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被笼罩在一层神秘而透明的光辉里,各式各样的建筑物都把最细致的轮廓,以不常见的清晰度显露出来。这一切告诉人们,炎夏悄悄地溜走了,令人心旷神怡的秋高气爽季节已经到来。
周伟龙的总指挥部与所属的淞沪行动总队,同设在上海公共租界海格路丁香花园左侧不远的、一座用青砖砌成的高墙围着的两层楼房里。因此,平日总指挥部除了一个直属侦破连和一个直属警卫连,没有别的武装。这里除了两层楼的主房以外,还有临时用竹木黄泥为材料建成的几座平房,作为营房、军火库、车库和厨房。总指挥部设在第二楼,各个门楣上钉着写有“总指挥办公室”、“秘书部”、“侦破部”、“警卫部”、“联络部”、“行动部”等字样的木牌。只有靠东头三间房子的门楣上没有木牌,那是周伟龙的会客室、卧室和餐厅。
九月十七日上午九点左右,周伟龙由姨太太朱俐玲陪伴吸了两杆鸦片烟,顿觉精力充沛。他今年四十二岁,中等身材,由于贪色和嗜好鸦片烟,脸上的肌肉少肤色黄,望着他那两只下陷的眼睛,使人想起暗森森的湖沼,那里面似乎盛载着无穷的思想,使人无法看透它,也无法深入地走进周伟龙的思想领域。昨天傍晚时,周伟龙看了《中华日报》上那则杨卓夫率部投靠汪精卫的报道,又气又急,一夜没有睡好。现在吸过鸦片烟,加之早餐喝了两杯酒,似乎什么苦闷和烦恼都忘却了。他吹熄搁在床上的茶油灯,浑身轻松地从床上坐起来,从朱俐玲手中接过浓茶,喝了一口,在嘴里漱了好一阵,才咕噜咽下去,然后舒展一下两条胳膊,穿上军装,嘴里低声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无名小调,准备去总指挥办公室处理公务。
他正要走,秘书主任曹浩生来了,轻轻报告说:“周总指挥!杨卓夫来了,他要求见您哩!”
周伟龙像一只惊弓之鸟,满脸恐怖,他的一颗心陡然提到嗓子眼里,久久没有落到实处。顿时,许多一时理不清的问题,乱麻似的塞进脑海。是的,已经叛变的杨卓夫,干什么来了?他好一阵才镇静过来,问道:
“杨卓夫现在哪里?与他一道来的有几个人?”
“报告总指挥!”曹浩生说,“他是独自一人来的,我让他在一楼接待室休息。”
“我不见他!当然,想到他跟我几年的交情,也不打算逮捕他!戴局长要追查,我承担责任。请曹主任通知杨卓夫,要他赶快离开这里。”周伟龙的眼睛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他只说“交情”,因为他过去在军统,如今在忠义救国军的上下左右,都隐瞒了自己与杨卓夫的亲表兄弟关系。
这也是一种处世之道。周伟龙这么一遮掩,他对杨卓夫的褒扬,提升,包庇,就成为公事,公心,公道了。
可不是!曹浩生听周伟龙这么一说,对他肃然起敬,认为他是个勇于承担责任,宽宏大量的好长官。他以为周伟龙在气头上,就委婉地劝说道:“我的意见,杨卓夫既然已经来了,总指挥不妨接见他,看他来上海的目的是什么。”
“是的,杨卓夫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朱俐玲沉思着说,“他是总指挥的老部属,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想必是对忠义救国军有利他才敢来。”于是,周伟龙在他的会客室单独接见杨卓夫。房间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你这个败类,一枪未开,就把我的四千人枪丢得干干净净,又投靠了汪兆铭汉奸集团,竟然还有脸来见我!”周伟龙连招呼都没有打,也没有请杨卓夫坐下,就放连珠炮似的骂开了!
“我实在对不起周总指挥和戴局长!”杨卓夫垂首立正站在周伟龙面前。他见隔壁秘书部有人,没有称“表哥”。杨卓夫连骂带说,把责任统统推到廖汉章身上,又说了说他那个假投降的设想,然后显得痛苦而又懊悔地说:“只怪我看错了人,用错了人,让廖汉章当了侦破连长!”
“我也看错了你,用错了你,不该让你当了苏常行动总队队长!”周伟龙越说越生气,七窍已经冒烟了,“亏你杨卓夫还有脸面活在人世上!要是我周伟龙,早就投河自尽了!”他的声音很高昂,有意让隔壁的下属们听清楚。
“如果我真的死了,就没有人来给你送信了!”杨卓夫喃喃地低语着。“送什么信?”周伟龙一阵愣怔,意识到将有个严肃的问题摆在自己面前,心情是沉沉的,但声音是轻轻的。杨卓夫从贴胸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向前迈出三步,把信递给端坐在皮沙发上的周伟龙,自己也找个座位坐下来。
周伟龙双手抖索着拆开信封,又用抖索着的心阅读信的内容。他看完信,心中无限痛苦,泪水一串串流下来,大有要哭个昏天黑地之势。他真想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快!他也被恐怖笼罩着,感到自己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完了。
猛地,周伟龙像头发怒的雄狮那样暴跳起来,伸手给杨卓夫几记清脆的耳光,咬牙切齿地骂道:“要不是你为了讨好汪兆铭集团,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父母的详细地址!”当然,声音仍然是轻轻的。
“不是我……”杨卓夫申辩说。
“不论你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反正我信不过你!你滚,你滚,你赶快离开这里!”周伟龙没等杨卓夫把话说完,又把嗓子提高了,说罢冲出门去,径直来到他的卧室。
“总指挥,周总指挥!你听我把话说完!”杨卓夫边喊边跟上去,他自然明白事情已经涉及到机密问题,周伟龙有意调换房间,因为他的卧室距离秘书部有三间房子。杨卓夫走了几步,觉得嘴里有股咸腥味,张口一吐,殷红红的。他摸着被打破内壁的腮帮子,来到周伟龙面前,嘴里那咸腥味又冒出来,又吐了两口。
朱俐玲见了,送来一杯清水让杨卓夫漱漱口,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卧室。
“表哥!你听我说,舅父舅母的住址是唐惠民说出来的。”杨卓夫压低声音说,“唐惠民与重庆的秘密联系已经败露了,他为了表功,把两位老人的住址告诉周佛海。这是我去南京前五天的事,汪兆铭他们早就把眼睛盯着你了。”
杨卓夫说的全是谎言。原来,十四日上午,汪精卫和周佛海接见杨卓夫和刘淑珊时,杨卓夫一反常态,没等汪精卫开口,就主动提出瓦解忠义救国军的问题。他说周伟龙的总指挥部与淞沪行动总队在一起,身边有五千部队,在总指挥部很难把周伟龙抓到手,他说周伟龙很孝顺父母,可以派人去上海北郊杨木汇周伟龙父母的临时住址,花钱买通在周家做勤杂工的男佣人,让他给周伟龙报信,说周伟龙的父亲患了重病,把周伟龙骗到杨木汇去。因为周伟龙每次去杨木汇看望父母都在晚上十二点左右,每次的随从卫兵只有十来个人,很好对付。汪精卫想了想,认为与其这样做,还不如派人把周伟龙的父母抓到南京,迫使周伟龙的父亲给周伟龙写信,让周伟龙乖乖地来南京。
昨天下午五点,周伟龙的父母就被抓来南京,为了不让周家的男佣人给周伟龙报信,也一道被抓来了。周伟龙的父亲原是一位教经馆的私塾先生,虽然年过古稀,但身体还很硬朗,他想到自己平生没有做过亏心事,显得很坦然。周伟龙的母亲则不然,她患支气管炎,身体虚弱,老是咳嗽,又一个劲地哭。晚饭后,汪精卫和周佛海由杨卓夫陪同接见了两个老人,经过近一个小时巧言令色地劝说,周母也不哭了,周老先生高兴地用半文半白的文笔给儿子写信。
伟龙吾儿:汝阅读此函,切勿自相惊扰。余与汝母平安无恙,且受诸多之优待,岂不饮醇自醉乎!尤南京政府首脑耳提面命,以春风风人之言词诲人,余刻骨铭心矣!兹修书数行,望汝速来金陵,与中日和平运动诸领袖面晤,共商救亡图存之大计。能如愿,实乃吾儿之大幸,周氏之大幸,国家之大幸也!愿汝念余老牛舐犊之情,效近悦远来之士,立即启程。是嘱。
父示
九月十六夜
周伟龙将信连读两遍,文风笔迹确是父亲所写。他读完信,虽然感到有片刻的安慰,但转瞬即逝,留下的是如同万箭穿心般的痛苦。在他的思想感情中,信中的词句只有“老牛舐犊”四个字最能打动他的心。他想起自己在父亲设立的私塾学堂读书时,父亲为了养活一家九口,很少吃荤菜,但每餐都让他吃几片肉或一个鸡蛋,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考上初中时,家里付不起学费,父亲只好把朋友送的一件羊皮袄卖掉,母亲把娘家陪嫁的一只立拒卖掉,才把学费凑足,他想起自己考上息烽特工人员训练班时没有路费,父亲向五里外的一个财主借钱被狗咬伤左腿,摘几片树叶,扯几根茅草,将伤口胡乱地包扎一下,撑根树桠枝赶回家,把钱往他手里一塞,就昏倒在地上……周伟龙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蕴藏着父母的一片深情,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父母的血液,而且是父母受贫困生活折磨的珍贵无比的血液。
周伟龙越想越痛苦,随即又陷于重重矛盾中。一忽儿,他感到对不起父母,他们只因为养育了他这个儿子,才受到这次恐吓和委屈;一忽儿,他又感到问心无愧,自从自己拿薪俸以来,在经济上尽可能满足父母的生活需要。他时而感到父亲受了骗,在信中写了那些糊涂话,实在不应该;时而又感到父亲在种种恫吓和威胁下写的信,是出于不得已,可以原谅。他极不愿意去南京,但又巴不得马上见到受软禁的父母亲。他十分害怕与汪精卫见面,但又很想早点知道汪精卫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总之,周伟龙失魂落魄,思绪纷繁,心乱如麻。他缓缓起身走向杨卓夫,声音颤抖地说:“你必须向我说真话,我父母亲真的安全无恙?”“一点不假,表哥!”杨卓夫正经地说,“汪兆铭和周佛海要我与他们一道去看望了舅父舅母,他们的确对两位老人很热情,生活也安排得很周到。”
“汪兆铭他们对我父母说了些什么?”周伟龙想摸摸底。
“就是舅父在信中说的,他们先对两个老人说了一通和平救国的道理,夸赞老人生了你这个能干有为的好儿子,希望舅父给你写信,请你去南京共商救国救民大计。”杨卓夫的屁股已坐在汪精卫一边,把汪精卫和周佛海对两个老人说的一番笼络人心的话隐去了。
“你向他们假投降之后,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周伟龙又问。
“让我当了军委委员和副军长。”杨卓夫又隐去了汪精卫将刘淑珊赏赐给他做姨太太的事。
“他们给了你这么大的官,你还想回来?”周伟龙将信将疑地望着杨卓夫。
“因为我感到对不起表哥和戴局长,因为我羞与他们为伍。”杨卓夫口是心非地说。
“嗯。”周伟龙沉思一会,“唐惠民的事是怎么败露的?”
“具体情况不知道,只知道他天天接受审讯。”杨卓夫有几分心虚,但表面上很镇静。
“你必须对我说真话,汪兆铭他们要我去南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周伟龙感到可怕,惶恐不安地问。他的语气里表现出迷路人面向过来人的那种赤诚。
“你是我的亲表哥,我可以推心置腹地说说自己的想法。”杨卓夫也语意恳切,“他们要你去南京的目的无非是两个方面,一是劝你率部队投靠他们,二是签订君子协定,今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如果是前者,我不依从怎么办?”周伟龙越接触实际越惶恐不安。
“也与我一样,先来个假投降。”杨卓夫说。
周伟龙陷于沉思。他为了使父母获得自由,很想去南京一趟。但是,想到自己对戴笠的忠诚,自己对忠义救国军花费的心血,想到戴笠对自己的信任,自己在忠义救国军的地位,尽管实权操在戴笠手里,终究是个使人羡慕的总指挥官!他这么想着,又犹豫了。
“卓夫你先返回南京,我,去不去南京,或者什么时候去南京,让我多方面想一想,多方面权衡权衡再定。”他感到左右为难。
“不!我是专程来接你的,小轿车停在哥伦比亚路一〇八号门口。”杨卓夫急了,“我返回南京后,舅父舅母见你没有听他们的告诫,他们将是怎样一种痛苦和难过,可想而知,如果你坚持不去南京,可以断言,你将永远见不到你的父母亲,岂不遗憾一辈子!”
古往今来,忠与孝,总是矛盾的一对。“忠孝两全”只不过是一种理想而已。在忠与孝发生冲突时,不是尽忠舍孝,就是尽孝舍忠。凡是有资格在忠与孝之间做出选择的人物,都懂得不论大至精忠报国,小至忠于某项事业,都是忠远远大于孝。然而,认识与行动往往是两码事,许多人却做出了抱恨终生的选择。
“行!我与你一道去南京。不过,还得稍微等一等。”周伟龙心灵的钟摆在微微颤动,“一来我必须给戴局长发个密电,向他报告你的假投降和唐惠民的问题,二来我外出总得找个借口,使下边的人不产生任何怀疑才是。”
在周伟龙与杨卓夫面晤的同时,陈公博和李励庄夫妇携带人参、川贝和一批糖食水果,来到周伟龙父母的住地,看望两位老人。因为李励庄的父亲与周老先生是堂表兄弟,又是青年时代的同窗,双方一见面,房间里洋溢着亲热而融洽的欢乐气氛。
“昨天傍晚表伯父和表伯母来南京时,我和陈先生都外出有事去了,没有及时赶来看望两位老人,很抱歉。”李励庄显得十分亲切,“这是一斤人参,送给两位老人补补身子,这是半斤四川出产的贝母,听说表伯母老咳嗽,临时请人上药店购买,几乎走遍了南京城,才买到这么一点点。”
周母见陈公博夫妇这么关心她的病情,激动地说:“你们听谁说我老是咳嗽?”没等对方回答又忙不迭地说,“哎呀!如今到处打仗,我托好几个亲戚朋友买川贝都没有买到,你们一下子就给我买来了半斤,太感谢了,好,好,我这病有救了,实在太感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