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尔乔谄媚微笑着,与正冈交头接耳说了几句,就收敛了笑容,气愤地说:“我作为保安部队代理司令,为有甘昆华这样一个下属而深深感到耻辱,深深感到愤慨!”他昂头挺胸站起来,“现在,我宣判!甘昆华以营长职权谋取私利,造成五十九人死亡的严重流血事件,罪该万死,处以活剐!”
“正冈旅团长,沈代司令!我认罪,他们说的都是真情实况,我认罪!求求你们开恩,一枪毙了我,让我死个痛快!”甘昆华哭喊着,扑通跪在地上。
“你应该受到千刀割万刀剐!”沈尔乔手一挥,“把他押出去!”
四个保安部队士兵将甘昆华押到门外,将他身上的衣服剥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再将他牢牢绑在一棵梧桐树上,又用细铁丝把他的两片嘴唇缝住。活剐由两个死者的亲属动手。零刀碎割,将近半个小时甘昆华才咽完最后一口气。
两个死者的亲属,包括喻卧莲在内,都认为祸根子在佘德隆身上,佘德隆也应该被处死。“就是再处死一万个人也无妨,你们中国人多得很嘛!”正冈打了个哈欠,“不过,活剐太费时间了,那你们就用菜刀砍吧!”他鸦片烟瘾来了,又打了两个哈欠,由喻卧莲挽着一只胳膊走了。十分钟之后,被绑在另一棵梧桐树上的佘德隆,浑身上下被两个死者的亲属砍得乱七八糟而死去。
发生在玉珠米行的一切,若避开事件的社会背景看问题,正好应验了一句俗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作这种比喻,也许近乎残酷。但是,残酷也是感情体上的一个细胞。无可置疑,无感情不成文学。那么,感情究竟为何物?只不过是痛苦的源泉而已!说到底,真正的感情与愁绪俱在,与苦恼共生,与哀痛并存,这就是人类生存的特征。
回头再说沈尔乔和李仲生率领一批喽啰,去吴山一带侦破那副对联的事。
上午十点,他们驱车到了吴山,想到周佛海“莫怪我无情”那句话的厉害,马上把当地的维持会长、乡长、保长喊来协助破案。他们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的神奇作用,除了将一万元活动经费全奖赏给提供线索的人以外,还从周佛海许诺他俩的奖赏金中各抽出一万元进行奖赏。三万元中储券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进了吴山一带的老百姓耳中。
金钱是万恶之源。那些把钱看成高于一切的人,只要能够获得钱可以出卖灵魂,可以忘恩负义。
上午十二点过十分,一个手里提着一只皮包的中年女人,一路东张西望来到维持会,见四面无人就溜了进去。她见到沈尔乔和李仲生,劈头就说:“三万元中储券能付现款吗?”
话问得很陡,也很突然,沈尔乔愣了片刻,反问一句:“你是什么人?”
“你们不是要破案吗?我是知道底细的人。”中年女子有点心慌,说话显得气紧,“我名叫王小娣,是杭州德胜洋行的女佣,二十二岁那年,洋行总经理楼昱先生做主,与他家的保镖张固本结婚之后,还在楼家做事,负责伺候老夫人。”
“进了阎王殿,还怕鬼扯腿么!”她这么想着,心情平静下来。
“你知道土地庙上的对联是谁贴的?”李仲生急问。
“你们不回答我,我也不会回答你们。”王小娣语气很硬。
沈尔乔很不高兴,真想伸出巴掌抽她几记耳光,但他怕误了大事,右手五个指头伸直又弯曲了,语调恳切地说:“只要你说的情况千真万确,能帮助我们破案,三万元中储券一分也不会少。”他拿来面值一百元一张的崭新的中储券让王小娣看了看,当着她的面数了一遍,笑着说:“看着我数的,一百张,不少分文。”他思量王小娣不敢诈骗,将钱往她面前一推,“你先拿着这一万元,等案子破了,再给你二万。”
王小娣只向摆在桌子上的钱瞟了一眼,但没有接,不紧不慢她说:“你们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们。”说罢,起身就走。
沈尔乔挥手制止李仲生的愤怒,急跨几步拦住王小娣,笑嘻嘻地说:“王女士何必这样性急呢?坐下,请坐下来说。”他见王小娣坐下了,接着说:“不是我们信不过你,而是我们身边只带来这一万元现金。这样吧,你先说情况,我们马上派人去杭州城里取两万元中储券来。”
“等你们把两万元中储券取来了我再说。”王小娣毫无商量的余地,“你们想想,我一个普通女佣,敢在你们面前开玩笑?难道我不想活命了吗?好!这一万元钱我先拿着。”她把桌上的一万元中储券塞进皮包里。
半个小时之后,沈尔乔乘小轿车回到省政府。周佛海和傅式说听了他的汇报,都感到高兴。傅式说立即打电话,要苏英之送来两万元中储券。周佛海说,这两万元钱也作为活动经费开支,给沈尔乔和李仲生每人二万元奖赏金一分不少。又过了半个小时,沈尔乔返回吴山与王小娣见面。
“对联是我丈夫张固本贴的。”王小娣又把两万元中储券塞进皮包,陶醉在半生缺憾终于得到补偿的愉悦里。
“是你丈夫贴的?”沈尔乔和李仲生一齐惊疑地说。
“是的。”王小娣点点头,“我因为母亲害重病,昨天上午向洋行老夫人请假回吴山看望母亲。大概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我丈夫携带那副对联来到我娘家。他忘记带糨糊,我临时用面粉给他熬了一碗。”
“那副对联是谁写的?”李仲生问。
“我丈夫对我说过,对联是洋行少老板,现在的总经理楼曦先生做的,要他八岁的儿子楼昊写的。”王小娣心里充满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我丈夫万万没有想到我会来到你们面前,他也万万没有想到我会从你们手中获得三万元中储券。如果他知道能够得到一笔巨款,我相信他会与我一道来见你们。”她沉思一会,“我绝不会无中生有,但我也知道你们对我仍然不放心。我暂时不走,等你们破案了,证明我说的全是实话,你们允许我走我才离开这里。”
“好!谢谢王女士的密切配合。”沈尔乔与李仲生说了几句悄悄话,让李仲生留在这里,就带着一批士兵驱车去德胜洋行抓人去了。
下午两点四十分,沈尔乔刚把楼曦和楼昊父子抓到保安部队司令部,正准备审讯,就接到正冈打来的电话,听说甘昆华肇事闯祸,就把审讯搁下来,慌忙去了正冈那里。
因此,审讯楼曦的事推迟到下午四点二十分进行。参加审讯的除了沈尔乔,还有张德钦和张英之。
楼曦年纪三十出头,是德胜洋行总经理楼昱的长子,八年前大学经济系毕业之后,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去年父亲病逝,他继承父业当了洋行的总经理。昨天下午,他参加商会召开的关于货币兑换的讨论会回到家里,想到手头近两亿元资金陡然间损失一半,无限伤心,也满腔愤怒,一气之下,撰写了那副对联。他已经明白了他父子俩被捕的原因,感到亲信保镖张固本不可亲信,但是,已经后悔莫及。现在想来,实在是书生气太重,太幼稚,太傻,太不值得了。
“对联是我撰的,是我让小孩书写的。”楼曦凛然地说,“小孩无知也无罪,恳求你们不要伤害他,放他回去。至于我,你们想怎样处置就怎样处置!”
沈尔乔等人没有费多少唇舌,审讯只花了十分钟就这么结束了。至于怎样处置楼曦,得向周佛海和傅式说报告。
接着,沈尔乔给在吴山的李仲生打电话。“是李先生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楼曦招供的情况与王小娣说的完全一样。好,一切按原来说的办。”
在吴山维持会,李仲生放下电话筒,用感激的语调对王小娣说:“王女士所说的全是实话,你现在可以走了。为了你的安全,我送你回娘家去。”
“谢谢张先生的关心。”王小娣也很感激,满以为李仲生真的是省财政厅的什么张处长,“去我娘家不上一里路,一条大石板路穿垅而过,大路两旁又住着很多人家,又是白天,很安全,张先生不用送我。”
“交个朋友还不行吗?”李仲生笑笑,“再说,令堂大人病了,我也该去看望看望。”“谢谢!”王小娣望着李仲生那恳切祈求而友好的目光,实在无法拒绝,“我能够与张先生交朋友,感到荣幸,我母亲见到你,也会高兴不已!”
当两人出门走了十余步,来到一口池塘的拐弯处,李仲生拔出无声手枪,顶着王小娣的背部一枪把她打死,夺走了她手中的那只皮包。那三万元中储券,尽管他只能分得一万元,却也很惬意了。
在德胜洋行,一家老小因楼曦父子被抓走,一个个怆然泪下。楼曦的妻子徐月莹哭着哭着,忽然想到去吴山贴对联的张固本。“肯定是他告的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赶忙与楼曦的弟弟和弟媳去保镖住的房间找张固本。家里其他几个保镖说,下午两点楼曦要张固本给他住在中山北路的舅父送信还没有回来。因舅父家没有电话,为了不让张固本逃跑,就由楼曦的弟弟驱车去中山北路。
这时,张固本已经离开楼曦的舅父家,骑着自行车往回走。走不远,遇上了妻子王小娣的一个堂弟。他从吴山来城里看望一个亲戚。张固本从他嘴里得知保安部队正在调查贴对联的事,听说提供可靠破案线索的人可获得三万元中储券的报偿。知妻莫如夫。他担心妻子见利忘义,决定去吴山给她打招呼。他刚跨上自行车,又遇到了德胜洋行的一个邻居,获悉楼曦父子已被抓走,更是忐忑不安。纵然不是妻子出卖楼家,知内情的徐月莹也会怀疑到他头上来,他感到有口难辩,慌忙赶到邮局,给在一家建筑公司当木工的儿子打电话,说有急事要他马上去吴山外婆家,然后急蹬着自行车直奔吴山,决定带着妻子和儿子远走高飞。他来到岳母家时,正好碰上两个内弟抬着王小娣的尸体回来,当即昏厥过去!
暮色,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在泼墨汁,把杭州城糟蹋得一团漆黑,世界好像跌进一片无边的空洞。
晚上七点,周佛海偕同姜晓梅来到省主席办公室,与傅式说、张德钦、苏英之等人听取沈尔乔和李仲生的汇报。沈尔乔说得最多,汇报到晚上八点结束。可是,沈尔乔只字未提发生在玉珠米行的流血事件。也许是想到正冈处理这件事时,没有把周佛海、傅式说看在眼里,连招呼也不打,会使他们伤心难过,抑或是甘昆华是他的部下害怕追究责任!
“楼曦怎么处理?对张贴古诗的永昌绸布庄老板刘立人怎么处理?对犯有煽动罪的恒大米行老板宋仁智怎么处理?对货币兑换持反对态度的四百二十五个老百姓怎么处理?”周佛海像连连发射山炮似的,边提问边望着傅式说,“还有,今天各商店闭门不营业,加剧了人们对货币兑换的反感,这件事又怎么处理?请傅先生说说。”若周佛海没有来杭州,傅式说自有主张。现在,他把脑袋移到周佛海的肩膀上了,只能唯命是听:“一切以周先生的意见为是。”
“那就这样吧!”周佛海满脸唯我独尊的神色,“判处楼曦的死刑,没收他家里的现金和在银行的存款!”他想起楼曦的那副对联上有刺伤神经的“卖国贼”三个字,吩咐说:“罪状上不要写楼曦写对联的事,只说他恶毒攻击货币兑换政策就是。”他顿了一会,“刘立人和宋仁智认罪态度好,各判处有期徒刑十年,没收其在银行的存款!至于四百多个老百姓,见商店不开门营业,发几句牢骚,说几句气头上的话,可以从轻处理,但也得狠狠地教训教训他们!只要他们悔过自新,等货币兑换完成之后,也就是再关押四天,放他们回去。”他扶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对今天不开门营业的商店处以罚款,凡是在银行有户头的,一律按中储券扣除其存款的百分之二十。”
有耳朵的人,都会听出他这番话里饱含着生杀予夺的炫耀。
“这样处理好,我完全拥护。”傅式说唯唯诺诺。
“那个王小娣,对维护货币兑换政策有功,也很有个性,我喜欢这样的女性!”周佛海望着沈尔乔和李仲生,“请二位通知王小娣,明天上午十点,我和傅先生接见她。如果她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可以安排她干点什么!”李仲生心紧脸红,张口结舌,像不懂得相对论的人,被人问及微分几何的发展,不知如何回答。
沈尔乔倒有很强的随机应变能力,想到他家的保姆有初中文化,人也机灵,决定让她冒充王小娣,兴致勃然地说:“报告周副院长!这个女人名叫房秀菂,房屋的房,秀丽的秀,草头下面加个的字,秀菂,就是秀丽的莲花。唉,只怪我汇报时萧山口音太重不好懂,使周副院长听为王小娣。好,明天上午十点以前,我亲自开车把房秀菂接来见周副院长和傅主席!”
这个保姆本名苗小青,三十三四岁年纪,从良妓女,能说会道,讨人喜欢。三天后,她以房秀菂这个名字出任省民主妇女促进会副会长。真是今古奇观!
晚上八点三十分,傅式说宣布汇报会结束。这时,汪精卫从南京给周佛海打来电话,问及杭州的货币兑换情况。“报告委座!这里的货币兑换已扫除一切障碍,能够顺利进行。什么?噢,啊,今天上午和下午,上海、芜湖各有上万人上街游行反对货币兑换!好,好,我连夜乘飞机回南京!”
在座者无不被惊得目瞪口呆,脑海里像塞了一团杂草那样杂乱无章。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周佛海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被烧灼得遍体鳞伤。他惶恐不安,眼睛里泛起一层白雾,眼角上的鱼尾纹一下子聚拢起来,如同一把没有糊上扇面的竹骨。他抿紧嘴唇沉默了许久,突然说:“你们要加强控制,防止老百姓上街闹事!好,我走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从潮湿墙壁上的裂缝里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