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刚刚与过家的儿子过云越订下婚约,黎阑捧着笑脸,用又羡慕又嫉妒的语气对她说:“姐姐,原来你喜欢的是那样的人啊。”
她抿唇而笑,默不作声,端持着恋爱中的女生合理的举止。
她似乎是偏爱温柔的人的,因为云越就是那样的人。
说起云越啊,明明与她青梅竹马,却在立下婚约之后,也跟着羞涩起来。一如所有互有好感的男女那样,他们之间对视超过两秒钟,一方肯定要移开目光。
那时候的他们,更像蛋糕塔上的翻糖小人,简单而隆重,拘谨而温柔,平淡而浓厚。面对亲友善意的取笑,初时的无所适从渐渐地也酝酿成了甘甜的蜜。
而那份牢固的辛甜,至今仍在她心中的某个角落。
然而人生如此巨大宽泛,谁又能预料,当时那些意气风发的当事人,如今竟只剩下她一个。
“你在想什么。”
她醒过神来,对上仲寅帛的视线,无可奈何地笑笑,“在想我妹妹的话。”
“什么话?”
“我问她未来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她说要嫁给身长似鹤的意见领袖,挥一挥衣袖,信徒无数的那种。”
仲寅帛敛眸,“那她找到了吗?”
“不,她去世了。”
“抱歉。”
德珍望着他,没有在他五官之间发现任何歉意。
“不过,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哪一个?”
“你喜欢温柔的人?”
“我以为你忘记了。”
“怎么会?”他诡谲一笑。
德珍无奈,“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喜欢温柔的人,但我知道,我不会喜欢你。”
“那么肯定?”
“是的。”
他不为所动,将她的凌厉直接扼杀在了摇篮里。
“那如果我已经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是吗?”
他给出一记确定的眼神。
德珍轻笑,“那么,我来问你,梵高的星星,为何如此明亮?”
上一秒,他还像个刚从足球场上走下来的年轻人那样,神气活现地被热烈的阳光庇佑着走到现在,下一秒,他却因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提问,顿时掉进了一个冰窟,连同他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浸泡在冰水中的刺骨感。
“不,我不知道。”
良久,他决定不掩饰自己在未知领域的无知,这份诚实令德珍稍感宽怀,脸上也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如果你要追求我,那么,我手里会三个问题,刚才的提问,是第一关。”
“我喜欢你难道是一场游戏?”他有些生气。
她笑:“人生何处不是逢场作戏?”
她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耐心不是一般差,目中无人,且傲慢非常。可一想到她此刻拥有了剥夺他的盛气凌人的资格,竟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小兴奋。
用餐结束后,仲寅帛主动提出去散步的邀请,丝毫不掩饰延长这次见面的意图。德珍已经承诺给他机会,上了车后,始终没问他要带她去哪儿。
途中,家中来了电话,礼让在电话里大声问姐姐你在哪儿,德珍温言软语压住小朋友的躁动,电话转到爷爷手里,她报备了回家的时间,便挂了电话。
仲寅帛从后视镜中看她,见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于是问道:“困了吗?”
她眯着眼睛点点头,骑马是件十分消耗体力的运动。“熊困熊困的。”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他转过头来看她,为了她新颖的形容而感到疑惑和好笑。
她从他求证的眼神中会意过来时,孩子气地一笑。家中有个吵闹的小朋友,大人们的修辞就难免受到影响。
仲寅帛落下后排左边车窗,夜风灌入,将细碎的野樱花瓣吹落了不少。德珍觉得脸上热热的,想起那杯餐前酒,下意识地捧起脸靠在椅背上,红灯转绿,她便再度闭上了眼睛。
自左窗灌入的风打在右窗上,她的发丝在风中挣动,夜风在车厢内形成一个气旋涡流,脱枝的花瓣随之飞舞,最后被带出窗外,飞了满街。
是人都会产生不切实际的愿望,而仲寅帛此刻的愿望就是希望这条路直到天荒地老,没有尽头。
但是,他很快又被这个浪漫而夸大的念头惊醒,高楼的霓虹洒在车前扭曲成一片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光点落在他坚硬的鼻尖,如梦似幻,勾人跌坠。
就在这当下,一块硕大的招牌突然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莫名紧张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耸动,彰示着他频繁的内心活动。
最后一记挣扎后,他从后视镜中窥视后座一眼,不安的手随即打了左转方向。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他将车钥匙拔出,率先下了车。德珍被关车门的声音吵醒,睁开双眼的刹那,混沌拂睫。仲寅帛弯下腰,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搁在车顶,语气奇异的温善而宠溺,“我有点私事需要处理,楼上有房间,你可以在那儿休息一会儿,我等会儿来接你,可以吗?”
他用词十分克制,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像商讨,而不是命令。
德珍不做多想下了车,被私人管家领进电梯。
大堂里仲寅帛笔直修长地伫立在那儿,水晶灯下落着他的影子,他背对着她与两位男士交谈,紧接着三人在一名助理的指引下往边上走去。电梯门缓缓合上的缝隙里,她最多只能看到这些。
套房是精致而奢华的,一眼足以令人失去清醒。她抱着双臂在窗前俯瞰了一会儿城市夜景,期间接二连三地有人送换洗的衣物和新鲜的时令水果进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倦了,疏懒地伸了个懒腰的同时,眼角余光瞄见簇新的衣物,这才觉得自己身上带着淡淡的汗味儿。
打开浴室,里头所有设施都带着闪亮的光泽,她进了淋浴间快速地将自己冲洗一遍,换上干净的衣物,它们虽然没有那么合身,但也可以将就。
仲寅帛到时,她正在卧室吹头发。风筒的嗡嗡声掩盖了他的足音,等她从镜子中看见他,他人已经在她身后。
“你忙完了?”她露出一记明朗的笑容。
他沉默地接过她手里的吹风,修长的指头插入她发丝间,德珍再怎么迟钝都已经感觉到这份不妥了。这个可怕的男人,恐怕在她问及“梵高的星星”这个问题时,已经对她产生了恶意。
是她大意了,她怎么会以为在折损他的威严和骄傲后,还不至于得来他的报复呢?
她瞪大眼睛看着镜子,他对她施加的第一个吻,平静地落在了她潮湿的发顶。
吹风停止了运转,男子略带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的颈项,继而滑至她的锁骨。敏感的肌肤因陌生人的气息激起了一个个颤栗,灼热的呼吸毫无章法地落在她脸上,可见,在设置这个陷阱之前,他便早已动了情。
仲寅帛弯身抱起化妆凳上的她,尖锐的齿啮着她的下巴,珍宝般的将她抱至床上,热情的双唇膜拜着她的颈项,德珍被顶上的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视线的余角只有男性的头颅在窜动。
对照先前她的各种行径,他满意她的顺从,却又疑惑她连欲擒故纵的把戏也不屑于玩耍,他那丧失的自信仍在继续丧失,好似从此就要与他分道扬镳。
他停下动作,手掌支撑在松软的床上,为她挡住刺眼的灯光,谋定而后动,“你为什么不怕我?”
德珍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影子,双手交叠搁在自己胸前,目光坚定地望着逆光中的仲寅帛,声音有些颤抖,但还算镇定:“我不怕你,我的心,就是我的保镖。”
仲寅帛注视她许久,虽然她勉力自持,但眼中已泛点点水光。他虽然想过强迫她,但到底还是心软了。
霍然起身,他下了床背对着她,声线结冰:“起来吧,我送你回去。”
大难不死,德珍紧忙吸了吸鼻子,揪着领口从床上起来,稍作整理之后,她匆匆将换下的衣物装进纸袋,红着眼睛去开门,突然,却又在玄关处呆立住。
背对着她的仲寅帛没有听到意料中的摔门声,转身讥讽道:“怎么还不走,是想留下来继续陪我吗?”
德珍茫然地侧过脸来,望着他,“我现在不大正常,出去被人看见,别人会误会你。”她的结束语出现了颤音,气息也有些凌乱。
闻言,仲寅帛从初时诧异,继而惊顿,等他消化了她的意思,迸出火花的双眼已经预示着他濒临暴走的边缘。德珍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善良已经触怒了他,只见他在眨眼间旋风似的到达她面前,强劲的虎口钳住她手腕,按压在墙上,接踵而至的便是他施加的第二个吻。
她紧蹙双眉奋力挣扎,然而他的炽烈的情感就如一颗松露巧克力那样融化在她的舌尖,吞进肚里。她被吻得缺氧,面红耳赤地逃脱再三,仍是被抓回继续这个吻。
都市男女的情欲正在仲寅帛的掌控下铺陈开来,德珍的反抗更是激发了他的胜欲,使得这个吻无限绵长起来。
辗转间,她咬伤了他的嘴唇,他吮红了她的唇瓣。这个吻,以过激开始,最终也未能以平静结束。
当他松开她的刹那,他线条美好的侧脸,随即被一掌打偏了过去。
清脆的掌掴声回荡在玄关,他因此而失神片刻,缓缓抚上自己的脸颊时,她已经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停了三秒,他拉开门追了出去,拉住未走远的她的手腕。她扭过头来瞪视他一眼,让他看见一丝凶狠被释放出来的痕迹。
“我道歉。”他沉声说。
“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欺骗你,强迫你。”
然而,他低下高贵的头颅并没有赢得她的原谅。在德珍将他审视了一遍后,她只是微喘着命令他:“松开我。”虽然是冷冰冰的三个字,却带着几丝微微的失望。比起生气,她更多的是无语。一待她甩开他的钳制,随即头也不回地朝电梯走去。
仲寅帛有些恼怒有些挫败又有些不耐烦地跟上,“你就不能像你长得那样大方吗?我已经跟你道歉了。”他还从来没哄过谁。
德珍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仲寅帛暂时放弃了追赶,掏出手机让人将他的车开出来。德珍径自出了酒店,比她先到的乘客坐进了唯一一辆正在候客的的士,而下一刻,她就感受到了照在自己脸上的车灯。
不用看也知道恶劣的那人是谁,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飞快地离开。
仲寅帛沿着步行道将车开在她身边,落下车窗对她说:“上车。”德珍当作没听见。他只好将车开到她前面,然后打开车门下车人等在路中间,但德珍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与他擦肩而过,他气得咬牙,转身冲上去捉住疾步的她,一脸的狂乱,“叫你上车!”
德珍愤然甩开胳膊上他的手,倔强地朝前走。
她是在大家族被调教着长大的女人,为人处世自然有属于她的周全,然而遇上冷漠生硬的他,多少就有些矫情了。
面对不愿意的情况,她以自己对他浅薄的认知,仿佛知道他会放弃似的,选择逆来顺受。而在无法解释自己发红的眼眶凌乱的衣衫时,她选择静立整顿自己的心情,为了他的颜面,以及她自己的颜面。
他是那样痛恨她的良善,恨不得亲手撕开她!
路灯下,她的步伐果决而有力,仲寅帛油然而生一股胆寒,开车追了一段减速滑到她身边,再次下车拉住她,非常恼怒地对她厉声喝道:“你到底想我怎么做?欲擒故纵也得有个度数!!”
德珍并未被他的激烈的言辞激怒,一旦她下定决心,她就会变成不能阻止的人。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人赢过她的倔强,仲寅帛也不例外。
车流不息的街道忽然空旷宁静起来,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血流涌动的节奏,她的确在生气,完全不想搭理他。
他阻止她试图再次越过她身体的举动,深吸一口气,缓和着胸膛里即将爆发的情绪,他闷声吐出一句:“我的失控并不常发生。”
“是吗?”
他妥协地垂下肩头,半垂着眼眸,“我并没有将我的智慧都用在带女人上酒店这件事上。”
“所以呢?”
“对不起。”他飞快地道歉。
“你完全没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德珍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夜色让她看起来既高傲又冷艳。
见她又要走,他急切地大叫:“也许是我误会了!”
德珍顿住脚步,扭过头来冷眼看他,反问:“误会什么?”
“你不是喜欢对着莫名其妙的男人乱笑吗?”他以为自己能扳回一城,但很显然,这样的答复只得到了德珍更深一层的不想理会。
她的骄傲并不少于他半分,开智时她就明白了她不可能用自己的美貌才华和善良说服所有人,别人怎么看待她,不管好与坏,她都无意去纠正,又或者说,画者的灵魂都崇尚自由,如果不是成长在家庭氛围浓烈的环境里,她大概会选择全世界去流浪。
当然,她也能理解仲寅帛的想法,各取所需的都市男女,哪怕只是第一次见面,如果心意相通,也会手牵手上酒店。她原谅了这一层,在这一点上,她甚至比仲寅帛更开通。
至于欲望,他抗拒不了,可是她不自量力地和命运赌了一回,她宁愿相信这个男人最后会放弃,也不要遐想噩梦的边境。结果,她赌赢了。
可是,当她出于各种考虑没能及时逃离的举动,却给自己招来了祸端。
落荒而逃的同时,她也对他几个小时之前对他的表白产生了恶心的情绪。她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借由爱她,却肆无忌惮伤害她强迫她!
而此刻,在运用过伤害和强迫之后,他开始看不起她了。
就那么快。
“我乱笑?难道我要哭着过日子才正常吗?”德珍无奈。
看出她完全不想对他解释,他愤愤地提醒道:“难道不是吗?开车送你去学校的那家伙,你不是和他正约会着吗?既然有男友了,面对我你也丝毫没有警惕之心,很显然,你很适应这样的生活,不是吗?”
还没等她回话,忆起一清早在酒店大堂遇见她的情景,他又添了一句,语调升至一个古怪的频率:“被很多男人包围着生活,是你的常态吧?”
明白过来他是在说卢鸿鸣,她思索片刻,这才顿悟在学校碰面的那次,并不是意外相遇。他既然能让她毫无戒心地跟着他进酒店,甚至洗了澡换衣服,那么谋划一场相遇,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见她不作回答,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只当她是默认了自己的行径。然而他仍然不见得有多高兴,反而失望了起来。
德珍却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从来就不相信我的话?如果你只是用钱和气势买漂亮的女人和你游戏,那么,你并不需要懂我。”
直到最后,她都不想斥责他。倨傲的人,总有他的可悲之处,他那么聪明,迟早会明白的,不需要她亲口来教。
然而他却依然不放弃质疑她的人格,“如果你洁身自好,现在也就不必和我在街道上争论这些了,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什么正经的男人,可是,你妥协得未免也太快了,不是吗?”
德珍看着他,眼神失望透顶。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得到她的宽恕,那些道歉,只是他急切想将事态掌控在他手中的敷衍之词。
想清楚了这一层,她索性静下心来思考着结束这幼稚的周旋的方法,最后,她眯着眼睛问:“既然你那么厌恶我,那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我那么可鄙,为什么你仍然喜欢我?”
他愣住。
是啊,为什么她那么可鄙,他却仍然喜欢着她?
遇见一个人,犹如一段旅程,并不是所有的旅程都快乐,但她敢说自己走过的每一段路都值得。
陷入悖论仿佛已成为了现代人的常态,所幸她生在古老的家族,一切都有着无可比拟的参照,别的女人花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醒悟的事,她却像是阳光熟悉叶子的脉络那样明朗。
她所有的骄傲,都来自于她的出身,不谦虚的说,若要细论,她比他骄傲十倍。
讨论告一段落后,仲寅帛又沉默了,街灯的光怪陆离不断擦拭着他那坚硬无情的脸孔,德珍等他回答,却始终没能等来回复,她只好转身离开。
“等一下!”
她不再理睬他。
“我保证不碰你一根头发!拜托请让我送你回去!”这一句,几乎是他咬牙切齿吼出来的。
“不用了。”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太快气息不平稳,虽然她表现得冷漠决绝,音调却颤抖着。
这让仲寅帛误以为她是气得太厉害,愈发感觉到她的不好对付。快步绕到她身前,怨恨的眼神好似在说不懂见好就收的女人真是麻烦,但嘴巴上却说着违心的话:“就听我这一次吧,那样我也可以早点回家。”语意似乎是在表达:听我的话,我就不会去梦里纠缠你。
德珍看着他,像是在确认他的真心似的。最后,她转了身朝他的车走去。身后的男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快步跟上她,见她又去打开后座车门,才保持了十秒钟不到的好心情当即烟消云散。仲寅帛竖眉盯着她,“我是你的司机吗?”
她侧首,迎面而来的车灯在她静美的脸颊上游移,他难免阴险地揣测那个送她去学校的家伙,也是被她这张动静皆宜的脸给迷惑的吧!何况,她还腆着脸冲人家那样乱笑!
两人眼神交汇处仍然是静电下的火花四溅,无关暧昧,只有谁把谁征服。最后,德珍屈从了。
见她打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他这才上了车。既然一开始就假装与岑黎阑之事无关,那么也没道理在现在暴露自己的身份,将车子流利地驶入车道,他问:“你家在哪儿?”
德珍不看他,报了面包店的地址。
他发出一声冷笑,铁着脸怒火中烧,“上次是书店,这次又是什么鬼地方?我已经说了,不会碰你一根头发。”
他不掩讥诮,德珍回敬他一记眼神,同样的内容。
“我在你眼里是傻瓜吗?我怎么可能相信你一次又一次?”
“那么那个送你回学校的家伙呢,都愿意替他占停车位了,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我不想和你讨论他。”
仲寅帛尖酸起来,“为什么?他比我好?”
“是的。”德珍有些赌气。
他冷笑一声,像是劝她擦亮眼睛似的语气讽刺道:“狗在书房住三年,也会吟风弄月。”
闻言,德珍飞快地扭过脸瞧他,他却直视前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比喻有何不妥,德珍绞了一下纸袋的拉绳,无奈地叹气:“拜托你的心也像脸那样漂亮吧。”
他不屑嗤笑,“那你应该找个天使交往。”
德珍今天已经受了不少刺激,对他已经感到累了,报了家门地址,两人一路无话抵达了惊雀巷东巷口。她提着衣物袋子下了车,仲寅帛也跟着下来,环视一圈周围的环境,皱着眉头,“我记得这条巷子连车子也开不进去。”
德珍以为他是在抱怨城市故纸堆的落魄,有些不客气起来,“你可以走了。”
他露齿一笑,算计好似的,“路远天黑,我送送你。”说完,双手插进裤袋,率先迈过了路边的积水潭,走进了黑漆漆的惊雀巷。
德珍摇摇头,无奈地跟上。
到了岑家门口,二人站定,仲寅帛侧转过身,瞧了眼木栅后岑家广袤的花园,“你家?”
德珍“嗯”了一声。
“冷吗?”
德珍看他一眼,“不要费力表现那么好,那不像你。”
他也不生气,轻笑一声,“进去吧。”
德珍旋即推开木门,听他在背后说:“不跟我说再见吗?”
她转过身来,“再见。”
仲寅帛笑了笑,咧着嘴角。“能最后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说。”
他将慑人的目光锁定她,“答应我,在我开车时,再也不要那么理所当然的跑去后座,你那样会让我觉得很没面子。”
德珍想了想,答他一句:“知道了。”
“那进去吧。”他从裤袋里伸出右手摆摆,微肿的脸上挂着笑。
仲寅帛回到家,停好车才瞥见后座的樱花枝,花瓣都掉的差不多了,只剩可怜的几瓣孤零零的站在枝头。他捧着那簇枝条进了电梯,光亮的内面倒映着他颀长的影子,侧脸的指印清晰可见。
想起德珍,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垂眸看了看手里的树枝,索性将最后几片花瓣也给抖落了。
到家时父母都已经睡下了,悄声去书房博古架上找了一只青花瓷瓶,一路抱回自己房间,将枝条丢了进去。
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起来,一家三口在餐厅碰头,仲太太懒洋洋地回应了一声儿子的早安,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他脸上那清晰的指痕,大惊失色,忙过去捧住儿子的脸,左右查看。“你怎么又被人打了?”
仲王生深知儿子的秉性,无视妻子的大惊小怪,但等落了座,还是问了儿子一句:“你没事招惹人家了?”
面对父亲的责问,仲寅帛反而心情很好的样子,“是我做错了事。”
闻言,仲家夫妻俩对看一眼,难道出手的是女人?
仲王生问:“认错了吗?”
“尚未。”他答得端正,并不掩饰,垂眸拿着调羹拨弄煮得稀烂的白粥,拌凉了才喝了一口。
仲太太哪里顾得上谁对谁错,她只知道打人就是不对!感受到母亲痛心疾首的注目,仲寅帛安慰了她一句:“没事的,明天就会消下去。”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做母亲的哪里还压得住火气,“她难道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这好好的脸给弄成这样,叫你怎么上班做事?”
“妈妈,我说了,是我先招惹她的,她生气了才这样。”他无奈地解释。
仲太太见他还护着那动手的女人,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拍了筷子扭过身子当即饭也不吃了。
“你和年轻人斗什么气?”仲王生见妻子这样,皱眉提醒她一句。
仲太太捶了一下胸口,“儿子没有你的份吗?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儿子被打了,还被打成这样,你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那我该怎么办?他也不是三岁,我也不可能替他去打回来不是吗?”
仲太太瞪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一大清早就遇上那么叫人上火的事,丈夫儿子还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简直要被气疯了。再看儿子,他不但没放在心上,还露出一丝傻气来!该不会是被那女的给打傻了吧?
仲寅帛喝完自己的粥,拉开椅子起来,“妈妈,我吃完了,我去上班了。”
“这么快?”她还没把脾气使完呢。
和父亲也打了招呼,仲寅帛径自上楼换衣服,等再下来时,又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仲太太扶着他的手臂左看右看,见没什么纰漏才放开他,不过等她将视线一往上,眼神立即暗下去,埋怨道:“会打人的女人,还是不要交往的好,会让你累的。”他长那么大,她这个做母亲的都从没打过他一下呢,怎能叫别的女人开了这个先河?
仲寅帛从善如流,“知道了,妈妈。”
临出门前,他最后叮嘱了保姆一声“我房间的花瓶不要动”,随即带着脸上那枚显眼的“徽章”上班去了。
蘸白是星期五一早回来的,忙活了一个通宵,衣服上满是泥土,喝完慧珠准备的牛骨汤,简单洗了洗就去补觉了。德珍将他换下的衣物放在大水桶里浆了会儿,换了十道水,才算彻底洗净尘土。
稚巧早起上学,见姐姐在忙活,愣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否该帮忙。
德珍对她道了一声“早安”,又夸她勤奋,这个妹妹和黎阑不大一样,黎阑并不懒惰,但总是睡不够,能多睡一分钟她是绝对不会早起三十秒的。
稚巧如今也长成心高气傲的少女,长得漂亮学习又好,偶尔也有别班的男生托人递来情信,她看都不看一眼,完全不当回事。可现在,她却被这个挽着袖子浆洗衣物的姐姐的三言两语弄红了脸。她的漂亮在她面前,不足挂齿。
稚巧在强大的美色中痴愣了会儿才回过神,紧张地拨拨头发掩住发烫的耳朵,又嘟囔了一句什么,德珍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就背着书包飞快地跑掉了。
德珍一愣,笑了笑,眸光流转。
晾晒完衣物,爷爷也起床了,一同起来的礼让歪着身子凑到德珍身边,朝德珍张开双手要抱,德珍抱起他放在饭桌上,一家人吃完了早餐,德珍去学校上课。
中午她约了卢鸿鸣一道吃午餐,见面的西餐厅就在学校附近,德珍点好餐等他来摊牌。
三十分钟后,他开始做挽回她的工作,然而德珍却十分坚定地再度说了拒绝。
“德珍小姐是认为我还有很多不足吗?”他皱眉问。
德珍摇摇头,“不,你很优秀。”
“那为什么我仍然得不到你的青睐?”喝了口咖啡,他苦笑一下,“如果你是为了打发家人的热情而与我勉强见面,我不见得会生气,如果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也会全身而退,但请直说。”
德珍苦笑,想来她的小婶婶已经将昨晚凭窗所见对他转述过了。“我并没有男友。拒绝你,只因为我是个固执的人。或许很无情,但你若非我所愿,我想无情便是至情。”
闻言,对面的年轻人敛眸凝神,自知失策,转而道:“上次的事,希望你能原谅我。”
她险些失笑。“我并没有因为你叫我替你抢停车位而自尊心受损,希望你别误会。”
“那是因为什么?”他自觉自身臻近完美,除了那次事出意外,他并没留下什么纰漏。
在德珍看来,卢鸿鸣与仲寅帛一样都很自大,但卢鸿鸣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孤注一掷。日久生情或日久生恨,都会发生在这不起眼,但必不可缺的一类人里。他们通常很优秀,但又缺少一点外物的加持,往往光凭这一点就会让他们自卑地抬不起头来。而他们遇阻时下弯的脊梁,总是藏着秘密的执着与野心。
“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表现出你的诚实。”思虑一番后,德珍说。
卢鸿鸣诧异地瞪大眼睛。
德珍将碎发别在耳后,她知道他很后悔脱口而出的习惯,但她说他不诚实,不见得有冤枉他。
在他的不解和疑惑中,她看了眼停在窗外的车,“那台车并不是你的,不是吗?”
她第一次坐那车就猜到了,因为它过分的整洁,也因为他驾驶时透露出的小心翼翼。
不光如此。
想起那个在雨中慌乱掉头的身影,她眼神一软,“你已经有女友了,对不对?”
“你……”
“她最近时常跟着我,有时在学校,有时在我回家的路上。看得出来她很爱你,你对我脱口而出的请求,恐怕曾经在她身上无数次上演。她一定很爱很爱你,才会一次又一次为你做那样的事。而你,将她的爱当成了习惯。你使用她,利用她,消磨她对你的热情,甚至走到了我身边。你有野心诚然可贵,但我也有权利拒绝一个属于别人的人。”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因她不常见的凛然,微微震惊着。
“关于以后,我对你只有一个忠告:今后,请别再让她为你做那样的事了。我只体验过一次那份尴尬就觉得不可思议,更何况是她。如果你也爱她,就不要让别人去可怜她。”
她始终认为,人和人的不同就在于,有的人为了自己的追求磨灭别人的感情,而有的人为了追求苛刻自己,情急之刻,总是更能分辨出人格的高低。
生而为人,她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杆多少,但她总是比别人更苛刻自己。爱这回事,从来不是她说了算,她拒绝卢鸿鸣,也只是在拒绝一个属于别人的人。
离开餐厅后她一个人逛了一会儿附近的超级市场。
你问她难过吗,不,她买了三百块钱的零食,结完帐她超快乐的。
【40】
话分两头,仲寅帛一进“中天”的大门,脸颊上的巴掌印就引发了谈话热点,这已经是最近他那张俊脸第二次负伤了。
尤其是他的秘书室,几个姑娘自己不敢打听,也不敢去送药膏,只知道一味挤兑萧尘,让他去当马前锋。萧尘将一大摞艺术类书籍放在桌上,擦擦汗,对边上几个姐姐说了一句:“老板从不正眼看我我会到处说麽?”摊上这样一个常年臭脸的老板,都不叫个事儿啊。
姐姐之一拍拍他的肩膀说:“他们天蝎座的都这样,小尘你别放弃!”
另一位却一声冷笑,“他不看你,那是你祖上积了大德了。”
话音一落,边上几位都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点点头表示认同。
萧尘垂下肩头望着天花板,仿佛他可怜的人生已经呈现在眼前。长叹一声,他扭扭自己的胳膊,搬起那叠厚厚的书籍垫着脚尖走进了老板办公室。
仲寅帛正在落地窗前与人通话,回头冷睨萧尘,萧尘随即轻手轻脚将手里的书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放下。
“你再打听一下,周部长也是人,不管怎么样,他也要吃饭睡觉的,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项目不能再拖了。”
萧尘竖着耳朵站在边上,电话那头的人八成是周子康,因为博物馆的项目,萧尘已经很久没有在公司见到这位秘书室室长了。
等仲寅帛挂了电话,萧尘通报了一遍行程,仲寅帛这才在沙发上坐下来,选了一本打开看了起来。
站在一边的萧尘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该不该问。
仲寅帛眼帘一掀,“你挡住我的光了。”
“哦!”萧尘紧忙让开。
仲寅帛翻了一页画册,问:“还有事?”
萧尘盯着他俊脸上力道深厚的指印,咽了咽口水,“没有了。”
沙发上的人懒洋洋地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看他的书,但是一米开外的那两道视线弄得他很心烦,“还不出去吗?就这么想知道跟工作没关系的事是不是?”
妈呀,原来他知道自己脸上有指印啊!那他还带着它到处走来走去?!
无视萧尘的惊诧,仲寅帛合上画册,一双华丽的长腿交叠在一起,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想知道由来吗?”
“嗯!!”萧尘重重地点头。
恶劣的上司瞟了他一眼,诡谲一笑:“不给问。”
“……”
萧尘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差点哭出来,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姐姐们的话果然没错,惹谁也不能惹天蝎座!
戏耍完小助理,仲寅帛好心情地再度打开画册看起来,想起那个可恶的女人的那个可恶的问题,腮帮子耸动了一下。不就是想知道梵高的星星为什么那么亮吗,等他找到答案,看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一个小时后,德珍收到一个白玫瑰花篮。
附带卡片说明了花篮的来历,但快递员才掏出单子想让她签收,她便将花递了回去,“请帮我退回原处。”
快递员微愣,面露难色向她解释订花的客户并没有留下地址。德珍想了想,抽走附带卡片,在快递员的手机导航里输入了“细”的地址,让他将花送到“细”让陈萍签收。
两个小时后,这个花篮在各方人士手中辗转了一番,又回到了仲寅帛手里。没过一会儿,全公司上下都流传着一则消息:老板挨打了,且对方不接受道歉。
然而绯闻的中心却不见挂怀,下了班回到家,仲太太问他怎么带花回来,他表情讪讪的,不解释。
回到房间,他一边更衣一边想,这女人真是够绝够傲!
隔了一天,德珍照例给薰爱准备餐饮,天气回暖,喝汤有些过头,因而就做了几样爽口开胃的小菜给她,一道黑蒜汁黄瓜沙拉,一道白酒浓酱拌鸡胸肉和韩国泡菜,还有一篮刚到的百香果。
蘸白说过,她最喜欢吃百香果了。
薰爱至今还没开始孕吐,在食物方面大开方便之门,简直来者不拒,德珍瞧着她的肚子,时常幻想里头藏着一头小饕餮。
她在边上看着薰爱吃完东西,不等她过河拆桥拿脾气赶人,就自觉地收拾了碗筷离开,这般潇洒反倒叫薰爱憋了一口气。
回到母亲的公寓,她整理厨房的时候突然想起住楼上的太太,随即去翻找行李,要没记错的话,行李目录里有一套Lladro的瓷偶。她收集这个西班牙的瓷器有一段时间了,王槿鸢身为母亲,多少会留心她近期的喜好。现在看来,这远渡重洋而来的“行李”作为手信倒显得十分有诚意。
只不过她在顶楼那家门口反复按了门铃却没人来应门,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原来是周末啊。”她笑了下,打道回府。
等电梯时,她无意间看了眼大厦的楼层数,原来这一层并不是最顶层,恰巧这时有电梯上升,她想了三秒,狐疑地伸手按了向上键。
电梯一直没有停,最后“叮”一声抵达在她现在所在的楼层,电梯门一打开,她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正是那天给她送来蛋糕的保姆。
“你好。”对方落落大方地与她打招呼。
德珍回了问好,保姆笑起来,“刚才电梯停在这层我还吓了一跳呢,原来是德珍小姐啊。我主人家在楼上。”她将堆满电梯的购物袋挪出下脚的位置给德珍,德珍走了进去,贴着墙壁站着,又听她解释道,“这层也是我主人家的,是留给儿子结婚用的,平时没什么人来。”
原来如此。德珍点点头,将手里的盒子捧在怀里,跟着保姆上了顶楼。
大厦的格局她不是十分清楚,她只记得一层似乎只分劈两家住户,王槿鸢当年也想买顶楼,因为她是个不想和人做对门邻居的女人,可惜顶楼已经被卖出,她只好退而求其次。
现在看来,这户人家财力定当十分雄厚,不单买下了顶层,甚至连楼下一层也买齐了。这样家庭的女主人热爱烘焙,倒显得十分可爱又有人情味呢。
顶楼的电梯一开就是这家的玄关,地面上贴着黑白相间的棋盘地板,左右搁着两个高脚石盆,里头种着一些葱茸可爱的彩色小花儿,说不上名字的绿色丝萝垂在盆外,像极了流泄的绿色瀑布。
上了两个台阶,打开白边格窗镜门,里头是客人用的衣帽间。再走五步,才算是真正进了这个家。
客厅自是十分宽敞,也很华丽,细节处又彰显女主人的偏好,虽然色泽偏冷,但奢华中仍有温馨感。
保姆顾不上去整理购物所得,忙去卧室通报太太客人来了,仲太太正在睡回笼觉,朦胧间听见有客人,紧忙起来梳拢头发,规整衣饰。
保姆见她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好的,转而去厨房给德珍泡茶准备点心。
德珍抱着手臂站在客厅的画前,这是上次在“细”见到的那幅名叫《棋局》的作品的复制品,做小了尺寸,果然攻击力就小了许多,论起风格,这幅画与这个客厅可谓格格不入,主人家宁愿牺牲客厅的整体风格也要悬挂这画,大概是基于盛大的欢喜吧。
不久前,她在这幅画前与仲寅帛初次见面,当时他因孤身与会被各方搭讪者围拥,不堪其扰之下找到她做掩护。
她还记得当时他客套地征询她:“我可以站在这里吗?”
而她取笑他:“你都已经在这里了,如果我说不行,你难道会离开?”
她得承认,他们相识的方式不算坏。只不过她傲气持重又不屑于解释,而他精明慎戒又目中无人。他们都不是能被随便的人和事打动的人,她对他有过好奇,而他现在喜欢上了她。
遐想间,这家的太太终于打扮周全出来见客了,德珍搁下茶杯从沙发上起来。
这个季节,街上的女孩子早已穿上了鲜艳的裙子,她却因为仍在丧期内,终日素服示人,若仔细论起来,惊艳几乎与她无关,然而身为王槿鸢的女儿,她几乎复刻式地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她虽素颜,却叫看的人仍觉冰艳。仲太太头一眼见到德珍,就是那么觉得的。
妇道人家的客套寒暄无非也就那么几句,没一会儿二人面对面坐下,她看她,她也看她。
“周末打扰到您休息真不好意思。”德珍说。
“哪里哪里,你能来就让我很开心了。”仲太太看着德珍,舍不得将视线挪移一分,越看越是入心,如果不是面对面坐着,她简直要拍手称庆了。
德珍在那道俨然被视为儿媳的热烈视线中泰然自若,寥寥几句,大致了解了这家的情况。爸爸和儿子都喜欢在外面呆着,家里的女人久而久之就在厨房找到了用武之地。“难怪您的蛋糕那么好吃。”她嫣然一笑。
不得了啊不得了!仲太太在心里大叫。
仲太太也算是阅人无数了,但坐在德珍面前,却险些没被那笑容给融化了心脏。
“这是你带来的吗?”仲太太好不容易移开视线,看着桌上的盒子问道。
“是的,是上次蛋糕的谢礼,希望您能喜欢。”
仲太太眉目欢欣的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只白马瓷偶,虽然她的儿子拥有一家画廊,但她这个做母亲的却只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不过好东西就算没有过人的审美,也是看得出高下来的。
仲太太估摸着这瓷偶的价值,面色有些忐忑,“我送你一个蛋糕而已,你却回我这么大一份礼,这叫我如何是好?”
德珍一笑,“您的蛋糕在我心里和它是等价的。”
仲太太受宠若惊,只差没当场开口介绍起自己儿子。
如果说仲太太起先对一个年轻女子能住进这栋大厦的能力产生过质疑,那么现在所有的疑惑都已经打消了。
她看起来还很年轻,但那一如植物般悉心形成的美,却需几代人精心浇灌才能养成。
想起带着指印回家的儿子,仲太太顿时觉得人和人真就不能这么比较!看吧,有人美成春风,有人却是掌风。哼!
思及此处,仲太太再也按捺不住了,找了个借口躲进房间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仲寅帛正在球场陪父亲打小白球,接到家里的电话,还有些诧异。父亲和朋友谈笑正欢,他特意避开人群走到一边,摘了手套接起电话,“有什么事吗,妈妈?”
仲太太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我不管你正在交往的那个女人是谁,赶紧分手。”
“为什么?”
“我已经有儿媳妇的人选了!”
趁主人离开,德珍独自喝了会儿茶,无意间瞥见水晶花瓶里那捧白玫瑰,心念一动,走过去数了枝数,数完当下只差没笑出声来。
那副画,这束花,或许,还有那个人。多巧。
那天他将她逼得出手打他,事后她也不是全然心安理得的。这个男人有别于一般的登徒子,又与她身边接触的男性完全不同,他眼底侵占的意图太过明显,但在紧要时刻还算彬彬有礼,总而言之,他太不一样了,想要不咸不淡地打发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的情形就更可笑了,她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他的家……
不过她并不急于落实心中的猜想,等仲太太笑容满面地从卧室出来,很快对她介绍起了那个令她倍感骄傲的儿子。“他今天难得有空,却陪他爸爸打球去了,要不然你们可以见见。”
德珍笑得神秘,“那就改日再会吧。”
仲太太拍拍她的手,“那你一定再来玩啊。”
德珍微笑点头,有问有答,始终优雅持重。
当她静下来不说话时,仲太太也停下来着她,在外人面前她始终维持着一种美好的距离,犹如一株雪霁花开的山茶,散发簇新的冷香,无畏凋零,优雅不羁,引人攀折曲颈而别。
她前世定然是拯救了国家,不然老天怎会叫她生得那样好看?仲太太如是想。
“‘仲’这个姓,似乎不多见。”她声如夏光,信手一勒,恍惚中已有盛夏的热烈,使人晕眩。
仲太太仿佛陷入了荒诞的爱情,竟没余力掩藏,一一对德珍道出了夫姓继往,甚至财富的由来。
她尚不知德珍的家世,说起自家的发家史,细节处有夸大但不算过分。德珍始终保持着温善的笑容,她对钱财不那么敏感,但也懂得来之不易。她的外公王霆,堪称心计一流之人,平息的晚年曾对她有过这样的忠告——命是弱者借口,运乃强者谦词。
因而,虽然仲太太反复强调是时代造就了这个家的强盛,而她只不过是运气比别人稍好些,但德珍仍言辞由衷:“敢与时势博弈之人,亦是勇者。”
仲太太被晚辈几句褒奖之词捧得心花怒放,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事前从未对德珍提及自己夫家姓仲。
德珍的猜想得到证实,脸色温善,持杯喝茶。
若不是德珍来了电话,仲太太真想大谈特谈三天三夜。她满怀惋惜地送德珍进了电梯,又得到德珍改日再登门的允诺,这才稍稍宽心。
仲家父子与朋友们在外吃了晚饭才回家,可怜仲太太已经忍耐多时,儿子还没来得及换下衣物,她便拉他坐下一把按住,开始倒豆子似的描述了有关德珍的种种。
“儿子你听妈妈的话,不要在外蹉跎了,妈妈看人的眼光很准的!”
仲寅帛啼笑皆非,连仲王生也好奇地挑起眉头,“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人?”现在的年轻人,能安安稳稳工作挣钱就实属难得,气质高贵生得美貌又谈吐稳妥的女人,真要想遇上一个,比摘星揽月还难。
仲太太恨不得明后天就把德珍娶回家,这爷俩却毫不上心,伤心地说了一句:“你们怎么都不信我!”
然而即便她这样,仲家父子却仍默契地回避此事。
仲王生刚失去一个儿子,心情尚未恢复,这时候引一个陌生女子进门,势必会被各式各样的人问及那些零零总总的轶闻,他有他的顾虑。
至于仲寅帛,他并不知道母亲口中的这人既是他心里的那人,他脸上的指印还未完全消退,那一巴掌足以打消他对其他女人产生任何念头。
但是他也不能放任情绪过激的母亲不管,只好技巧性地转移话题。“妈妈,那束花是你插的吗?”
“是啊,怎么了?”
仲寅帛站了起来,肩头垂落着,似乎叹气,但眼神又极为认真,“答应我,如果以后成为谁的婆婆,一定要认真学习插花的艺术可以吗?”
说完还痛心疾首地摇摇头,惹得边上的仲王生不厚道地笑了一声。
只有反应慢半拍的仲太太一脸气急败坏,嚷道:“德珍才夸过我插花手艺不错,怎么到了你们爷俩这就这么不堪入目了?”她瞪眼瞧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只恨当初没把他生做女儿身,那样也用不上她来着急给他娶媳妇的事儿了!
仲寅帛本打算上楼洗漱,母亲这一句孩子气地抱怨,初时他并未细听,但耳朵就像是被施了魔咒一样,自动捕获了那个关键词——德珍。
“妈妈,你说的那个女人,叫德珍?”
“是啊,怎么了?”仲太太被儿子忽然的转身弄得怔忡。
他飞快地摇摇头,“没什么,名字有点耳熟。”
仲太太随即笑起来,“她好看的不得了呢,或许你真的在哪里见过!”
仲寅帛对她点点头,那飘渺的神情分明不曾笑过,可是眼角,唇边,却都是溅出来的笑。
星期一上完课回到家,德珍惊讶地发现花园的矮墙外堆着几只五颜六色的书包,再往里头瞧,有几个孩子的身影。
进了门,老爷子负手立在门廊上,威严地看着那几个正在拔草的孩子,德珍忍不住偷笑一声。那几个孩子对爷爷怕得要紧,见德珍仿若救星降临,一个个哭丧着小脸与德珍告状爷爷是如何欺负他们的。
德珍好不容易打发走几个哭哭啼啼的孩子,提着点心走到爷爷身边,“您又顺手抓苦力替您干活,真是老奸巨猾。”
每到这个季节,翻入岑家庭院偷花的孩子总是屡见不鲜,十次总有八次被老爷子抓个正着。老爷子是个惜花之人,谁摘了他的花谁就得替他干活,孩子家长上门求情也无济于事,有几次甚至连家长也一并被留下来拔草修枝。
岑家庭院是德珍奶奶留下的遗产,爷爷自然十分珍惜。奶奶去世后,这个庭院曾在德珍大伯母手中发展成鼎盛。大伯母改嫁后,庭院荒了一两年,后来都是黎阑在打理。
黎阑眼界未至,情致未炼,她虽是个少女,却不喜精致,总是把花乱种,发不发芽也不管,只管施肥浇水,好在大伯母留下的轮廓还在,那些凌乱的植物竟也长成了如今的一片繁茂。
对于爷爷来说,一座庭院,三个女人,一个是他敬重的妻子,一个是他珍爱的儿媳,一个是他疼爱的孙女,这遗产本本该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到了黎阑这儿,竟是断了。
“德珍啊,他们踩断了那株坡地菊,你去救一救,看看还能不能活。”
“是角落那株吗?”
爷爷点点头。
德珍脱了外套搁在门廊木板上,捋高了袖子走去墙角,绿叶新长的菊株断了好些,她从壁洞里摸出花剪,剪断折断的部分,将新枝插入松土里,浇了水,便收工了。
“你对园艺比黎阑还不上心。”爷爷评价道。
对此她并不否认,前年那花也被踩断过一次,秋天的时候黎阑拍了照片给她,它竟开了一百多朵花。
既然黎阑当初的随意造就一方繁盛,那她也只好继承黎阑的野趣自然了。就像爷爷说的那样,能不能活,全看天意。
祖孙二人回了屋子,德珍搀着爷爷,“您不要再骗小孩子来替您干活了,庭院以后我会打理。”
岑润荩走得缓慢,手杖点在地上声音清亮,他笑说:“指望你吗?你的心,比马还野。”
“我是淑女啊,爷爷。”德珍强调。
“你是不是淑女,爷爷最有发言权。”
她笑嘻嘻地,“那我一半淑女一半狂野可以吗?请把庭院交给我吧,爷爷?”
老爷子停住脚步,只给了两个字,“不行。”
德珍看着爷爷从自己手心滑脱的手臂,张了张嘴巴,终于忍住没问为什么。
论起来,这座庭院应该是由这家的媳妇来继承的,黎阑也只是替薰爱代劳,而德珍始终是要出嫁的女儿,如果可以,她当然也不想越俎代庖惹爷爷不高兴,可是蘸白和薰爱那么复杂,她要怎么做,才能圆这两个人的局,让这庭院再度百花怒放?
庭院的事虽然惹得爷爷有些不快,但德珍总能找到其他方法令他重现笑颜。
她的奶奶是个半路出道的雕塑家,算起来,奶奶还是爷爷的学生,难得她天赋极佳,偶有作品问世,定会得到一番盛赞。德珍的记忆里没有留下奶奶的太多影子,关于奶奶的事都是从她父亲口中得悉,而爷爷一提起奶奶,心情就会变好。
“我以前听爸爸说,你们打算和奶奶联手建一座博物馆,后来为什么没有动工?要知道妈妈知道后家里弥漫了三天醋味呢。”
岑润荩呵呵笑了一声,“是有这么一回事,你伯伯你爸爸年轻的时候总是信誓旦旦,恨不得把地球推平了按他们的意思重新造一遍。”
“后来呢?”
“后来啊,他们出了国,见了世面,就不敢胡言乱语啦。”老爷子眨眨眼,一脸坏笑。
德珍也笑,博物馆的事最后不了了之大概和眼界突然变开阔不无关系,不过德珍仍有些好奇,毕竟爸爸都没说过要给妈妈造个博物馆,哪怕妈妈醋劲大发,爸爸也只是一句“最好的想法已用尽”打发了妈妈。今天提起这事,她倒想看看父亲究竟倾尽了怎样的想法。
家里的图纸不例外都在收藏室,她不知道爷爷和父亲他们筹划博物馆的具体日期,只能往前推算时间碰运气,花了半个小时,她终于在一个樟木长盒里找到了博物馆的图纸。
图纸虽然保存完好,但纸张却有些脆了,她戴了手套取出它在眼前展开,全景图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壮美,但难以鉴定风格。这并不是一个设计感十足的现代建筑,它的基本结构质朴扎实,甚至可以说有些笨拙,真要将它建造出来也不是一个能得奖的作品,不过,德珍觉得它倒像是可以使用上千年的样子。
充满想象力的作品在某些特定的年代是时髦的,但既然有时髦,就会有过时。而她眼前的这个作品,它不讨好任何人的品味,只牵发你灵魂深处的共鸣。因为它,足够质朴。
德珍越看脸上的笑意越深,她生在匠人之家,虽然继承了过人的鉴赏力,但她本身并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常自哂自己创造力贫乏。不过好在她有个同样笨手笨脚的黎阑当妹妹,倒得到了不少安慰。
除了图纸,她还发现了细部的小册子,难怪说这个作品要和奶奶联手,原来建筑外观有许多融合雕塑的细节。
德珍热爱任何才华横溢的作品,并不会因为这份才华呈现的方式不同而有所偏好。云越意外过世后,她接受经营母亲的“48张椅子”,由她经手过的作品也算不计其数,但她仍忍不住感慨:妈妈吃醋也是应该的,谁让奶奶的手艺这么厉害。
蘸白回来时她仍在收藏室,进了门见她一脸痴迷傻笑,蘸白纳闷:“你在看什么好东西?”在他的印象里,德珍只有在屈服于他人的才华时才会露出这般痴傻的笑容。
德珍将奶奶手绘的小册子递给他看,“哥,你说咱们家的好基因是不是传男不传女啊?”
蘸白听了这话觉得好笑,看了眼小册子,原来是奶奶的东西,不过这册子他小时候就看过了,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问德珍:“嫉妒了?”
她撅着嘴佯装不高兴,“当然嫉妒啦,哥,你说奶奶这好手艺会隔代遗传吗?”
蘸白大笑,阖上小册子,卷起来敲敲她的脑袋,“别这么贪心,你把你的美貌遗传下去就够了,赚钱养家的事自有人负责。”
德珍悻悻地皱皱鼻子,但也不生气,想起来问他:“今天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蘸白“哦”了一声,脸色有些认真起来,“我们办成了一件事。”
德珍挑挑眉,但不是很好奇。
蘸白一本正经地说:“黎阑那件事,妥了。”
德珍一愣,“你是说,黎阑可以下葬了?”
蘸白点点头,“老家那边打电话来说盯梢的已经撤了,叔叔已经赶过去,明天你和我一起过去看看。”
德珍大喜,忙收了乱七八糟的图纸,打算将这好消息告诉爷爷。蘸白看着欢欣鼓舞地去报喜的身影叹了一口气,好似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去。他看着桌面上长长的樟木盒,心里有些感慨,姓仲的那小子虽然有些不通情理,但总归还不算无可救药。
不过也是巧了,德珍对生意上的纠葛从来兴致缺缺,怎么今天会突然想起来看博物馆的图纸?
周子康带了人手回来复命后,秘书室天天挨训的情形总算得以缓解,下属们一张张叫苦不迭的脸让他深感挫折,不过想起来一墙之隔的那个大魔王是那样阴晴不定的性格,他又不能责怪下属什么。
周子康是个先入为主的人,凭严谨的习惯做事,这种性格和他秘书这个职称很相符。他原是仲王生的贴身秘书,下放到任何部门都是经理级别的人物,主动请缨替少东家“护法”,既了却了仲王生的隐忧,也有对集团继承人好奇的成分。
仲寅帛初回国时,他父亲是替他安排过秘书的,但也不知怎么的,三天一小换,五天一大换。
周子康此前见过这位少东家,那还是很多年前的圣诞节,仲太太跟着身边的太太团兴起过洋节,特意将儿子大老远的召回来。周子康去机场接人,天公不作美,高速上下着薄雪,飞机误点半小时,终于到了。
回程的路上,周子康识趣地闭嘴,愣是将满肚子的讨好咽着一句没说。当时他只觉得这少年骄矜倨傲目中无人,不过并不讨人厌。几年后再见他,他依然清隽,气度沉实,不带一丝富贵子弟应有的浮华气,眼神带着一点狠。
这狠是没有对象的,作为一个生意人,却是放之四海之内皆准的。
有人的地方就会流行抹黑富家子,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不过周子康觉得,这个怪现象更像是一个“狼”让“羊”掉以轻心的烟雾弹。
事实上,他们这些人的天生优势并不仅仅只是钱而已。圈子里的长辈各个都是人精,耳濡目染之下,就注定了这个人的眼界、思维方式、执行力都与其他人不同。他们有读不完的书,参加不玩的各式聚会,天性使得他们每顿饭吃得都有目标,每一杯酒喝下去都要见效,他们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而仲寅帛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也因为这样,周子康才对他突然放弃岑黎阑而感到纳闷,为了那张图纸,当初他不顾劝说也要一意孤行,好不容易捱到现在,眼见岑家人就要经不起这般耗下去,他说放弃就放弃了,周子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汇报完一些列事项,周子康重提了图纸之事,“总算见到周部长了,不过他仍是那句老话,拿不到岑润荩的图纸,没必要详谈。”
办公桌后的男人冷哼一声,“他今年七月退休,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他耗得过我,还是我耗得过他。”
周子康神色幽然,“话虽如此,但工程部已经提交了鹿湾区大厦的初步方案,有个小道消息称科氏今年拟定在燕子坊原址建造滟水第一高楼。”
仲寅帛总算提起些兴趣了,“多高?”
“还不确定,董事长留意到最近科氏股价小幅度攀升,派人打听了一下,说是科氏放了内部消息。”
“我只想知道多高。”
“315米。”
呵,比“中天”的鹿湾区大厦要高出四分之一呢。
周子康留心着办公桌后那男人的脸色,他不是输不起的男人,但他生平最恨有人特意给他添堵。更何况,他与科氏少东家科达明还有几分说得上的交情。
他长久的沉默终于让周子康感到了一丝后怕,思来想去,也只有胆战心惊地建议道:“董事长的意思也是博物馆的项目越快越好,眼下我们放弃了岑黎阑,岑家人虽不至于感恩戴德,但或许会重新考量我们的请求,你看,需不需要我再去岑家走一趟?”
“不用了。”仲寅帛连犹豫都没有。
周子康以为他有什么新的构想,“那……”
“这件事先这样吧,打个电话给吉隆坡问问阿Ben在不在,他要是手里没活,安排个时间我们见一面。”
“知道了。”周子康听他要把Ben找来,就知道他认真了。
他不是不后悔放弃岑黎阑这个计划的,突然冒出的科氏一下让整个局面变得棘手起来。眼下,博物馆的事刻不容缓,他却忽然别无他法。
阔大的办公室泛着冷冷的色泽,桌面上放着一摞高高的画册,外人看了或许会以为他开始修心养性陶冶情操,但实际上因为德珍的提问他吃了多少苦头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决定放弃岑黎阑,也是因为害怕那个女人知道此事后,决绝地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以手搓面,叹息一声,看了眼日历。
已经五天了,她回老家办事也该回来了吧?
这天下课后,德珍又“偶遇”了仲寅帛。
他对昂贵的“细”尚且没有付诸太多关心,捐几册图书而已他却前前后后来了多回,这样的亲力亲为,她怎能视而不见。
不过这一次,他是来替他母亲传话的。
很显然,在她得知顶楼住家即是他的家之后,他也知道那天她曾拜访过他的母亲。德珍无奈:“晚餐我会去的,不过,这种事你何必亲自来传达。”
他摸摸自己被她打过的那面脸颊,状似心有余悸道:“谁叫我没有某人的电话。”
就这样,他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她的号码。
事后德珍失笑不止一次,这个男人既自大又幼稚,可孩子气发作时,又叫人无可奈何。她并没把此事往心里去,她说过她不怕他,自然也不会怕他打来电话。
仲太太姓谢,单名一个“仙”字。有个别致可爱的小名叫仙果。
她是个懂得谦逊的女人,嘴上说自己一事无成,都是托丈夫儿子的福才有今时今日别人对她的尊敬,但事实上,她甘愿自贬而将功劳全部推给丈夫儿子,这样聪慧大方的女人,又有谁会质疑她的荣华富贵不是她应得的呢?
而她做东请德珍吃饭,也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请客吃饭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如何叫宾主尽欢就是一门学问了。就好比与恋人一起可吃西餐,但大闸蟹却只可与家人共享。而亲热的人之间,才吃粤菜。
德珍不得不说,仲寅帛虽轻狂傲慢,却拥有一个脾性与智慧皆是一流的母亲。
仲寅帛抵达包厢时,里头的两个女人正挨着头聊怎么煮盐水花生,他母亲在说,边上的女人认真在记。她仍然一身极简主义,而他母亲却穿了隆重的旗袍,她的淡然只凸显他母亲过分的殷勤。
岑润荩闲来爱吃盐水花生,慧珠虽做得一手好菜,但也并非面面俱到,可惜了后院那三行花生,每年都只落得被慧珠糟蹋。碰巧谢仙有这一门手艺,因而现下德珍这儿正起劲着呢,完全顾不上刚进门的男人如何看她。
仲寅帛受了这番冷遇也只是安生地叫了声妈妈,只可惜仲太太正忙,道了声“哦,你来啦”,又转头与德珍贴在了一起。他如此不受欢迎,只好悻悻脱了外套拉开母亲边上的椅子坐下。
德珍写完条子抬眼问仲太太:“是这样的吗,您看看我有没有落下什么?”
仲太太接过纸条检查一番,末了拍胸脯保证若是按着她的法子去做,定然能煮出好吃的叫人跺脚的花生来。等她得意完了,又自然而然地夸德珍的字写得好看,她举着那张纸条左右细看,比端详钻石还要认真,直到最后才想起招呼自己儿子,“你来看看德珍的字,真是漂亮啊!”
仲寅帛吹散浮在水面上的叶片,浅浅喝了一口,不知是茶好,还是水好,亦或是一切恰到好处,总归,他那艰吝的嘴角没有少了笑。末了他不紧不慢地接过那张小纸头,对光而视,只见上头写着:
择生吃时肉紧感花生两斤,水与花生齐平,满三匙盐,大火烧至锅起啸,改用中火啸四分钟,闷放三小时。食之。
看完,他嗤笑送回纸条。“把字写得这样好,有缘由麽?”
见惯了他不屑的表情,德珍平淡自然地回答他:“常言道,读书不行,好字来平。”
“是吗?”他扬高声调,搭配挑眉。但紧接着就在桌子底下挨了仲太太一记脚踹,附带一记眼神警告。
仲太太知道自己儿子要求有多高,但她如此中意德珍,自然不容他放肆。她并不知情眼下这对男女早已数次过招,“初次见面”儿子就对人家出言不逊,仲太太甚至觉得有些丢脸。
仲太太正疑惑今天儿子怎的如此冒失,恰好遇上传菜,有外人在场,她只得暂时压下情绪,转而与德珍讨论起菜品来。
德珍对面端坐的男人眯着眼看她俩和乐融融的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妈妈,到底谁是你的亲骨肉啊?
待菜上齐,更过分的一幕在仲寅帛面前活生生上演了。只见仲太太略显费劲地摘下自己手腕上的翡翠手镯,交到德珍手里语重心长地说,“你啊,真的是太素了点儿,这个就送你了,答应我要好好戴啊。”
说话间那手镯已经套住了德珍的手腕,仲太太托着她的手,评价道:“你生了一双文静的手,这镯子很适合你呢。”
德珍对长辈的礼物基本上不会拒绝,但仲寅帛那双快要掉出来的眼珠让她不得不婉拒这番盛情。
仲太太当然不依,以为年轻姑娘不爱这些老物件,才要开口说话,无意间瞥见边上儿子一脸的不舍,转而不大高兴地问他,“你心疼了?”
当儿子的即刻摇头。
“那就没你什么事儿了。”仲太太负责盖棺定论。
仲寅帛吞了吞口水,对母亲随手就将传家宝送出去的举动不予置评。
多年前谢仙的一个姐妹要卖一批首饰救急,但她手头也不宽裕,对这只镯子虽情有独钟,当下却推掉了。怎料她夜里做梦也梦见那镯子,还为此怅然若失了好几天。最后,是父亲买下了那镯子,尽管那时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但父亲还是那么做了。
有了这样刻骨的来历,即使多年后谢仙拥有的珠宝琳琅满目地堆满她的珠宝盒,但这只镯子始终拥有超然的地位。
一个男子愿意腾出十之九五的身家为你置办一件心之所好的意义,和一个百万富翁为你络绎不绝添置装饰品的意义,是不同的。
仲寅帛自然深知母亲是个多容易满足的女人,从前她还苦恼他和卯卯兄弟俩若各自娶妻,这个“传家宝”究竟要传给哪个儿媳妇才得当,如今卯卯已经不再,她苦恼的事也失去了意义。但她亦不是随便的女人,这镯子这样轻易到了德珍手里,可见她有多满意她。
德珍垂眸看那镯子,感受着它的温润细致。她并不贪恋这道迷人的绿,王槿鸢的珠宝盒里,玉石何止一件两件。母亲是王霆的宝贝女儿,单是从外婆那里继承下来的手镯珠串就已不计其数,更何况各方亲眷中的高龄女眷,总会在行将就木之前为自己生前的美器寻一个担负的起又与之相配的新主人,而王槿鸢总是最佳的继承者人选。
仲太太见她端详许久,就说:“你可别介意我那小气儿子,要知道自从我有了这镯子,可是旺了他们仲家三十年呢!”
“妈妈。”仲寅帛拖长了音,无奈地垂下眼角。
仲太太却趾高气扬地拉着德珍继续说,“虽然是小东西,但你也别嫌弃。”
德珍扬起亲切的笑容,“我会好好戴的,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