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汪精卫第3卷:矛盾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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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各个击破(1)

这是座陈旧的祠堂。从正面高墙上那飞檐翘角的残缺,那一组组古典折子戏塑像的断头折腿,那墙顶上长满着青苔和野草等迹象来判断,它的存在至少有五百年历史。只有镌刻在青石板上足有一尺五寸高的“张氏宗祠”四个柳体大字,依然完好无损,显得苍劲有力。最醒目的是三条用石灰写的约五尺高的方体字,再用墨汁勾勒出立体感的时兴标语:“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意志集中,力量集中!”“抗战第一,胜利第一!”人站在一里外的地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祠堂以正面高墙内的戏台、两旁的化妆间为前正屋,加上中正屋和后正屋,为三正屋四横屋构成的长方形四合大院。如今,这里是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二十五军司令部所在地。因此,祠堂的里里外外还打扫得比较干净。

从祠堂大门口两个哨兵脚下开始,伸出一条临时修建的简易公路,直通五里外的长兴县城。公路上很难见到过往的老百姓,只偶尔有几个往返县城的军人行走在公路上。

十八日上午,军长王仕韬主持召开师、旅、团长及其参谋长会议,研究三方联合反共第一仗的具体作战方案。会上,已经由王仕韬介绍了三方联合反共会议的详细内容,强调联合反共的重要性;又由他传达了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对这次联合作战的嘱咐,宣读了酒井拍来的那份“梳虱子战术”的电报。现在已是上午十点,军参谋长李慎之开始报告作战方案。会议的气氛显得很热烈。因为与平日刀枪相见的和平军、日军联合打新四军还是第一次,热烈中又有几分新奇,几分情趣,几分轻松。三方十万人枪围攻一支四千多人的新四军部队,那还不容易!大家脑海里浮现出赶鸭子,捉虱子,追兔子一类有趣的情景。

“但是,我们绝不能轻敌!”李慎之的作战方案中夹着这么个警句。他四十来岁年纪,一口苏州话,两撇多思虑的眉毛,一脸参谋官特有的凝神沉思表情。

大家一阵愣怔,神态变得肃然了。

“上月的黄桥战役,韩德勤将军动员十万人枪,围攻一支不足三千人的新四军队伍,结果遭到惨败呢!”李慎之提醒说,“他们惨败的主要原因,是对新四军的厉害和阴险狡猾估计不足,因而麻痹轻敌,我们应从中吸取深刻教训。”

当大家的心情由轻松转入紧张时,副官喻世震的出现吸引了与会者们的注意力。他神色惶惑地把一张名片送给王仕韬,自己找个座位坐下来。

王仕韬接过名片一看,首先赫然跃入眼帘的是两个三号正楷字:“陈毅”。陈毅的名字上面是两行五号宋字:“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华中总指挥部代总指挥兼第一支队司令员。”他一惊,心脏的跳动急剧加快了。

“陈毅来了!”王仕韬的一声惊叫脱口而出。

在座者对陈毅的名字并不陌生。他和朱德发动湘南暴动,尔后随同朱德与毛泽东在井冈山会师,在五次反“围剿”中大显身手,坚持赣粤边三年游击战争,开辟苏南和苏北两个抗日根据地,与新四军苏北指挥部副指挥粟裕指挥黄桥战役,等等都如雷贯耳。

会议室里出现了不安的骚动。正当三方联合向陈毅领导的新四军第二支队开火时,他的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是吉是凶,是喜是忧,是福是祸?即使是饱经风霜的老世故家,也一时难以判断清楚。

“把陈毅抓起来!”在惶惶然的气氛中,不知谁发出一声公牛似的叫喊。

“对!扣押他。”有人冒冒失失地附和。

“现在是第二次国共合作时期呀!”此人的声音很低,像说悄悄话,但由于大家的神经高度集中,都听得很清楚。

王仕韬更是诚惶诚恐。因为他比别人多了一分难堪,或者说多了一分与陈毅的特殊缘分。那是陈毅在井冈山任工农红军第二十二军军长时,王仕韬在时任第一次“围剿”总指挥的鲁涤平手下任旅长,结果鲁涤平指挥的“围剿”大军被击败,他当了红军的俘虏,曾经接受过陈毅对他半审讯式的教育,但他顽固不化,深夜趁机逃跑了。想不到今天,陈毅竟然出现在他的门口,真是冤家路窄!王仕韬要扣押陈毅容易,只需使使眼色努努嘴。但是,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他陈毅既然敢于登门,自然就不害怕你王仕韬扣押。第二次国共合作,顺应历史潮流,得到举国上下的一致拥护,得到举世舆论的称赞,扣押陈毅将是什么结果!尽管蒋介石对第二次国共合作是假心假意,如果把陈毅扣押起来,一旦遭到舆论的谴责,蒋介石一反常态,逢场作戏变为真心真意,岂不糟糕!虽说不至于掉脑袋,但可以肯定,蒋介石为了遮人耳目,至少会给他个撤职查办。何苦?

“陈毅既然已经来了,我们应该以友军的态度接见他,款待他,看他干什么来着!”王仕韬做出十分痛苦的决定,“会议继续进行,由李参谋长主持。大家抓紧时间讨论,迅速把作战方案定下来,下午好各自回师、旅、团里做战斗动员!”他面向喻世震,“随同陈毅来的还有什么人?”

“报告军座!”喻世震赶忙站起身来,“一个副官和一个卫士。我安排他们在军部接待处休息。”

“喻副官,你陪同我去接见他们。”王仕韬在无可奈何中霍地起身。

“建议军座去会客室,让喻副官领着陈毅他们来见你。”李慎之从维护王仕韬的尊严着想。

“对,对!”好几个人打和声捧场,“让他们来见军座!”

“不!尽管陈毅手下只有那么近万把兵,不足我们的人数四分之一,但大小是个代总指挥。人家已经登了我的门,我应该主动去见他们。”王仕韬摆出一副礼贤下士姿态,其实是受一种敬畏感情支配。说罢,戴上军帽,又检查了一下脖子下的风纪扣,然后带着喻世震走出门去。

陈毅收到潘汉年的电报时,正和茅山特委书记吴仲超在溧水县城北郊一座古庙里,与新四军二支队司令员张鼎丞、参谋长罗忠毅、政治部主任王集成、三团团长黄火星、四团团长卢胜等人研究主动向日军与和平军出击的问题。现在,他们面对十万大敌即将对自己展开围攻,都显得镇定自若。这是百炼成钢、训练有素的表现。这支部队从诞生那一天起,就每天身处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在与大于自己力量几倍、十几倍的强敌的交战中求胜利,求生存,求发展。

逆境往往催人奋起。没有退路的军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军队,是无法估计能量的军队。这一点,在新四军身上得到生动具体的体现。

镇定自若,也来自成熟,来自丰富的作战经验。他们中不论是五十八岁的张鼎丞,还是三十九岁的陈毅,都是身经百战,胜多败少的军事指挥家。因此,他们在讨论如何战胜敌伪顽三股敌人联合进攻时,种种巧妙的以少胜多的战略战术,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地产生出来了。

他们决定自力更生。既不把苏北地区的部队调来苏南协助,也不向时在皖南泾县云岭的新四军总部求援,依靠茅山地区的第一、第二支队的八千部队的智慧和力量夺取胜利。他们根据黄桥决战中争取了李明杨、李长江的苏鲁皖边游击总队和陈泰运的税警总队共三万部队在战斗中暗地脱离韩德勤的指挥,保持中立的经验,决定先把王仕韬的二十五军争取过来。

于是,陈毅让卢胜暂当他的副官,带着一名战士,乘坐一辆军用吉普车出发,昨夜安宿在溧水与长兴两县交界的翁家坳,即茅山特委第五秘密联络站。今天清早六点,四个人就起床吃了早点,急匆匆赶来长兴二十五军驻地。他们都身着同样的灰布军装,腰间系上一根皮带,打着绑腿,军帽上缀了个青天白日帽徽,很难辨别出各自的身份。若说有所区别,就是陈毅的身材显得更为魁梧而已。

陈毅吸完一支香烟,见王仕韬才来,知道他需要做番思想斗争。喻世震不知道王仕韬当俘虏的那段历史,指着陈毅和卢胜向王仕韬做介绍。“失迎了,失迎了!”王仕韬强装着笑容与陈毅握手,“欢迎陈先生一行驾到!我正在处理一件公务,让你久等了,请原谅。”“蒋委员长说‘抗战第一,胜利第一’嘛!处理公务要紧。”陈毅微笑着说。

王仕韬担心陈毅会说“多年不见”而使他狼狈,现在放心了,笑着说:“陈先生也一定是为了‘抗战第一,胜利第一’而来,与你面晤同样是很重要的事。”但他想起那次当俘虏,灵魂深处总有一丝丝惨淡的苦涩。

接着,随同陈毅来的那位战士和驾驶员留在接待室休息,陈毅和卢胜与王仕韬和喻世震来到军部会客室。大家吸着香烟喝着茶,有客套,有笑声,但双方都感到自己的勉强和做态。“陈先生光临敝军,有何见教,敬希不吝金玉良言。”王仕韬想早点知道对方的来意。

“说不上金玉良言。新四军与贵军是友军,王先生不必客气。”陈毅沉思着说,“我这回来,诚如王先生所说,是为‘抗战第一,胜利第一’而来,也就是为了祖国的救亡图存而来!面临日寇酒井部队在苏南和浙北地区的穷凶极恶,我们两军如何团结一心,彻底消灭他们!”

“对,陈先生说得对!”王仕韬显得很愤慨,“对酒井部队的无恶不作,浙北地区的老百姓无不深恶痛绝。”陈毅在心底里冷笑一声,说道:“刚才我们从贵军部小会议室旁边经过,看样子,贵军正在部署新的作战任务,王先生对这一仗计划怎么打?”

“我们计划主动出击。”王仕韬的话含糊其词。

“对谁主动出击?”陈毅问。

“那还用问,对酒井部队。”王仕韬脸一热。

“贵军不是已与酒井部队化干戈为玉帛了吗!”陈毅的话开始由浅入深。

王仕韬与喻世震同时一惊,心几乎提到喉咙口。

“我不明白陈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王仕韬深信三方联合反共的秘密天衣无缝,“陈先生对友军如此恶语中伤,未免轻率!”他的恼怒中隐藏着惊慌。

“恶语中伤,未免轻率?”陈毅神色庄重地说,“王先生不是已经当着酒井的面表明,愿意与他携手前进!”

“谁对酒井说过这种话?在什么地方说过这种话?”王仕韬心很虚,但嘴很硬,“简直是无中生有,简直是造谣生事!”他在茶几上一拍巴掌,“我表示抗议!”

“王先生不必动怒,还是冷静点为好!”毅严颜正色地说,“是王先生在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总办费利溥寓所说的嘛!昨天上午的事,阁下不至于健忘到这种程度吧!”

如同五雷劈顶!王仕韬感到天旋地转,一种灭绝感油然升上心头,仿佛自己不存在了。过了好一阵,眼前那摆在茶几上的茶和香烟似乎告诉他,世界并没有被毁灭,自己还是一军之尊。但是,他的精神支柱己经摇摇晃晃了。

喻世震被惊得眼前一片漆黑,稍微镇静过来,一个劲地把神话中那长有千里眼、顺风耳的怪人与新四军联系在一起想问题,越想越惶恐不安,也越为王仕韬担忧。

“王先生与汉奸军长刘培绪、日寇师团长酒井在费利溥寓所召开所谓三方联合反共会议的情况,我们了如指掌!”陈毅腾地起身,两手叉腰,“作为友军,不妨直言相告王先生!对你们三方从九路进攻溧水、高淳和溧阳,新四军已经严阵以待。黄桥战役的情况,已经早就公诸报端,王先生很清楚。我们对十万大军的九路进攻,乃至十八路进攻,都无所畏惧!”他说完,威严地坐下去。

王仕韬的脸像刮了毛的猪皮一样惨白,脑海里一片空白。忽然,在黄桥战役中送命的李守维和翁达的惨相,孙启人、苗端体、张能思当俘虏的狼狈相,尽管王仕韬没有身临其境,但他们却形象地浮现在他脑海里。作为拿了二十多年枪杆子的军人,广见多闻,这些情景他可想而知,何况他还有过当俘虏的亲身体会。

“按照蒋委员长提出的三句口号,也就是写在贵军部门口墙上的三条大幅标语来衡量,王先生这样做符合哪一条?”陈毅神思亢奋,两手撑在大腿上,显得大义凛然,“贵军不抗日,还要攻打坚持抗日的新四军,这难道是‘意志集中,力量集中’?这难道是‘抗战第一,胜利第一’?贵军与日本侵略者沆瀣一气,与卖国的和平军沆瀣一气,这难道是‘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如果用‘挂羊头卖狗肉’来给贵军宣传的是一套、干的又是一套做结论,实在有失恭敬,但是,这个结论是王先生自己下的呀!”

王仕韬如同干坏事被人当场抓获,狼狈已极。喻世震感到自己的躯体在逐渐缩小,似乎成了儿童文学作家笔下的小人国公民。

陈毅有意把蒋介石从三方联合反共划分出来,说道:“贵军这样做,完全违背了蒋委员长的意志,如果一旦被他发现,王先生该当何罪?”

王仕韬表面上显得很难过,心里却在暗暗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