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李子刚被抓来了。他三十七八岁年纪,国字脸上嵌着一对扑闪扑闪的眼睛,描写着他遇事好疑神疑鬼。他与陈恭澍是同乡,五年前,陈恭澍在军统局当处长时,他千里迢迢从河北老家来南京投靠陈恭澍,当了军统局的守门人。陈恭澍从重庆来上海时把他带来,去年让他当了秘密行动组组长,专门绑架和暗杀对蒋介石不满的人。刚才,他见吴四宝带人抓他,感到莫名其妙,也许是一场误会,他想到陈恭澍是联合特务机关的负责人之一,没有任何反抗,二话没说,就戴上手铐跟他们来了。到了特务机关,见审讯他的只有晴气和吴四宝,就犯疑了,难道是陈恭澍怀疑他参加了共产党,才把他抓来的,现在有意回避他?
陈恭澍的确有意回避他,但含义与李子刚想的不一样。现在陈恭澍按照晴气的意见,躲在里面那间房子里,谛听晴气和吴四宝对李子刚的审讯。
“陈恭澍先生对你那么重用,让你当了秘密行动组组长,你公然背叛他,投靠共产党,当了地下支部书记!”晴气好像在打抱不平一样,“你现在老实交代,你这个支部有多少成员?他们各叫什么名字?各住在什么地方?只要你把问题说清楚,把你那个支部的成员都抓来了,我们,包括陈先生在内,都可以既往不咎,而且还将提升你。”
陈恭澍听完,顾不得谛听李子刚怎么回答,一股无名火直往脑顶上冒。按照他的逻辑思维,晴气应委婉地向李子刚说明潘三省检举了他一类的话语。现在晴气这么说话,李子刚定会怀疑他陈恭澍从中捣鬼!他真想冲到外面房间去说明几句。但是,两只脚不听从支配,只好坐在那里干瞪眼,干着急。
“这是天大的冤枉!”李子刚因委屈脸变得通红,“唉!难道陈恭澍先生还不了解我?”他扑闪着眼睛望着晴气和吴四宝,“我一贯忠于军统,忠于陈先生!不信,请陈先生出面作证。”
“陈先生是这里的负责人之一,没经过他的同意,我们会抓你吗?”吴四宝说,“你想想,在这种情况下,陈先生还能为你作证吗?”
陈恭澍越听越恼火,越听越感到事情的糟糕,但又无可奈何,只把一张脸急得煞白。
李子刚边听边琢磨,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陈恭澍?他想了想,说道:“请问,是谁检举我是共产党的地下支部书记?请他拿出真凭实据来!”无疑,他说的“他”,是指陈恭澍。
“是谁检举你,没有必要告诉你。”吴四宝接着问:“你去过句容几次?每次都向那里的新四军说了些什么?老实说!”“冤枉!冤枉!”李子刚有口难辩,“连句容在哪个方向我都不知道哩!”“他娘的不老实,打!”吴四宝不由分说,命令特务们给李子刚一顿痛打。
不一会,他的裤子被打破了,屁股上的皮肤也被打破了,殷红的血液直流到脚后跟上。这家伙是软骨头,经不起折磨,只好承认去过句容两次。
“只有两次?你是多次去过!”晴气横眉立目。李子刚见特务们又挥起了皮鞭,赶忙顺着说:“对,是多次去过。”陈恭澍听到这里,对潘三省的话有几分相信了,不禁为自己平日对李子刚的言行毫无觉察,而在心底里慨然长叹一声。“你每次去句容,向新四军汇报了些什么?”吴四宝问。“汇报,汇报……”李子刚吞吞吐吐,不知怎么应付好。“你到底说不说?”吴四宝从一个特务手里夺过皮鞭,狠狠抽打了李子刚几下。“我说,我说,”李子刚痛得汗流满面,“我每次给新四军送点钱去。”“胡说!你是送军事情报去。”吴四宝越发认识到皮鞭的效用,又把皮鞭挥起来。“是送军事情报。”李子刚痛得浑身打颤。“哪方面的军事情报?”晴气问。“日本的,国军的,还有南京汉奸军……”“他娘的!什么汉干(奸)汉湿的。”吴四宝心如刀割,又用皮鞭把心中的愤恨发泄出来。他见晴气很有同感,打得十分起劲。
“我说错了,是和平军,还有和平军的军事情报。”李子刚痛得两腮一凸一凹。接着,他说他那个秘密行动组的五个成员就是支部成员,并说出了他们的住址。
陈恭澍在冥思苦想,回忆李子刚平日的言行,想寻找他叛变的破绽。在他的心目中,怀疑的成分不多了。“你受什么人领导?他住在哪里?”晴气得寸进尺,想抓到地位高的共产党人。
李子刚对陈恭澍已经产生了一种仇恨。他判断,很可能是陈恭澍投靠共产党已经败露,在受审时不敢把真实情况说出来,把他李子刚拿出来应付。所谓多次去过句容,还不是陈恭澍乱招供!
“陈恭澍!他是共产党的地下区委书记。”李子刚满腔报复心情,“他住在哪里,你们最清楚,也许他已经被你们关押起来了。”
陈恭澍已经忍无可忍,像只疯狗似的从里面房间里蹿了出来,给李子刚连踢几脚,边踢边骂道:“老子捅你的娘!你他妈的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老子今天要了你的狗命!”
“让他把话说完,让他把话说完!”晴气十分反感,边说边与吴四宝将陈恭澍扯开。然后,两人一齐用怀疑和惊诧的眼光瞪着他。
“请吴先生陪同陈先生下楼去庭院里散散步。”晴气铁青着脸,对吴四宝使了个眼色。
“好吧,我回避。”陈恭澍气冲冲地,也是十分勉强地走出门去。
吴四宝会意,从后面紧紧地跟了上去。
“陈恭澍真的是共产党的区委书记?”晴气不放心,“你说话得负责责任!”
“我负责到底!”李子刚迟疑了片刻,索性假到底,“军统的情报那么厉害,如果他不是共产党的区委书记,我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共产党的活动吗?”
“你有什么证据?”晴气问。
“具体证据我也说不出,反正我是由他秘密发展的共产党员,我与他保持单线联系。”李子刚过去审讯过共产党员,多少懂得点共产党的组织知识。
接着,晴气依照李子刚说的情况,派人把李子刚手下的五个特务一一抓来了。其中三人怕死,被迫承认是李子刚领导下的党支部成员,其余两个怎么也不肯承认,被活活打死了。
就这样,潘三省侥幸而意外地获得释放。
陈恭澍仍然住在原来的卧室里,但已经失去了自由,卧室的门和窗户都上了锁。
二十八日下午,晴气又来到陈恭澍住的地方,第三次对他进行单独审讯。虽然陈恭澍怀着极大的委屈心情,一直冒着火矢口否定李子刚说的情况,但晴气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他遵照汪精卫、畑俊六和土肥原等人的吩咐,要想方设法从陈恭澍嘴里找出更大的共产党地下组织来,故对他表现出极大的耐心。
“刚才汪主席从南京打电话给我,说他对陈先生表示好感,如果你能够把你上上下下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关系一一说出来,他请你去南京当中央委员和警政部常务次长。”晴气和颜悦色,“地位够高的了!陈先生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人生几何?能够给予你以荣华富贵,就应该尽情地去享受!”
陈恭澍本想啐一口痰,表示他与汪精卫政权的势不两立,但想到晴气和汪精卫是同路人,不便触动他的那根过敏神经,只好说:“我不是已几次对晴气先生说过,李子刚说的那一套,纯系皮鞭下逼出来的胡言乱语,你怎么能够信以为真呢?”
“当然,我知道,要你说真话,一定感到难为情,是吗?”晴气像与老朋友谈心一般,“我说你难为情,首先是感到有愧于十分器重你的戴笠先生,其次嘛,一个以消灭共产党为宗旨的联合特务机关的负责人之一,竟然是共产党的地下区委书记,的确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自然感到不好意思。”他顿了顿又说:
“究其实,爱面子往往误了自己的好前程。从人生价值观看问题,很不值得。希望陈先生冷静地想一想,识时务者为俊杰,任何丑事坦白出来了还不是那么一回事。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过去一时糊涂,着了共产党宣传的魔,或者说是受了骗,现在能够幡然悔悟,那才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哩!”
“我不是共产党员,更不是共产党的地下区委书记,叫我幡然悔悟什么?”
陈恭澍无限痛苦地说,“我以诚恳的心情对晴气先生提两个要求。”“请说吧!”晴气淡淡地说。“恳望你派人进行周密的调查,到底我陈某是不是共产党!其次,请你马上将我的情况转告给戴笠先生。”陈恭澍态度十分诚恳。
“我和吴先生正组织人对你的问题进行调查,这你放心。”晴气搪塞着说,“关于你的第二个要求,恕我直言,实在是聪明人干糊涂事。若我们把你的情况转告戴先生,他肯定会把你弄去重庆,非活活处死你不可!”他怪笑一声,“我作为你的新交朋友,你总不会使我为难吧!我,满腔热情地等待着你的觉醒。”他见陈恭澍默不作声,以为自己的话开始打动了他,“好吧,明天我们再交谈。”
跟随陈恭澍来联合特务机关的二十个特务,见陈恭澍被关押,他们也受到了监视,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个心慌意乱,度日如年。好在他们晚上睡觉的地方没有改变,比如其中的陈玉吾、朱道芳、李银生、廖廷中四人,仍然住在一间寝室里。夜深了,这四个人怎么也睡不着觉。凌晨一点左右,廖廷中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把其他三人叫到一块,秘密商量设法救出陈恭澍,然后利用挨近后墙仅一跨步远的一棵玉兰树登上墙顶,再翻墙逃跑。
“我注意到了,锁在窗户上的是把长方形铜锁,用段铁丝一端弯成小四方形,套进去夹住锁卡,就可以把锁打开。你们摸摸看,就弯成这个样子。”廖廷中悄声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当钥匙用的那段铁丝让三个人摸摸。
“可以。”李银生摸过递给朱道芳,“只是墙太高,跳下去会摔断脚。”
“这我也想到了,用小刀子把床单划成布条连接起来,拴在那棵玉兰树上吊下去。”廖廷中想得周到。
说罢,就动手准备布条。然后,四个人悄悄摸出门去。先躲在黑暗处观察大门口岗哨的动静。这里仍由日本宪兵站岗放哨,过去只一个人站岗,陈恭澍被关押后,增加到两个人。他们见两个站岗的日本宪兵都吸着香烟,若无其事地在低声交谈着仿佛很有趣的问题,就弯着腰轻轻上了二楼,来到陈恭澍卧室的窗户下。那段铁丝果真帮了忙,窗户上的锁很快被打开了。陈恭澍因为心情痛苦也没有睡着,随着轻微的响动,见窗户口忽然明亮多了,已明白是怎么回事,赶快起床,偷偷地从窗口爬出来,听声音知道是廖廷中等人在搭救他,又喜又慌。他对廖廷中设想的逃跑计划十分赞同。接着,五个人避开岗哨的注意力来到后墙。朱道芳带着布条第一个上了那棵玉兰树,把布的一端拴牢在树身上,把另一端甩出墙外,再一步跨到后墙顶上,手攀援着布条下去了。陈恭澍第二个翻墙出去。不上十分钟,五个人都顺利地离开了联合特务机关。
第二天,陈恭澍乘飞机经香港,去了重庆。两天以后,联合的三方利用电报相互进行攻击。戴笠在分别拍给丁墨邨和土肥原的电报中,指责吴四宝和晴气以反对共产党为名,行反对重庆政府之实。丁默邨在电报中,指责戴笠以反对共产党为名,行庇护共产党之实。土肥原的电报直接发给蒋介石,说戴笠之所以袒护已叛变为共产党地下区委书记的陈恭澍,因为他早已私通共产党。对此,蒋介石曾秘密派人进行为时一个月的调查,实在找不出任何证据,才解除了心中的疑点。
晴气因对陈恭澍看守不严,在南京挨了畑俊六一顿臭骂。只因为汪精卫和土肥原为他在畑俊六面前讲好话,才没有处分他。
又过了两天,晴气按照汪精卫和畑俊六的意见,从南京来到上海,宣布解散只生存了二十二天的联合特务机关。他挨了骂,一肚子牢骚,致使跟随陈恭澍来联合特务机关未逃跑的十六个人,以及被李子刚说成共产党地下支部成员还活着的三个人,统统死于非命而成了千古冤案。晴气始终认为李子刚说的情况是可信的,给了他两千元法币的奖赏金,还推荐他在吴四宝手下当了科长。然后,他把陈恭澍带来的五十万元法币塞进腰包,又正式纳朱帅帅为二姨太太,美滋滋地带着她驱车返回南京。
从某种意义上讲,天姿国色的女人,其本身就是一种麻烦,一种祸胎,一种灾难,一种痛苦,往往较之丑陋不堪的女人更不幸。
朱帅帅到了南京,立即在南京政府的高级官员和日本侵华军的高级将领中引起了强烈的骚动。他们像嗅觉灵敏的蜜蜂飞向鲜花一样,一个个千方百计找借口,争相与朱帅帅接触。有的人竟在大庭广众之中,公然当着晴气的面在她身上动手动脚。晴气慑于权威,只得忍气吞声。他心如刀绞,忧虑重重,坐立不安,脑海里总是萦绕一个痛苦的问题:“朱帅帅能永久属于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