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盛夏的残晖消逝,夜色下沉时,香港就以奇异的景象出现在人们面前。光辉灿烂的电灯光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一齐照耀上琳琅满目的橱窗;五花八门的商品广告,光怪陆离的演出海报,滚来滚去的各种车辆;悠闲自得的摩登的女郎,行色匆匆的英俊潇洒的男士,使人眼花缭乱,如梦如幻。它深深地抚触着人的心灵,刺激着人的欲望,唤醒着人的警惕。
八月二十日晚上八点,丁默邨在荷李活道附四十九号一座小花园洋房里秘密接见川岛。这里是林柏生的香港寓所。林柏生当了汪精卫集团的中央常务委员兼宣传部长之后,带着妻子徐莹住到南京去了,它就成为特工总部香港特区所在地,丁默邨每次来香港都住在这里。
“汪主席对川岛先生提供的日蒋澳门会谈记录和钱永铭、周作民秘密赴日的情报十分感谢!”丁默邨亲切地望着年近四十、穿着讲究的川岛,“为了酬谢你,他特地派我再送来二百两黄金和十斤贵州生产的上等大烟,敬请先生笑纳。”他打开黑色小皮箱,拿出黄金和大烟,放在川岛面前的茶几上。
川岛高兴极了,但他不露声色,淡淡地说:“丁先生知道,我一贯支持汪先生在中国主政,反对帝国派人与蒋先生密来密往,干那种有损汪先生的中国领袖地位的勾当,所以我才冒着风险向汪先生提供有关情报。”他望着金灿灿的金条和喷着郁香的大烟,十分陶醉,真想捧在手里欣赏一番,但表情仍旧是淡然的,继续说道,“我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对汪先生的一片深情,并没有想得到什么报酬。再说,汪先生上次通过丁先生转送给我二百两黄金,已经受之有愧了,眼下又送这么多的黄金和大烟,更加不敢当了!”
川岛先生对汪主席一片深情,汪主席对川岛先生也是一片深情啊!丁默邨微笑着将黄金和大烟塞进川岛那只皮料提袋里,“如果你拒绝接受这批礼物,汪主席将会作何感想呢!是高攀你不上,是你嫌它微不足道,抑或是你今后不再与我们合作?你得设身处地给汪主席想想啊!”
“哪里,哪里!都不是,都不是!”川岛那多思虑的眼睛急转几下,“既然如此,我只好从命了。”
说到今后不再与汪精卫合作,的确触动了川岛的灵魂。他担心事情败露遭到危险,已暗暗下了决心,不再与丁默邨见面。但是,他总感觉到丁默邨身上有着一种神秘的、不可思议的、令人沉醉的魅力。今天上午他收到丁默邨用暗语写的邀请信之后,思想斗争十分激烈。晚饭后,他借口去看望一个朋友,避开领事馆同仁的注意,准时来到林柏生寓所与丁默邨见面。钱能通神,自古皆然。他那双多思虑的眼睛又急转几下,打算把本来下决心不透露的情报透露出来。他神秘地一笑,说道:“我不知道丁先生又从南京来香港了。即使没有接到你的邀请信,今晚我也会来这里,将一个重要情报告诉由丁先生你直接领导的香港特区。”
“噢!川岛先生又掌握到了什么重要情报?”丁默邨又惊又喜。
“今天上午十一点,影佐祯昭将军从东京来香港领事馆,他受近卫首相的派遣,决定就汪先生与蒋先生重新合作的问题秘密赴重庆。”川岛说罢,心里一阵急跳,一种泄漏重大机密时特有的心慌意乱。
但是,他的心很快平静下来。在既要牟取大利又不敢冒风险之间,终于向心力与离心力相等,引力与斥力相等,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相等了。他正经地说:“希望丁先生明天上午一定要返回南京,将情报转告汪先生,以便及早采取对策!”
丁默邨一颗心猛地往上一撩,仿佛一下子撩到了喉咙口,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也说不出话来。
作为汪精卫集团的最高军事顾问团的首席顾问的影佐赴东京,丁默邨是知道的。那是四天前的事。那天,影佐说他为了将汪精卫夫妇提出的彻底摧毁重庆政府的四条措施直接向近卫报告,决定亲自赴东京一趟。汪精卫感谢万分,连声道谢,在影佐临行前夕,特地设宴为他送行,丁默邨也出席作陪。宴会上,影佐发表了简短的、慷慨激昂的讲话,说他将想方设法说服近卫接受汪精卫夫妇的建议,促使日本和汪精卫集团齐心协力摧毁重庆政府,让汪精卫在中国一统江山。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一贯支持汪精卫建立新政权的影佐,居然会赴重庆说服蒋介石与汪精卫合作!
原来,十天前,近卫第三次接见钱永铭和周作民,听取他们维护汪精卫利益的一番真真假假的言论之后,满以为蒋介石真的出尔反尔,只同意与汪精卫合作之后,恢复汪精卫逃离重庆之前的职务,不同意汪精卫任国民党总裁和行政院长,更不同意把他的军队削减到与汪精卫手中的军队相等的程度。钱永铭和周作民这样做,是让日本打消让蒋介石与汪精卫合作的念头。但是,事情却有点悖逆常理。近卫受新任外务相松冈洋右、陆军相东条英机、陆军参谋总长杉山元等一批野心勃勃的好战分子的影响,入侵东南亚诸国心切,为了早日结束中日战争,认为蒋介石的意见可以采纳。于是,决定派代表赴重庆与蒋介石达成停战协议,然后再说服汪精卫解散南京政府,与蒋介石重新合作。因为日本与中国早已断交,只好通过英国驻日大使克雷吉从中联系。英国外交大臣哈里法斯克没有意识到日本的个中秘密将会因此南侵,并将因此损害英国在东南亚的利益,马上密电英国驻华大使卡尔会见王宠惠。蒋介石眼见日本又连续不断地轰炸重庆和成都,日军沿长江继续西进已打到了巫山。滇越、滇缅和中国沿海交通线全部被封锁,感到他的政权岌岌可危,同意日本派代表赴重庆谈判。那么,近卫派谁赴重庆好呢?他想到影佐与何应钦、张群是日本士官军校的同班同学,这份差事就落在影佐身上。四天前,影佐接到日本首相府的通知,说有“紧急绝密要事”要他立即回东京,就以流言骗取汪精卫的好感和那次宴请。
现在,丁默邨见川岛要他明天上午回南京向汪精卫报告,惊疑地说:“影佐赴重庆是只身独往,还是有人陪同?他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影佐不是只身独往,有臼井茂树陪同。”川岛说,“至于赴重庆的具体时间,要等前来迎接影佐的陈超霖、章友三到达香港之后才能决定,至少还有两天时间。”
“十分感谢你,非常感谢你,川岛先生!”丁默邨激动地握着川岛的手。
第二天上午十点,丁默邨乘飞机回到南京。汪精卫夫妇和陈公博、周佛海、褚民谊、林柏生等人听了丁默邨的报告之后,一个个惶惶不安,惊诧、恼怒、愤恨,充塞着每个人的心胸。他们感到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这么虚伪,这么狡黯,这么阴险,这么不可信赖。
“我们如此赤诚地对待日本,对待中日和平运动,可是,日本……唉!”褚民谊一副看破红尘的表情,把对日本的牢骚和不满隐藏在一声哀叹里。“如果两个政府合并,只恢复汪主席离开重庆之前的职务,不管是什么人的主张,一概以强硬的态度对付之!”林柏生生气地说。一切都受人操纵,能够在操纵者面前强硬得起来吗?大家对林柏生投去冷漠的目光,觉得他书生气太足,甚至看成是耍小孩子脾气。“要想方设法使影佐的重庆之行落空!”陈公博满腔忧郁,“就是从中制造障碍,让他去不成!”
“对!这是上策。”周佛海马上接腔,“我看,我们香港特区派人潜伏在启德机场附近,等陈超霖、章友三下飞机之后,在他们乘车去日本领事馆途中进行狙击,然后以共产党的什么除奸义勇队的名义印发传单,既可以把责任推到共产党身上,也可以达到警告蒋介石的目的。”
“这样做,蒋介石可能会受到一点威胁,但日本还会派影佐赴重庆呢!”陈璧君心一横,“我的意见,干脆把影佐干掉!”
“我完全赞成璧君姐的意见,既然影佐要出卖我们,只能以这种手段对待他!”周佛海咬牙切齿地说。
“如果汪主席和在座诸位常委同意这样做,我可以派最得力的特工人员与影佐同飞机去重庆,当飞机在重庆珊瑚坝机场着地开始滑行时,把影佐干掉!”丁默邨的眼光好像闪电,表情显得非常可怕,“然后制造舆论,把责任推到蒋介石身上,这就会引起日本的愤慨,促使它死了让我们与重庆合作这条心,从而加速对重庆的进攻!”
“这办法好是好,只是行刺者怎么脱身?”陈公博两眼望着丁默邨问。
“行刺者先开枪打死影佐,然后开枪打死自己,与影佐同归于尽。”丁默邨一言惊四座。
“有这种为巩固我们的新政权而甘愿献身的人吗?”陈璧君冷静地问。
“有!”丁默邨回答得很响亮!
“谁?”几个声音同时问。
“香港特区行动组长龙德林。”丁默邨显得很自豪,也很自信,“这人绝对可靠!”
丁默邨说完,大家把眼光集中在汪精卫身上。他静静地听着大家发言,思潮起伏,时而高兴,时而忧虑,时而又感到痛苦。当他蛰居河内面临生命危险时,是影佐把他护送到了上海,当他的新政权面临难产时,又是影佐给予多方面的帮助,虽说没有起到决定性的催生作用,但也尽到了最大的努力。他汪精卫怎能忘恩负义呢?然而,影佐这回赴重庆,却是要扼杀他的新政权,而且又是背着他汪精卫,这哪里还有半点朋友气味?非友则敌。无毒不丈夫。他为了保住南京政府,维护他的国民党领袖地位,同意干掉影佐。但是,他很胆怯,万一有个阴差阳错,打草惊蛇怎么办?
“这龙德林真的绝对可靠?默邨兄。”汪精卫惊疑地问。
“真的绝对可靠,汪主席!”丁默邨肃然地说,“在龙德林面前,我的话虽说不能算圣旨,但他不敢有半点违拗。”
“那就请默邨兄与龙德林一同上飞机,你负责监督执行,以防万一。”汪精卫果断地说,“我当着在座诸位常委宣布,大功告成,请你当中央执行委员!”
丁默邨一惊。弄得不好,他自己岂不是也会与影佐同归于尽吗!他深深后悔自己不该出这么个主意,但已悔之晚矣!他见大家逼视着自己,容不得过多的思考,赶忙回答:“遵命!”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与影佐见过两次面,恐怕他认出我来。”
“这个问题好解决,只要经过化妆,他就认不出你了。”陈璧君开导说。
二十二日上午十点左右,丁默邨又返回到香港。午饭后,他秘密接见了川岛,得知陈超霖、章友三已于昨天下午抵达香港,决定明天上午接影佐、臼井去重庆。接着,丁默邨吩咐特区为他购买两张同一航次的飞机票。下午三点,他备了好酒好菜,把龙德林叫来,两人对饮。
龙德林三十五岁,身体结实,粗眉大眼,一派闯荡江湖的侠义气概。他没有正式结过婚,至今光棍一条,但被他糟蹋过的女人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他与丁默邨是同乡,一九三四年丁默邨任军统局第二处处长时,他是丁默邨的贴心保镖。一九三八年丁默邨因贪污被蒋介石撤职后,他才离开丁默邨做贩卖鸦片烟生意,几年来奔走于香港、北平、南京、上海和重庆之间。他发过横财,但手中没有一点积蓄,除了赡养老母和送给丁默邨六百两黄金之外,其余的统统耗费在妓女院这个销金窟里。去年八月,他在重庆被捕,以贩毒罪判处死刑,是丁默邨以二百两黄金买通重庆市长贺国光,把他营救出来,被安排在香港特区当行动组长。
“丁主任有何吩咐,是否早点告诉我,让我心中有个底?”龙德林三杯酒下肚,血往上涌,红着眼睛问道。他跟随丁默邨多年,知道对方凡是要报私仇,泄私恨,需要自己去行刺时,总是先与自己对饮一番。
“不要急,先喝个痛快再说。”丁默邨又给龙德林斟了满满的一杯酒。
龙德林又连喝了三杯,说道:“我已经喝足了,也喝得很痛快了,请丁主任直言相告吧!”
丁默邨没有吭声。明白地叫人去送死,实在难于开口。他真会逢场作戏,忽然挤出几滴眼泪,旋即又呜呜咽咽地吸着鼻涕,哭得伤心极了。“影佐,影佐,就是那个影佐祯昭,他娘的,逼得我走投无路啊!”他又是捶胸,又是垛脚,一副与影佐不共戴天的愤慨表情。
“影佐祯昭对丁主任怎么的啦?”龙德林心里一怔!
丁默邨哭哭啼啼地谎说影佐不仅强奸了他大小两个老婆,而且为了长期占有她们,在汪精卫面前诬说他私通蒋介石,妄图利用汪精卫的手除掉他。“好在汪主席不相信,要不我早就没命了。但是,影佐绝不会因此罢休,还会制造冤案谋害我呵!”他说完,又哭将起来。“他娘的影佐实在欺人太甚。”龙德林气愤地说,“这个仇我给你报!丁主任。”
“非常感谢你,德林!”丁默邨擦着眼泪说,“但是,你知道,影佐既是日本政府重用的人,又是汪主席最相信的人,万一行刺不成而打草惊蛇怎么办?即使行刺成功了,如果我们的某个细节想得不周到,考虑不严密,万一事情被败露又怎么办?唉!到时候,我也不得了,你也了不得呵!”
他见龙德林陷于沉思,显得十分怅然地说:“唉!可惜我的同胞弟弟在美国留学,不然把行刺任务交给他去干。若行刺不成,让他开枪把自己打死;行刺成功了,也与影佐同归于尽。只有这样,才能万无一失。俗话说:‘打虎还得亲兄弟’,一点不错呵!”丁默邨的话,把龙德林的江湖义气激发到最大限度,他慷慨激昂地说:“若没有丁主任的营救,我早就死在重庆了!丁主任,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兄弟吧!一切的一切,我都按照你刚才说的办!”
“我的好兄弟!我的亲兄弟!”丁默邨霍地起身,紧紧地握着龙德林的手。
接着,他将明天与影佐一同乘飞机去重庆,在飞机降落时行刺影佐的部署告诉龙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