,发现育才小学有许多新四军,吓得不敢再睡了,惶恐不安地坐在窗户下观看动静,因而发现刘培绪驱车去育才小学,于是用照相机拍下了他与粟裕握手的照片,等到新四军全部离开育才小学,冷行健才慌忙将情况告诉住在棉城旅社的熊剑东。另两张照片,是住在新世界旅社的、第二侦破小组组员陆岱宗拍摄的。
刘培绪看了照片,理智和眼睛一时还不承认这是事实,但残酷的现实都摆在面前。他尽量想掩饰自己的焦急情绪,企图将惶恐心情逐入心灵深处,假装冷静。但一切努力都是枉然,他的面色在经常改变,两手微微发抖,呼吸也很急促。
“冀述先生你交代,照片上的两个人是敌人的什么官?”周佛海的话问得不那么自然。他想到自己私通军统被败露,曾经受到汪精卫谅解的事,总感到有几分尴尬。
刘培绪低头不语,以沉默表示抗拒。
“冀述先生!你应该理解委座对你的一片挽救之情。”胡毓坤说,“昨天晚上在船上,委座之所以要熊先生说了忠义救国军发现委座、畑俊六总司令的行踪那篇谎言,是有意回避畑俊六总司令,有意挽救你!”
“我只说明一个情况,就是昨天晚上在南通,我们和平军没有伤亡一个人。”刘培绪执拗地说,“其他问题我无话可说,希望委座能够像昨晚在狼山北麓寺那样,给我一支手枪,让我自己去死!”他偷看了对方一服,赶忙把视线避开。
“看来,你对我昨晚往桌子上掼手枪的事耿耿于怀!”汪精卫很生气,“按你昨晚说的,和平军与日军的损失那么严重,我当着畑俊六总司令的面,不那样做行吗?唉!你怎么这样没有政治头脑?亏你还是集团军级的副总司令呢!”
他用手势配合着语言使其更有力,“再说,如果我昨晚不让熊先生那样做,畑俊六总司令能容忍你吗?你还能活到现在吗?”其实,他汪精卫自己在日本侵略者面前也交不了差。他瞟了刘培绪一眼,说了句名为骂实为爱的话:“你呀,真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汪精卫有个最大的特点,凡是追求过他的人,即使背叛他,甚至要谋杀他,也从不轻易做出处分或处死的决定,总是尽可能地使其回心转意,进而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走。真诚可以消除隔阂,宽宥可以沟通心灵。
“委座!今天,我总算理解了您的伟大,理解了您伟大的思想,伟大的胸怀,伟大的人格!”刘培绪感动得热泪双流,“我坦坦白白交代,我的确私通共党,照片上那个人,一个是敌人的苏中军区司令员粟裕,就是穿和平军军官制服的那个,另一个是苏中军区政治委员刘炎。”他用一种异样的声调,说他的部队在丁家山被敌人重重包围,在走投无路时,被迫为粟裕、刘炎指挥的部队引路,攻打联合指挥部。“但我始终没有忘记委座对我的栽培之恩,始终没有忘记胡总司令对我的提携和帮助,故没有对敌人说出你们在南通的真相,想方设法避开粟裕和刘炎,让委座和胡总司令安全转移。从中日和平运动这个大局着想,也没有让畑俊六总司令、泽田茂司令官死于非命!”他支支吾吾,“但是,但是,我痛恨,痛恨日本人!”在座的人都用惊疑的目光瞪着刘培绪,以为他的神经出了毛病。汪精卫惊呆了好一阵,厉声说:“冀述你再说一遍!”“我痛恨日本人!”刘培绪斗胆地说。
汪精卫怒火中烧,腾地起身冲向刘培绪,噼啪给他两记耳光,骂道:“混账东西!你不痛恨敌人,反而痛恨起朋友来了!今天,我打掉你的蠢气!”他挥手还要打,却被陈璧君扯住了。
汪精卫沉沉地坐回原处,脸色由刚才的惨白转变为通红,鼻翼由于怒不可遏而张得很大,额上沁出了微微汗珠。一向涵养有素的汪精卫,动手打部属还是第一次,这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就是委座毙了我,我也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刘培绪显得很倔强,“我们每次配合日军打仗,他们总是让和平军冲锋在前退却在后,所以每次都是和平军的伤亡比日军大几倍,甚至大十几倍。相处中,稍不如意,他们就指桑骂槐,我们受他们的气受够了!这次,我名为两军联合指挥部总指挥,但身为副总指挥的田边昭正根本没有把我看在眼里,一切都是他说了算!我说这一仗不能这样打,他非要按他的意见打不可,结果打败了,就责怪和平军打仗怕死!”
刘培绪的一席话,说得在座者像被浓霜打得蔫头蔫脑的野草,都萎靡不振了!无疑,大家对他的话深有同感。日本裕仁天皇和内阁首相、外务相,又有谁把汪精卫夫妇、周佛海、褚民谊看在眼里!刘培绪的话传进他们耳里,好比利手抓破了伤疤,好比心被许多小老鼠在啃着一样。他们在思想感情上,又何尝不痛恨日本侵略者的目空一切和横行霸道!然而,他们都十分敬畏日本侵略者,把恨和爱两种水火不相容的感情,勉强糅合在一起。他们如同皇宫里的妃子,既为自己很难获得皇帝的青睐和宠爱而心怀不满,又为自己能够被选为皇妃而感到荣幸之至,平日总是提心吊胆,生怕皇帝把自己降为平民妇女被驱逐出皇宫。
“纵然冀述说的是事实,我们也绝不能借敌人的手消灭朋友!不管怎样,我们与日本朋友的出发点是一致的,我们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汪精卫的表情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不出是苦是甜,“从推翻重庆政权和消灭共党着想,从巩固和发展我们新的中央政府着想,我们得忍辱负重。”
汪精卫这么一开口,大家就围绕着“忍”字做文章,而且发挥得淋漓尽致。周佛海说:“诚如委座所说,我们得一切服从大局,委曲求全。一句话,在处理与日本朋友的关系上,以忍为重。”
“记得曹植的《上责躬应诏诗表》里有这样一句话:‘忍垢苟全,则犯诗人胡颜之讥。’忍垢,就是忍受污辱的意思。”褚民谊引经据典。
“忍耐,是意志坚强的表现。”陈璧君把孙中山抬出来,“国父为了推翻清皇朝,创立中华民国,曾经忍受过多少屈辱,光绪二十二年(一八九六年)十月十一日的伦敦蒙难,受尽了屈辱,几乎送掉了生命!”
“古训‘忍得一时之气,可免百日之忧’,几乎成了中国人的处世格言。”徐珍说,“为了我们的伟大事业,有时候不得不忍气吞声。”
“能屈能伸大丈夫!”陈春圃说,“大凡有伟大理想的人都能屈就,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得缩头来且缩头’。”
胡毓坤挖空心思说:“其实,逆来顺受,也是一种修养,一种锻炼。”
大家说得天花乱坠,一言以蔽之:当奴才。
现在,该说的都说了,都把眼光望着汪精卫。他的气消了,面部恢复了平静。“冀述!我们说的这些话,你都听进去了没有?”他心平气和地问。
“都听进去了,我错了,委座!”刘培绪感到内疚了,“虽然昨天晚上在南通,我们和平军没有伤亡一个人,但死了那么多的日本朋友,我罪该万死,就是委座毙了我,活剐我,也是我罪有应得,无半句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