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不到7点,沐国恩已经到了大董烤鸭店门口儿,一脸轻松。今天上班儿无非是收拾东西,清理邮件和文档,签署解聘文件。最关键的问题自然还是钱:财务经理告诉他遣散费会在一周之内到账。既然领导让他静悄悄地滚蛋,他也无意发什么多愁善感、缠绵悱恻的告别函,反正最晚到下周一,他的离职就会尽人皆知,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嘛。刚到下班时间他就交还了门卡和黑莓,匆匆离去,对于这个曾经战斗过五年的地方,实在懒得再看一眼。且尽情享受从天而降的暑假吧!
领位员把他带进包间儿,只见一个瘦高个儿笑吟吟地冲他喷出个大烟圈儿,道:“呦嗬,你们所儿炒了胖翻译,真是为民除害啊!”原来郁风雷到得比他还早。沐国恩也不禁笑道:“孙子,今儿吃我的喝我的,还他妈挖苦我啊!下岗职工也是你的阶级弟兄,你丫有点儿同情心好不好?”“同情个屁!你小子平时总白吃我的西瓜,我拍手称快还来不及呢!”沐国恩知道郁风雷把自己比作电影儿《小兵张嘎》里的日军翻译官,续道:“吃你几个烂西瓜算什么,今儿在大董吃烤鸭我都不问价儿!欸,豆包儿咋还没来?”
郁风雷掐灭了烟卷儿,说:“甭拿豆包儿不当干粮,窦家二少爷正忙着接客儿的吧!你丫刚被美国所儿炒掉,却不思悔改,立马儿卖身投靠英国所儿,真是铁了心当汉奸啊!”郁风雷一直在国企当差,总愿意拿他在外资所的经历开涮。沐国恩给他又点了支烟,说:“豆包儿这样的海龟才是铁杆儿汉奸大大的。您还不知道我,大忠似奸,其实是潜伏在洋人内部的卧底啊!”突然电话响起来,沐国恩接听后脱口而出:“谁迟到谁请客啊!”
“去你大爷的,”只听窦志强在电话里骂道,“我这就到长虹桥路口儿了,你们在几层啊?”“二层……嗯?你跑长虹桥去干吗?约好了在东四十条这个分店聚啊!”电话里传出拖着长腔儿的脏话:“今儿忙糊涂了,等我啊!”
沐国恩和郁风雷面面相觑,无奈苦笑,于是先点了开胃菜和饮料。两人正吃着话梅山药讲起“铁棍儿山药种多了地受不了”
的段子,窦志强一下子冲进来,问道:“鸭子呢?鸭子呢?”
沐郁二人都指着窦志强说:“就是你这只胖鸭子!”等窦志强入座后才开始点正餐。沐国恩说:“托二位兄弟的福,我这回大难不死,理当大吃一顿。烤鸭自然必不可少,每位再来个葱烧海参吧!”窦志强大喜:“好好好,就点最贵的上等海参如何?”
郁风雷插话:“你个吃货宰起人来真够狠的!从长虹桥到东四十条,途经三里屯儿和工体,正赶上堵车的高峰,你小子不到一刻钟就到了,莫非是变成烤鸭飞过来的?”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堵车能奈我何?”窦志强合上菜单,正要给自己点烟,却被沐国恩拦住了:“咱哥仨难得相聚,可惜开车来不能喝酒,那就换个玩意儿款待二位吧!”说罢掏出上月在苏黎世机场免税店买的几支雪茄,自己挑了支科伊巴。郁风雷和窦志强分别选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和基督山。或浓或淡的烟草香气渐次飘起,充溢了整个包间儿,沁人心脾,如同引人入胜的香艳故事。窦志强深吸了一口,问道:“买没买瑞士巧克力?”“没买多少。请同事分了。咱大老爷们儿还吃巧克力?忒小儿科了。
本想留给郁家小公主一些,人家还看不上。”说罢冲郁风雷撇撇嘴。“得得,好意我心领了,闺女最近常常牙疼,估计是甜食吃多了。”沐国恩一下来了劲儿:“治牙疼得用偏方儿啊!”“用鞋底儿抽?你丫少跟这儿哩根儿楞!”“咱闺女金枝儿玉叶儿哪能抽呢,得喝香水河儿窦府的天然气水儿啊,包治百病!对不对啊,窦总?”
窦志强搛了块儿火爆鸭心,应道:“你丫就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开你开谁?”郁风雷问:“燃气管儿里的水,啥时候儿能排干净啊?”“天知道!凑合用着吧,反正我们也就周末才去。
最近这日子过得,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沐国恩问道:“这可不像窦府的范儿啊!去年你开公司的时候不是问苍茫大地,舍我其谁的派头儿吗?”郁风雷也跟着帮腔:“是啊!我记得你当时还撺掇沐国恩离开律所,承包几个厕所,自任所长兼高级合伙儿人来着。”
窦志强不无愧色地说:“承包厕所自然是戏言,不过当时的确是过于乐观了些。现在天天都一脑门子官司。对了郁总,你们那儿车位卖多少钱来着?”
“二十五万吧。我房子买得早,打八折。”窦志强顿感同病相怜:“我那边儿更贵,二十八万!现在不买,以后也没机会了。
我手头儿紧,想租个地下车位,人家就是不伺候儿!”郁风雷说:
“没辙。我也是前些日子买的。俩车位就四十万啊,产权还只有50年。本想渗渗,邻居个顶个儿比我还急。他们买房大多是为了出租赚钱的,能租得起这个档次公寓的房客哪个没车啊?所以车位是标配。开发商都不傻,出租车位哪有卖车位来钱快啊?”
沐国恩一边儿将鸭皮蘸上甜面酱卷入薄饼,一边说:“郁总抱怨第二套房的车位贵,窦总抱怨第三套房的车位贵,你们俩是在发牢骚还是穷嘚瑟啊?莫非是馋我这个只买得起一套房的穷光蛋吧!”
窦志强懒得卷饼,直接夹了一大块鸭脯纳入口中大嚼,说:
“我哪有心跟你嘚瑟?你丫不能只看我吃肉,不看我挨打。就上周末,香水河儿农民抗议县政府当年违规征地搞开发,开着拖拉机在天鹅宫的大门口儿示威,就差成立农会打土豪分田地了。欸,这葱烧海参咋还不上?”
“活该打你这个土豪啊!”沐国恩让服务员去催菜,接着说:
“就那仨瓜俩枣儿的征地补偿金,让农民喝西北风儿去啊?”
郁风雷说:“胖子你这就不对了。农民挨坑是不假,但那是征地、买地单位的责任啊!豆包儿买房是合法合规的,不该为非法占地吃挂落儿。”“是吗?”沐国恩笑道:“你看丫贼眉鼠眼的德性,活生生土豪转世。得得得,冤枉窦总了还不成,最大的这份儿海参归你!”
窦志强缓缓咽下,笑逐颜开:“不错不错,赶上俺们香水河儿的驴蹄筋儿啦!还记得1994年那次聚餐吗?”“打死你我也忘不了啊!”沐国恩脱口而出,“咱们当时实在忒能吃了吧!”
仨人儿边吃边回忆起17年前大学刚毕业时的聚餐。
郁风雷说:“当时不止咱仨,一共五个呢。”不错,不过那两位一个移民加拿大,一个离婚后就没了消息,多年不通音信了。
当时的五个小伙子,风华正茂,学校食堂油水不多,下馆子能拿出上山打老虎的劲头儿。当天他们三四点钟在团结湖中路的一家不起眼儿的小饭馆儿聚齐的时候,并非饭点儿。选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时间,就是为了多聊会天儿,少吃饭,省点儿钱,毕竟人人的腰包儿都不那么充实。大家从二三流儿院校毕业,告别校园都觉得如释重负,提及所谓德智体美,无非耸肩苦笑;一谈酒色财气,各个兴高采烈,滔滔不绝。聊得越是投机,胃口越好,转眼间三只烤鸭下肚,又点了一大桌实实在在的硬菜。等聊到尽兴的时候,菜也吃得干干净净。于是纷纷如厕,只剩沐国恩一个留在饭桌旁。当沐国恩起身也要去方便的时候儿,店里的伙计连忙把他拦住:“先生您能不能先把账结了?”合着把他们当成吃白食的了。
所谓怀旧,无非就是隔着逝者如斯、一去不返的时间长河向彼岸无奈地翘望。三个人到中年的伙伴,像孩子一样开怀,笑话自己当年的青涩和稚嫩,其实何尝不是羡慕曾经的年轻呢?“那顿饭是谁结账来着?”窦志强不禁一问。
“郁总啊!”沐国恩道,“本来我说大家凑钱,郁总大手一挥:这回我请!那风采我至今记忆犹新。”“对对,”窦志强似有所悟,“丫一毕业就去中期当了董事长的小蜜,比我们混得强多了!你丫咋那么走运啊?”
窦志强所谓的中期,是指中国期货贸易总公司。国字号儿一向是名校毕业生就业的首选。郁风雷就读的财经学院跟北大、清华、外经贸和人大比起来相形见绌,难怪别人在羡慕之余颇感费解。
郁风雷呷了口鸭汤,淡然道:“我离开中期多少年了,怎么还有人眼红啊?时过境迁,也不瞒你们了。当初我一路过关斩将,不但被录用,很快就当上了董事长秘书,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大学里没白用功。直到三四年后有位上司貌似无意地一问,我才明白是咋回事儿。”
“咋回事儿?”
“人问我是不是证监会许处长的亲戚。我当然不是啦。后来一打听,原来这位许处长一个远房亲戚跟我同名同姓,当年也应聘中期的职位,托许处长跟中期高层打个招呼。许处长看来并未太当回事儿,只是让手下人打了个电话。”
“于是阴错阳差,把你当成他录取了?”沐国恩续道。
窦志强问:“可是那个郁风雷名落孙山,回头跟许处长一诉苦,哪儿容你小子得意啊?”
“嘿,无巧不成书!”郁风雷笑了,“估计那个郁风雷本来就是临时抱佛脚,关系并不硬,碰壁之后以为亲戚不帮忙或者怨自己学艺不精或者兼而有之吧,就没再露面儿。许处长日理万机,早把这笔人情债忘了,直到不久前来中期视察,才跟董事长提了一嘴。董事长立马儿回答说小郁同志一贯表现优异,入职后就是公司的重点培养对象。”
“我说你小子当年那么走运,原来人家招错了人啊!”沐国恩不禁大笑,“敢情中期把你当爷供着,现在穿帮了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事已至此,硬撑下去呗,又不是我的错儿。
好在那几年在中期总公司没有虚度,把头头脑脑儿伺候得舒舒服服。当然,这事儿挑明了大家面子上多多少少都有点儿挂不住,头儿似乎有芒刺在背,我则不免如坐针毡。好在不久后旗下的典当行有了个副总经理的空缺,我就去当铺当掌柜去了。”
“高,全身而退,实在是高!这么牛逼的传奇经历,怎么早没听你说呢?”窦志强问。
“有什么牛的?羞还来不及呢。冒名顶替混进我党金融队伍而已。你们俩最近买什么好玩意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