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珍在同事间并不刻意地维持着一种作为旁观者的距离,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她是天生圆融的,即便不方便回答,也能找出一个妥当的答案,而那种亲和力并不会折损她身为美女的骄傲。
大家都对她抱有莫大的好奇,她知道自己的家世背景一抖落出来,无疑是一场小型记者招待会。大家未必熟悉她的父亲母亲,但滟水城里几乎每个人都认识她的爷爷,有太多人希望了解这个家族的全貌,而话题到了最后,多半会问及一句:“德珍,你有恋爱的意愿吗?”
她的反应总是很真实。先是怔一下,继而笑起来,大方地回答:“是的,请务必把您认识的青年才俊介绍给我。”
一句俏皮话,各方人士由此信心满满。想必任何一个青年都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女子,更不会拒绝一个做岑润荩孙婿的机会。
德珍由着他们去,对此并不深究,她有另外的事要忙。
当她决定留在爷爷身边之后,王槿鸢那边已经替她安排了一些行李,跟随最近一批画作一起寄至,行李的负责人是本地一间画廊的买办,王槿鸢将联络方式留给了女儿,嘱咐她注意身体照顾好爷爷就挂了电话。
办公室的窗外,风似酥糖,云若棉糖,春光照得人懒洋洋。在她给那位买办去电之前,买办先给她来了电话,电话里说话的是位叫陈萍的小姐。
下午已经没有德珍的课,雨薇见她拿起外套准备离开,问道:“你要走了吗?”
德珍点点头,雨薇看了眼时间,随即也站了起来,“我也没课。”
二人整顿了一下,去了停车场,几个学生在附近打羽毛球,见到德珍纷纷朝她打招呼,雨薇招呼她上车,她本想拒绝,但雨薇的那份热情叫人无力招架。
上了车,雨薇问她去哪儿,德珍将地址递了过去,雨薇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你也收到邀请了?”
德珍不明所以,她只是去取行李而已。
雨薇打开车内的抽屉取出一张请柬,“今天是‘细’的二度开业日。”
德珍这才会意过来为何雨薇车后放着未拆干洗店衣罩的礼服。
既然二人是去同个地点,一路上二人也就聊开了。
“细”坐落在古子城里,德珍从未去过,但年少时她总陪爷爷去古子城淘宝,王槿鸢则常带她去附近的教堂。从教堂的巷子下来,就能抵达当时的儿童游乐园,十几年过去了,游乐园已经拆掉做了市民公园,依着江畔,风景独到。
“细”就在沿江公路上,它的隔壁,是德珍爷爷早年的事务所,三年前爷爷将建筑转让给了书法协会的老朋友,如今是一间古风雅然的小书画院。
雨薇本打算下了车去洗手间换衣服,德珍却笑着将她带进了隔壁书院,书院里工作的年轻人不识德珍,以为她们二人是“细”的宾客,问她们是否走错了地方。雨薇刚想解释,德珍已经看到熟悉的身影。
“莲池爷爷。”
张莲池老先生闻声望来,见来者是德珍,又惊又喜,二人寒暄片刻,德珍将雨薇介绍了一番,得知她俩都是去隔壁,胡子花白的老先生拉着德珍的手有些吃味:“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找我这个糟老头子请你吃饭的呢。”
德珍笑了笑,张老是城里有名的老饕,即便是破弄巷中脾气过硬的苍蝇小馆,只要张老去了,也得卖他几分面子。在德珍眼里,美食文化并不轻松,因为师傅们感人的坚持,也因为老饕们刻薄的挑剔。
这与绘画也有共通之处,画者的精妙想法,也得有鉴赏力与之持平的观者来相衬,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因而承蒙张老不弃,总将年轻的她引为知己。
雨薇换好小礼服,像是换了一个人,变得光彩照人起来,连张老见了也夸她几句:“真是蓬荜生辉啊。”
德珍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雨薇,雨薇虽被他俩夸得低下头去,但心里美滋滋的。张老送两个年轻人出门,一边说:“隔壁的新主人,应该会很高兴你俩去为之增色的。”
张老略带深意地瞧了她俩一眼,德珍道了谢,与老人家告别。
德珍与雨薇一并进了隔壁,门口冷冷清清,虽是二度开业,却并无开业日的喜庆模样。四方四正的大门大开,像极了一个冰冷的洞穴,走过长长的廊道,才听到些许人声。再走几步,已经有明亮耀眼的光线流泄下来,雨薇上交请柬,签了名字。德珍目送她进去,刚想对工作人员表明来意,接待的小姐已经引了路:“德珍小姐这边请。”
她怔了一秒,跟着接待走进侧门,特意封闭的廊道全程通着强烈的白光,好似电影中的奇幻场景,接待小姐的高跟鞋扣在地面上,形成一段扣人心弦的乐章,令人入坠幻境。
见到那位负责行李的买办小姐,德珍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梦境般的恍惚神色,对方则对她脸上的迷惑十分得意,热情地接待起她来。
德珍并未在这里看见自己行李的迹象,陈萍笑说东西都在“细”的仓库中,“东西有点多,恐怕塞不进你的后备箱。”
闻言,德珍懊恼地扶额:“我妈妈一定又做了令人为难的事。”
陈萍联想了一下王槿鸢交给她的那堆小山一样的行李物品,不由一笑,再看气质娴静的德珍,心想:夸张的母亲,未必会生出夸张的女儿来。
“这倒没有,这批入境的画作中有一副德加的作品,因此您母亲动用了她的专机,你的行李,算是随行。”说完,陈萍饶有趣味地看着德珍,果不其然,她在德珍脸上看到了一丝愠色。“恕我多虑,我猜你应该没有预约搬家公司,所以,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一台中型货车。”
德珍哭笑不得地跟着过分细心的陈萍去了“细”的仓库,里面有几个年轻人正在热火朝天地搬运她的“行李”,货车的车厢,也已经装满了一半。
“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你。”德珍说。她自小就笃定地认为自己的秉性更像父亲一些,母亲早就被外公宠坏,从来不知这世上有一个动词叫做“麻烦人家”。
在王槿鸢的认知中,她做任何事都是一种“等价交换”,不接受她的嘱托之人,才是傻瓜。毕竟,王槿鸢欠下的人情,比金子都珍贵。
陈萍似笑非笑地看着德珍,“如果我要德珍小姐现在就答谢我,德珍小姐会照我说的去做吗?”
“若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话。”
“听说德珍小姐在伦敦打理您母亲的‘48张椅子’,如果方便的话,不如来参加今晚‘细’的开业日吧,我们的新‘细’,迫切需要一些指教。”
仲寅帛根本忘了今天要参加“细”的开业日,周子康出去替他办事了,秘书处的那些人,除了给他添乱,一无是处。
带着一丝怒火试完衣服,赶到“细”的时候,筹办人陈萍正在接待他的母亲。
“妈妈。”
陈萍扭过头来,见是“细”的新主人来了,脸上笑意盈然,双方客套的周旋了一会儿,她礼貌的告退,忙活别的去了。
仲太太穿着一身黑色素面旗袍,新烫了头发,脸上适当妆点,并不刻意隐瞒年龄,看起来优雅从容。然而这份优雅,仍然是乔装出来的,一见到自己的儿子,端在那里的架势骤然破功。
她一见儿子身上那身刚从店里买下的崭新衣饰就皱眉头,“怎么子康一出门,秘书处就挑不出一个能干的人来?”
仲寅帛似笑非笑地搂住母亲往里走,并不搭腔,他陪母亲走向那幅德加的作品,那里已经聚集着一些宾客,低声地对那幅名画评头论足,试图将自己乔装成一个上流人。
仲太太有话要对儿子说,那价值连城的名画对她并没有太大吸引力,母子俩在离那画五米的地方停下脚步,仲太太忽然问儿子:“儿子,你告诉妈妈,你心里有埋怨我吗?”
她问得很认真,并不像是玩笑话。
仲太太一共有两个儿子,长子十六岁独自去往香港,次年考进美国名校,从此负笈他乡。幺子更是可怜,因她当初与婆婆争闹不下,以至于小儿子最终落入婆婆手中教养,一月才见一次,她对小儿子有太多亏欠和不甘,何况这个儿子后来罹患重症英年早逝,更令她痛心疾首追悔莫及。
仲太太看起来是个大明白人,但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她最大的糊涂就是当她心中恨意无处抒发之时,便把人生不如意之事全都怪罪到长子头上。若不是他这个做哥哥当初极力劝说弟弟去做手术,说不定弟弟还能多活一两年。她是这么想的。
为此,她怨恨过他,也折磨过他。说她狭隘也好,荒诞也罢,总之,她的小儿子就那样死了,她的心也痛得跟着快要死去,若不做些什么,她终归是咽不下那份委屈。如若不是丈夫从中调解,恐怕现在她仍然无法对那怨恨释怀。
仲寅帛回忆起弟弟初丧的那段时日,他从未见过母亲那样彻骨的悲痛,心智的崩溃让总是笑容满面的她仿佛是一座受潮的糖塔,坍得一塌糊涂。他和父亲用了漫长的时光,好不容易将母亲一点一滴拼回记忆中的模样,那是他此生做过的最艰难的事。
后来,当哥哥费尽周折买下了弟弟生前喜爱的这间画廊。今天,正是画廊重新开业的日子。
他所求的,无非是母亲的一份开心。
旧事重提,仲寅帛的心里也并不好受,弟弟不在母亲身边长大,偏疼一些都在情理之中,何况他现在已经离开人世,做兄长的即便有过嫉妒,也都往事云烟了。然而,母亲却总是揣测着他的心意,却不知,正是她的那份揣测,让他觉得自己遭到了侮辱。
他虽然是个斤斤计较之人,但他的心胸还没狭窄到那个地步。
仲太太求证似的看着仲寅帛,她已经委屈了一个儿子,深怕把另一个也委屈了。当母亲的就是拥有着那样的天赋,不去细察,也能得知儿子的一切。
而仲寅帛面对母亲这个试探性的问题,只是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继而嘴角一扬,笑意流出,平静地说道:“怎么会?”
仲太太笑了笑,“那就好。”
母子二人在场馆内走了个过场,算是昭告世人“细”的归属权,期间不断有人上前攀谈,仲太太顾念周子康不在,他会疲于应对这些可有可无的恭维和道贺,便没有丢下他一个人回家去。
“鹿湾区的事情顺利吗?”像是没话找话。
“刚和银行方面谈妥。”他挑了最重要的部分说。
想起这件事,仲太太似乎又要叹气,“要不是因为鹿湾区的事,卯卯也不至于累出病来,也不会……”
死。
仲寅帛深吸一口气,又悠长吐出,心中千言万语,皆化为一声长叹。
仲太太在一幅油画前站停,望着里面的风景若有所思,“卯卯也喜欢画画,但你奶奶偏不让,硬是让他去念医科,只可惜他既没当成画家又没当成医生,我现在总是想,他在的时候真是一件如意的事也没做成。”仲太太又要叹气,但看长子一眼,又忍下了,语重心长地说,“鹿湾区是他赔进性命替你爸爸谈下来的,我知道你很忙,可如今他不在了,你爸爸身体不是很好,我又没那么好的本事,所以这都得仰仗你了。”
“我知道的,妈妈。”
她对卯卯包含的巨大的亏欠,用尽余生也恐不能悉数偿还,但她总记挂着能还一点是一点,他又怎会作壁上观。
得到他的允诺,仲太太脸色稍霁,“这事你放在心上就好,博物馆的事不着急就先放一放,子康不在身边,你做事总不得力,别累坏自己。”
“……好的,妈妈。”
由于对方的请托实在太过直白,德珍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也就顺应形势答应了下来,作为临时宾客参加这次开业日派对。
她匆忙与会,身上穿着去学校教书的装束,全家人都还在黎阑的丧期中,因而除去手表,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她并没有在同事中宣扬黎阑的死,对陌生人描述黎阑的死之于她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多说无益。她亦不想过分沉湎在死亡的阴影里,更不想让外人总用同情哀切的目光看待她。
大家习惯了清雅朴素的她,以为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平淡的,他们有岂会知,她的礼服能塞爆一间房子。然而她此刻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装束而露怯,反而美得像道自由的风。
“细”的内部是座熠熠生辉的建筑,她被人引入大厅,坐定。开业日的当天又是新主人的见面会,一切当然是煞有其事的样子。衣香鬓影,三教九流,各式人等纷纷都是最体面的装扮。
临时搭建的会场没有过分喧闹的装饰,客人们也都轻声细语,德珍私下绕了一圈,却没有撞见先进来的蒋雨薇。到了正式开场的时间,她被带到了第一排的座位上坐下,坐在她身旁的是个十分富态的女子,披着银白色的披肩,姿态很高贵,并对德珍颔首微笑。女子身后是一个异常高壮的男子,德珍无意间转过头去,只是一瞥,对方的眼神忽然之间变得锋利起来。
因了那一眼,德珍尚且来不及流露惊慌,司仪便打开话筒简单的介绍一番,继而会场响起了掌声,一束灯光追至主讲台上。
在一片强光之中,德珍不能很清晰的分辨台上那男子的五官,只见他身穿黑色双排扣西装,丝绒领结隆重地将他衬托起来,面对灯光的追随,他也只是熟稔地一笑,情绪恰到好处。
男子的开场白是英文的,此后,也不管宾客是否符合他的语境,皆是英文主讲。
听至中段,德珍忍了忍,这个时候她极想打一个哈欠。
不知是谁给他写的讲稿,竟会拖沓成那个样子,而显然,他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渐渐的,在那隆重的装束下,他开始流露出一丝散漫。演讲也随之换成了另一种风格,本该铿锵的发音被他懒懒带过。
德珍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他的声音,与他严肃持重的表情有些不称,两者同时对比,意外地显现出一种傲慢之气。
她鲜少片面地揣测初认识的人,但她觉得,他此刻的心情,应该有些不好。
是谁惹到了他呢?
仲寅帛低头将讲稿翻了一页,瞥见剩下的段落,额上青筋跳了一下,但他没有回避。和其他演讲一样,他习惯性的在某些节点抬头逡巡一圈听众,然而这也只是技巧性的应景之为,看似有模有样,实则敷衍地很。
聚光灯下,他黑沉的眼睛,忽然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光点。
德珍。
仲寅帛在心里明确地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
她就坐在台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里,目光沉静,素面朝天,与周围那些盛装与会的人比起来,她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好像一个记者,略带钻研。
然而,素服并未压倒她的气质,有那么一瞬,仲寅帛觉得这女人脸上的光泽感实在是该死的太好了一点!
接下来的讲稿,他已经无心再念,草草收了尾向全场道谢,“细”的工作人员率先鼓了掌,宾客则迟疑了片刻,才稀稀拉拉地响起了一些掌声。
他毫不介意那些牵强附会,下了台把场子交还给司仪,司仪补充了几句,所有人移步去就餐。
德珍是在餐桌边遇见雨薇的。雨薇曾经为“细”提供过几幅作品,与陈萍有几分交情,她今日本不想来,可一想到那个神情傲然的旧相识,她抱着或许会遇见他的想法,还是来了。令人失望的是,那个人并没有来。
她虽心有寄托,但亦是寻常的年轻女子,在“细”的新主人走下讲台后,随即就与其他女宾聚在一起对那个英俊的年轻人评头论足起来。
大家都发现了“细”的新主人并未携带女伴,由此可以看出,他至今单身。这个结论让场内的女孩子们着实激动了一番,大概还未跨过整个爱做美梦的年纪,她们议论他的口吻,显然已将他当成了自己名下理所当然的财产。
她们个个年轻貌美,且待字闺中,意外遇见理想的丈夫人选,如何去勾引他便成了头等大事。德珍当时正在整治自己的蔬菜沙拉,听闻那些,不由得嘴角上扬,直到雨薇认出了她。
德珍将自己为何会参加派对的经过简单交代了一遍,雨薇没甚兴趣听完,终于按捺不住地对她谈论起了“细”的新主人。“去年‘细’就经营地十分不错,旧主肯割爱,必然是新主给出了一个难以拒绝的价格,你说是吧?”
德珍点了点头,或许真实情况正如雨薇所推测的那样。
“不过,刚才他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就是没有介绍他自己。”雨薇皱了皱眉,回头为自己夹了一块美式软曲奇搁在盘中,曲奇是下午从上海直送过来的,模样普通,但她与人八卦了这么久,自是饿了。咬一口,燕麦和提子干、肉桂融合的味道很别致,甜美升级到一份极致,但并不腻人。
肉桂和曲奇融合的初衷起初不是夺味,但最终却很夺胃。雨薇吃完一整个,可口的食物令她的心情稍好了一些,“你看,从前他们那拨爱戴金链子的人如今都改戴佛珠了,穿西装的都买棉麻衫去了,自己开车的也都换成了让别人开自己车。啧啧,还得指望那些住豪宅的大贵人多买几间画廊才行啊,要知道我们这些穷画匠都快要饿死街边了。”雨薇看着周遭这些鲜衣怒马的名流权贵,嘴上说的话一点也不客气,撇开那一丝不平衡不说,她那性子倒是可爱极了。
德珍往自己的烤面包片上抹了一勺接骨木果酱,抬起头时正对上雨薇好奇的打量,她好笑地问:“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你难道就一点也不好奇这家的新主人是什么来历?”
“要是你想介绍一下他,我倒也愿意听一听。”德珍坏笑。
德珍没想到,她的一句玩笑话会让雨薇信心大增,八卦的火焰见风则涨,此后的十几分钟内,德珍听了不少趣闻。
但她显然不想陷入任何一桩旖旎的绯闻里,待盘中的食物解决,她便离开了讨论有钱单身汉的女士们的队伍。她还有正事要做。
展馆A区的尽头,悬挂着一张聂鲁达的黑白照片,尺寸不大。诗人有一张适合喜剧的脸孔,温和善意,照片下面是诗人的作品。
正因为时世艰辛,你要等着我;
让我们怀着希望去生活。
把你纤细的小手给我;
让我们去攀登和经受,去感受和突破。
我们曾闯过荆棘之地,屈身于石块堆砌的窝里,我们又重新结成伴侣。
正因为岁月漫长,你要等着我;
带上一只篮子,你的铁锨,你的衣履。
诗的下一句,就在德珍嘴边,可是她又觉得,念到这里就足够。
一阕好诗,可以让光明和黑暗共存,柔美固然需要尖刻来作陪,但人的情绪可没有晴雨表可以按部就班填写,而她的心正处在一个漫长的雨季。她此刻只希望所有伟大的诗阕,都在给人憧憬的部分戛然而止,没有结局的悲伤。
作品注解者是个繁体字使用者,部分海外作品中参杂着大量的港式,亦或是台式用词,港风古灵精怪,台风甜美动人,两者被糅合在同一幅作品的注解中,七荤八素,让德珍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巫婆正守着她的锅搅拌着未知的灵药。
她用纸笔将一些有趣的措辞抄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她写得认真,而此时的仲寅帛正在B区招待他的一位熟客,手里的酒杯被馆内的灯光映衬地酽酽,人们低声絮语,待他送走客人,他的眼睛不经意地就瞥见了那个女人。
他侧首看她,觉得她像个小学生一样。她静美的侧脸,在短暂的一番凝视后,迅速发酵成一种情绪,迅猛地诱发了他心中的恶魔,冲毁了他理智的栅栏。
“我可以站在这里吗?”他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边问道。
德珍从自己的小本子里抬起头,睫羽微颤看着身边的男人,微笑道:“你都已经在这里了,如果我说不行,你会离开吗?”
仲寅帛诡谲一笑,一手托着一只复古雕花高脚杯,另一手藏匿在裤子口袋中,与德珍并肩站在那副295*410的风格派作品前。
这副名叫《棋局》的作品继承了非具象绘画红黄蓝白的色调,但并没有几何形体的形式美,画中没有线条,只有点——无数个由色彩组成的点。画里没有规则,但画的名字却叫《棋局》,是副噱头十足的吸睛之作。
这副作品五米开外才摆放了另外的作品,陈设者特意为此营造出特定的空白空间,加上画作本身强烈的色彩营造出过分的视觉冲击,足以吓唬到一些外行人。
岑家是工匠世家,将建筑美学奉为最高美学,德珍没有继承全部,但也继承了部分,但她长大后并没有从事建筑行业,反而当起了画廊的经营者,因为她在空间和色彩上是极具天赋的。就好比衣着方面,比起香奈儿她一定更爱伊夫圣罗兰,谁叫伊夫圣罗兰做出了那么一条蒙德里安风格的裙子。
也就是说,这幅偷换概念的画,也讨了她的欢心。
仲寅帛看着这画,只觉得眼睛莫名发热发疼,反观身边的女人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泣不成声,现在却已经有余力和他开玩笑,这让他忍不住想对她说些什么。然而嘴巴张了张,他却愤然地扭过头颅再度面对那幅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德珍转过身来,她眼前的是一尊雕塑般完美的男体,隆重的打扮令他如纸裁一般挺括,空旷的室内,他就像海里的礁石一样矗立在那里,一览无余的英俊。
眼前的作品犹如火树银纸,美得像根刺,直扎皮肤,在它面前呼吸仿佛都是疼的。
不知道为什么,德珍觉得这个男人,和这幅画,有些像。
察觉到她笔直的视线,仲寅帛转过头来。
德珍看着他的眼睛,那对漂亮的眼仁里,有着一片凝重若雨的黑暗,然而,下一个瞬间,一种陌生的情绪仿佛大风卷起的灰烬,一层一层,掩埋了原本的黑色。
她不自觉地在那道视线中伸出了自己素白的手,“你好仲先生,我是德珍,岑德珍。”
她的声音,温柔而又惊心动魄,好似一把开启漫长的故事的魔匙。
这两个彼此都具傲人条件的年轻人,早已成长到能轻松驾驭自己表情的年纪,抵达了熟练解读那些五花八门的谈话技巧的阶段,他们不再被缤纷的修辞和夸张的恭维所迷惑,到达了一个可以纵观全局的角度,并且能够轻而易举地将一个陌生人的肌肉骨架从头到尾剖析得条分缕析。
大多时候,一个人被那样犀利的解析后,只会迎来他们转身离开的一幕,但今天,他们是彼此的惊喜。
德珍饶有趣味地瞧着“细”的新主人,他脸上似乎写着“自命不凡骄横跋扈”八个大字,而她好奇的是,他凭什么如此?
仲寅帛单手插兜,将德珍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声线像是溜冰刀在冰面上一样冷傲滑出:“我是仲寅帛,幸会,德珍小姐。”
他介绍完自己,随即扭过头去,德珍饶有趣味地瞧着他,良久才好笑地抽回视线。仲寅帛一直看眼前的画不言语,因为他一直有个错觉,觉得自己在她眼中,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当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说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