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象派那些名满天下的大师人群中,盖尔伯特不是特别突出的一个。不突出,不表示他的创作成就便可小觑。在1875年和1876年,盖尔伯特以《刨地板的工人》为题,画过两幅主题一致的画。画于1875年的那幅画中有三个工人,他们都上身赤裸,跪在地板上刨着地板。三人都拿把细小的尖刀工具,在地板上刨出一层刨花。翌年画出的同题画上只有两个工人,年轻的那个对墙角而坐,也是上身赤裸,他低下头,似乎正专心致志地修理手中的工具;另一个穿工作服的工人像第一幅画中的工人那样跪着,费力地刨着地板。刨花布满他刚刚刨过的深褐色领域。
可以说,这两幅画给我的震动都不亚于库尔贝的名作《碎石工》带来的感受。库尔贝对画下《碎石工》的起因倒是有过解释,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谈到是在一次写生路上偶遇工人碎石场景,从而产生以画面来表现的灵感。盖尔伯特画下这两幅画的原因不得而知。大概和库尔贝一样—他也许恰好进入那幢正在装修的房子,被看见的瞬间感染,便立即在写生本上速写,然后到画室进行创作。
以工人为主题的作品并不被当时的美学和道德价值观接受。我强调盖尔伯特画下这两幅画的时间,是因为那也正好是左拉创作以工人为主角的《小酒店》的时间。左拉的小说出版后遭到浅见攻击,舆论认为该小说应对一切罪行负责,甚至连雨果也公开指责左拉没权利揭露那样的不幸和疮疤。因此可以想象,当盖尔伯特以直接的视觉画面向公众展出这样的题材作品时,会遭到什么样的攻击和冷遇。
但盖尔伯特毕竟画下了这样的作品。当他1875年的画作被官方沙龙拒之门外之后,盖尔伯特的回答是继续画下画名都不愿更改的第二幅。这其实就有点令人意外和吃惊了。对当时的舆论来说,盖尔伯特的行为像是标新立异和哗众取宠,但对盖尔伯特来说,答案也许十分简单,他想画下他看见的生活。
每个时代的生活自然有每个时代的美学取向和道德价值观,但事实却是,所有的美学取向和道德价值观都无法覆盖住生活的全部内容—没有底层生活也就没有上层生活。贵族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底层人存在。甚至,只有在底层人身上,生活展开得才更加彻底。
盖尔伯特的这两幅画之所以令人震动,就在于我们能从这两幅画上看见生活本身。尽管没有人能经历全部的生活,但事实却是,即使面对我们没有经历过的生活呈现,我们依然能在内心唤起感同身受的强烈共鸣。究其因,就在于生活本身具有相通的性质。不论生活多么复杂,都被一个简单的真理支撑—那就是我们都得付出我们的全部,才能得到生活。
就像盖尔伯特画笔下的工人,他们跪在生活的地板上,付出他们的全部。尽管付出者不一定真正理解自己的付出,但至少他们在诚实地付出。面对生活,我们都在付出;生活面对我们,一直在要求我们付出时的诚实。不管生活表面出现多么激烈的变化,它对内在的诚实要求却从来没变。说到底,诚实不仅是生活的内在要求,也是艺术的内在要求。它被盖尔伯特服从,也被一切伟大的创造者们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