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性
十月二十日凌晨六点左右,Y县Y市**町的县营住宅中庭,发生了一起死亡事件。就读该市县立高中的女学生(十七岁)倒在中庭内,女学生的母亲发现后,立刻向警方报警。
**分局发现女学生从四楼的家坠落中庭,目前正朝意外和自杀两个方向侦办这起案件。
女学生的班导师说:“该生个性认真,也很受同学的信赖,平时并不觉得她有什么烦恼。”女学生的母亲哽咽地说:“我难以相信自己尽己所能地疼爱、悉心照顾的女儿会发生这种事。”
母亲的手记
我尽己所能地疼爱女儿,悉心照顾她长大。
听到我毫不犹豫地这么说,神父问我:“为什么?”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却无法立刻回答。神父对我说:“请你好好思考,可以下次再回答我。”
为什么悉心照顾孩子?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此刻,当我在神父给我的笔记本上书写时,发现了这件事。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这个问题很奇怪,因为对行为发问时,不是通常只针对不良行为吗?
为什么要说谎?
为什么要偷东西?
为什么要杀人?
针对说谎问为什么,每个人应该都问过别人,或是被别人问过。任何人有不良行为必定有原因,想要了解其中原因的欲求,算是人类的本能。最好的证明就是,世人对于那些从报纸、电视和周刊杂志所知道的、和自己毫无交集的事件也会产生好奇。当无法了解原因时,就会发挥平空想象的能力,对于“为什么”这个问题也不例外。
为什么称赞我?
为什么送花给我?
为什么我死了,你会感到难过?
这些并非不良行为,而且和针对不良行为问的“为什么”有明显的不同之处。发问的人内心已经预测了答案,并不是因为不知道而问,而是明知道答案,但想要听对方亲口说出来,想要确认,所以才故意发问。
因为你很努力。
因为我喜欢你。
因为我爱你。
因为想要听这些动听的话,因为想要听这些让内心温暖、满足的话。为了确认母亲对我的爱,为了确认我是全世界最受宠爱的人,所以从小就不停地问母亲“为什么”。母亲的回答总是如我的预期,或是超乎我的预期,绝对不会背叛我,绝对不会──
啊!虽然神父对我说:“面对自己的内心,把从心里溢出来的话写下来。”但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虽然回想那一天令我痛苦,但我必须静下心,依序写下我和女儿之间发生的一切。
我在二十四岁那年结了婚。
当时,我从县内某都市的短期大学毕业,回到Y市,在一家纺织公司做内勤工作。受同事的邀约,一起去参加了市民文化中心绘画班,在绘画班结识了田所哲史。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油画,但因为从小就很擅长画画,所以很快就乐在其中。上课时,我总是坐在第一排中间的座位,经常踊跃地向曾经在知名比赛中得奖的老师发问,专心完成自己的画作。
老师每个月都会挑选前三名的作品,展示在市民文化中心旁的雷诺瓦咖啡店。因为我的努力,很快就挤入了前三名。
我画的是插在白色花瓶中的红玫瑰。
绘画班有十名学生,虽然都是基于兴趣来学画,但能够入选前三名,令我高兴不已,更感到自豪,和同样是第一次入选的佐佐木仁美欣喜若狂地拉着手。
另一名入选者就是田所。
他的作品从第一次开始就是雷诺瓦的常客,绘画班的学生中,等于是除了他以外的九个人在竞争另外两个名额。
我讨厌他的作品,因为他的画太阴沉了。
虽然我们看到的都是花、水果和小提琴这些静物,但我和他使用的色调和捕捉的角度都完全不同。我的画可以感受到这些静物满溢的滋润、温暖和明亮,然而,从他的画中完全感受不到这些要素。
绘画班的同学在雷诺瓦简单地称赞我画得很好之后,也对他的画赞不绝口,而且还说他这次画得特别好。从他运用独特的深红色彩画的玫瑰花瓣中,的确可以感受到类似热情的东西,然而整体的色调一如往常的灰暗,那只不过是一幅阴郁的画作。我不想让他以为我在嫉妒,所以也在一旁称赞说:“田所先生,虽然你的画总是很悲伤,但情绪很饱满,很能够打动人心。”
他并没有很高兴,反而对我露出轻蔑的眼神,当大家围坐在桌子旁讨论美术时,他也没有加入,只独自坐在吧台前抽着烟,喝着咖啡。我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种对待。
这个人真没礼貌。在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中,只要我称赞他人,对方都会露出满面笑容。
但是,仁美的一句话立刻赶走了我不愉快的心情。
“看到你的画,就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你从小在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
从小在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仁美从东京的女子大学毕业后,目前在公所上班,一看就知道是高级知识分子。
我太开心了,回家之后,告诉了母亲。
“如果你的画作充满了爱,那并不光是因为我和欧多桑在你身上投注了爱,更因为你完完全全地接受了这份爱。”
母亲这么对我说,第二天,就和我一起去看了我的画。雷诺瓦咖啡店的老板一看到母亲,立刻问:“是你姐姐吗?”这句话我们早就听腻了,因为第一次看到我们母女的人,几乎都会说这句话,但还是有点高兴。母亲和我相视而笑。
母亲从看不到名牌的位置,一眼就认出了我的画,然后走到画作前说:“我就知道是这幅。”母亲盯着画作细细打量了很久。
“虽然你从小就很会画画,但没想到画得这么好,可以感受到你投入了真心。”
投入了真心。母亲从小就用这句话称赞我,我的回答也每次都一样。
“因为玫瑰是您喜欢的花,我是为您而画的。”
为了母亲。从小到大,无论是绘画、作文、书法、读书,还是运动,我都是为了让母亲高兴,为了得到她的称赞而努力去做这些事。
照理说,我应该会听到母亲回答:“啊,真高兴。”没想到我说的这句话失去了接收的对象,空虚地在空气中彷徨,随即消失了。
“──这逍遥绽放的玫瑰,心湖内部所映照的是哪一片天空?”
母亲悦耳如诗句般的话语和热切的视线,都投向田所的画。
如果是别人称赞他的画,我还可以在心里不以为然地认为:“这些人误以为只要称赞灰暗的画作,就可以让人觉得自己有深度。”但我无法对母亲置之不理。因为我是母亲的分身,看到相同的事物,怎么可以有不同的想法?
但是,母亲完全不理会我的想法,对田所的画赞赏有加。
“不知道画这幅画的是怎样的人?这些绽放的玫瑰呈现了最美的瞬间,之后只剩下凋零的命运。这幅作品太出色了,充分表现了生命最后一刻绽放的美丽。画这幅画的人清楚地知道,生物在意识到死亡的瞬间最美丽、最高尚。”
母亲的一席话,让我对眼前这幅画作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然后我发现,也许母亲从这幅画中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父亲在三年前罹患癌症去世了。那时候我是短大二年级的学生,平时住在学生宿舍,无法和母亲一起为父亲送终。
听母亲说,父亲躺在家中的床上,无法忍受转移到全身的癌症造成的疼痛,痛苦地叫喊,在床上打滚了一整晚。但是,黎明时分,他的疼痛神奇地消失了,平静地用清澈的双眼看着母亲说:“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福,谢谢你这么多年的陪伴。”然后就闭上了眼睛,仿佛安详地睡着了。
在母亲眼中,父亲当时的身影成为心爱的人在临终绽放最后的美丽,所以才会对田所的画有不同的诠释。
如果把这幅画送给母亲,她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翌周,上完绘画课后,我约田所去了雷诺瓦咖啡店,希望展示结束后,他可以把画作割爱给我。
“真意外,我还以为你不怎么喜欢我的画。”
田所察觉到我当时的称赞只是恭维。
“起初的确觉得只是一幅阴沉的画,但看久了之后,发现可以从画中看到只有意识到死亡的生命才能够表现的美丽,就再也忘不了这幅画了。”
我不愿意把母亲的话直接告诉他,所以稍微改变了说词。
“没想到你竟然理解得这么透彻,我希望有机会进一步了解你。”
令人惊讶的是,他想要和我交往。但是,我早就习惯别人想要和我交往,也很习惯拒绝别人,所以并没有紧张。
“如果你觉得我配得上你……”
我低着头,故作害羞地说,但暗自决定先和他约会一两次,等拿到他的画之后,就告诉他无意深入交往。
即使再怎么放宽标准,田所的长相也绝对称不上英俊,只是略微凹陷的明亮眼睛和父亲有几分神似,所以我并不讨厌他。只不过我的父亲是高中的英文老师,但是田所从东京相当知名的K大毕业之后,在铁工厂当工人,完全不符合我想嫁给师字辈的要求。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结婚?
如今,我已经搞不懂这个“为什么”到底是针对好的行为,还是不良的行为发问。
母亲在我背后推了一把,促使我决定和他结婚。
田所在第一次约会道别前,除了那幅画以外,还送我一本《里尔克诗集》。他开车载我去紫阳花公园,但即使看到姹紫嫣红的紫阳花,即使午餐吃了知名餐厅的料理,我们也无法聊得很投入,更没有心动的感觉,从头到尾都是一次无聊的约会。
他已经把画带来了,所以我心想,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约会。只是临别时,他虽然送了我礼物,却没有约我下次见面,我除了道谢以外,不便再说什么。
我事先告诉母亲,要和田所出门约会,也告诉她约会对象就是画那幅画的人。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隐瞒过母亲任何事。
回家后,母亲看到画当然高兴不已,看到《里尔克诗集》时,也像诗中的少女般双颊绯红,发出欢喜的声音。
“他果然喜欢里尔克。我结婚之前,也曾经送了这本诗集给你父亲。”
说完,母亲开始背诵《玫瑰花心》。之前她看着田所的画,轻声吟诵的就是这首诗中的某一段。
──玫瑰几乎无法自持,内在的空间如此盈满,满溢到外面的世界。
这时,田所打电话来,问我是否喜欢他送的礼物。我看到母亲幸福的样子,只能回答“喜欢”。当他问我下次是不是还可以单独见面时,我无法拒绝。
第二次约会时,我们去看了电影。虽然我已经下定决心,即使田所在临别时没有提出下次继续约会,我也要告诉他,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没想到还是无法说出口,因为那部外国爱情片的女主角经历了动荡起伏的人生,令我深受感动。当我们看完电影走进咖啡厅时,我忍不住激动地和他分享了感想。
“田所先生,你有什么感想?”
“我虽然很感动,但最后主角那句台词的翻译有点问题。她在跳上火车时说的那句‘the point of no return’不应该译成‘我回不去了’,翻译成‘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样更符合那个场景。”
也许有人觉得这种人很矫情,惹人讨厌,我却有一种怀念的感觉。每次和父亲一起去看电影,父亲也都会说同样的话;而田所单手拿着咖啡,用标准的英文哼着店内播放的爵士歌曲的样子,也和父亲如出一辙。虽然无法和他谈笑风生,却可以和他共同拥有舒服自在的时光,这件事令我不知所措。
在这种情况下,当他拿着装了两块咖啡店卖的蛋糕递给我,请我和母亲一起吃时,我只能向他鞠躬道谢。
第三次约会时,他就向我求婚了。
“要不要嫁给我?”
我们在雨中开车去兜风,途中走进一家餐厅时,他突然向我求婚,我立刻回答说:“希望你先和我母亲见一次面,之后我再回复你。”可能有人在自己表明心迹后,听到对方说要先和父母商量,会觉得很不以为然,但田所点了点头说:“那倒是。”还希望我也见一见他的父母。
我对于和田所的父母见面完全没有任何不安,我很有自信,他们一定会喜欢我,因为我从来没有被长辈讨厌过。
但是,仁美向我提出了忠告。在上完绘画课后,她找我去雷诺瓦咖啡店,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说:“你嫁给哲史绝对会吃苦头,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仁美告诉我,她是田所的老同学,两家住得很近,对田所和他的家人都很熟。我和田所交往的事没有告诉绘画班的任何人,她怎么会知道?虽然我内心产生了这个疑问,但我和田所并没有变装约会,可能刚好被她看到吧。所以,在听仁美说话时,我并没有太介意这件事。
“他以前读书时,曾经参加过抗争运动。虽然没有遭到逮捕,但回到这里之后,在第一家上班的公司和上司闹翻,半年就被开除了。可能是因为这样学乖了,所以他之后比较收敛,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度爆发。他的性格很麻烦。”
仁美指的是他曾经参加过学生运动。以前我们宿舍里也有几个人经常参加集会和抗争,但我对这种活动没有兴趣。我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满,所以并不想要大声抗议,而且,我也不想手拿武器和别人打来打去,让父母担心、难过。虽然我和田所之间价值观有差异,但那是我和他之间必须讨论的问题。
“我觉得他很坦诚啊!”
即使我这么回答,仁美的忠告仍然没有停止。
“还有更麻烦的事。他们家原本是地主,所以经济方面没有问题,但他爸爸很别扭,他妈妈很啰唆,尤其要注意他妈妈,对人很刻薄,即使是外人,也会百般挑剔,我以前常被她骂。如果你嫁进他们家,一年到头都会被骂,像你这种大小姐,绝对会被他们逼疯的。”
“谢谢你的忠告,我会好好思考。”
我一脸诚恳地向她道谢,心里却觉得仁美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所以才会挨骂。我向来很擅长察言观色,思考对方要的是什么,然后才付诸行动,别人不可能挑剔我。
事实上,田所带我去他家时,我完全没有被挑剔什么,仁美的忠告根本没有意义,不,她的忠告反而等于推了我一把。
为了避免被他母亲挑剔,我努力追求完美表现,结果甚至没有发现田所的母亲一次也没有称赞我。平时的我绝对会发现,并在决定结婚之前,一定会和母亲讨论内心的这种不安,请她和田所的父母见面。
但是,我当时心情太好,觉得接下来只要田所能够通过母亲的审查,这桩婚事就可以决定了。
田所穿着西装,带着自己的画来到我家。那是一幅紫阳花的画,田所告诉母亲,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看到的紫阳花。只是我那天看到的是沐浴着灿烂阳光、呈现鲜艳紫色的花,并不是在一片阴沉天空下,只有花才有颜色的寂寞景象。
他是上门来求婚的,却带这么不吉利的画,我有点不高兴,但母亲对他的画赞不绝口。
母亲忆起父亲生前也喜欢紫阳花,然后开始背诵里尔克的诗《玫瑰色的紫阳花》。
“──是谁采集,这个玫瑰色?是谁知道,它们聚集在这朵花中?”
“──宛如即将剥落的镀金容器,宛如用手搓揉,紫阳花悄悄释放了玫瑰色。”
当母亲停顿时,田所立刻补充,两个人聊着里尔克的诗歌,畅谈多么深受感动。
他们在音乐和电影方面的趣味也很一致,母亲似乎很开心,但我不清楚她是怎么看田所这个人。平时即使母亲不开口,只要在一起,我就可以察觉她的想法,这一次却完全无法想象。如果要问母亲是不是喜欢田所,我猜八成应该是喜欢,但这个人适合成为女儿的结婚对象吗?
田所离开后,我问母亲,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他好像一座湖,把炽热的热情和重要的感情都沉入河底深处。说句心里话,我有点担心对他来说,像太阳一样的你也许会太刺眼,但他想和你结婚,也许是因为想要把沉在湖底深处的东西呈现在阳光下。”
太阳和深湖。听到母亲这样的比喻,我不由得担心,一旦拒绝和田所结婚,他的人生将永远见不到阳光。
“您觉得我可以做到吗?”
“可以。因为你让我这么幸福,既然他需要你,你不可能无法带给他幸福。”
母亲带给我勇气,她才是我的太阳。
翌日,我约了田所见面,见面后问他:“你希望和我建立怎样的家庭?”
我想要知道田所对我的要求。如果他回答说,想要一个能够共同对抗社会权力的人,或是辅佐、理解他参加运动的人,我打算拒绝他。虽然这么一来,很对不起母亲的大力促成,但至少胜过日后让母亲伤心。
田所回答说:“我希望建立一个美丽的家。”
听到他的回答,我由衷地觉得母亲的想法完全正确,于是,我决定和田所结婚。
但是,神父,您能想象“美丽的家”是怎样的家吗?
听到田所这么说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阳光灿烂的院子内百花齐放,田所和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的母亲露出愉快的笑容。
家人互敬互爱,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是我眼中的美丽。当然,我很希望花、房子、身上的衣服、孩子的外貌也都很漂亮,但这样我们会针对每个个体说,那是“美丽的花”、“美丽的房子”,当这些要素聚集时,我们很少会称之为“美丽的家”。
我相信我和田所勾勒的“美丽的家”是相同的画面。
我深信不疑,也确信自己有能力建立“美丽的家”。
相识一年后,田所和我在一栋小房子内展开了新婚生活。
田所虽是家中长子,但家里还有两个正在求学的妹妹,所以,他父母说,不需要和他家的人同住,为我们准备了新居。
新居的地点绝佳,离田所的老家有点远,但离我娘家只要搭一班公车,不到三十分钟而已。
建筑物本身是二十五年屋龄的老旧木造平房,我很中意拥有白色墙壁和绿色屋顶的可爱外观,很像是英国乡下的房子,也很喜欢房子所在的斜坡上,背对着山麓的一片栎树杂木林,从那里可以俯视被沉落的夕阳染红的街道。
我在小院子里的花圃内种了玫瑰、百合、三色堇、金盏花等四季花卉。母亲说,田所送我的红玫瑰画是我们结合的契机,所以我换了一个适合我家的相框后,挂在玄关。
我在结婚的同时离职了,因为我希望像母亲一样,成为专职家庭主妇。
每天早上,我比田所早起三十分钟准备早餐,然后叫他起床,等他准备就绪,送他出门上班。之后,我就去母亲家里。这就是我非假日一天的生活。
母亲温柔地责备我,虽然我没有住在婆家,但出嫁的女儿不应该频繁回娘家,但我也有话要说。因为我事先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结了婚,还没有充分学会原本应该在结婚前向母亲讨教的事。
我用这个理由说服了母亲,每次回家,母亲都会教我一件新的事。下厨、裁缝、编织、穿和服、写感谢函,这是母亲传承给女儿的事。我和母亲度过了比我结婚前更充实的时光。
即使我已经结婚,母亲也还是和之前一样,只要我学会一件事,就摸着我的头称赞说:“你很努力。”
我原本只会做在高中的烹饪实习课上学会的三色丼和汉堡排这两道菜,三个月后,学会了双手双脚并用都数不完的丰富菜色,就连新婚当时惊讶地说“没想到你真是大小姐”的田所,也不再讽刺挖苦我了。
但是,他从来不说我做的菜好吃。
即使我改变发型、穿了新衣服,他也从来不会说“很漂亮”、“穿在你身上很好看”之类的话;即使我打扫房间,用鲜花装饰,他也从来不吭气。
田所全家人的字典里没有“称赞”这两个字,我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这件事,但即使田所不称赞我,我也并没有很在意。
虽然我嫁给一个脾气古怪的人,只要母亲时常称赞我的努力,这样就足够了。况且,田所的字典里也没有“生气”这两个字,所以更没有问题了。
每到周末,田所就拿起画笔作画。有时候把我当成模特儿,有时候画夕阳中的城市、院子里的花卉。虽然他的画仍然维持沉闷的色调,但听到母亲看到他的作品后对我说“哲史真的很爱你”时,就觉得即使他没有说出口,心里还是爱我的,我就可以感到满足。
那时候,我觉得很幸福。
婚后半年,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天早晨起床时,觉得身体发烫,一走进厨房,闻到预约煮饭的电饭锅冒出来的热气,就忍不住想要呕吐。该不会怀孕了?当我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觉得双脚发软,慌忙冲进卧室,盖上被子。
平时我感冒或是太劳累,身体有点不舒服时,田所向来不会发现,那天却担心地问我:“你怎么了?”但是,我没有告诉他,我可能怀孕了,因为即使说了,他也不会为我做什么。
我对田所说,请他帮忙打电话把我母亲找来。
母亲立刻赶到。一看到我,就露出温和的笑容说:“是不是有小宝宝了?恭喜你。”看到母亲的笑容,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并不是因为感动,而是感到害怕。有一个生命活在我的体内。从这一刻开始,这个生命将吸取我的血肉成长,然后有一天,将冲破我的身体,降临这个世界。那时候,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吗?新的生命是否会夺走我的一切,我只剩下空壳子而已?……我不由得产生了这种想法,全身颤抖不已。
母亲温柔地紧紧抱着心生畏惧的我。
“不用害怕。我很庆幸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在生你的时候也这么想,现在更感到双倍的喜悦,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将向未来延续。我小时候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甚至曾经觉得,是不是到死之前,都无法找到答案。因为我并没有特别聪明,也没有什么才华,即使这个世界有了我,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我活在这个世上根本没有意义。但是,在生下你的时候,我终于发现,即使我无法为这个世界留下任何东西,也许我的孩子可以留下什么,因为有我的存在,因为我结了婚,生了孩子,我的孩子才能够为这个世界留下什么。我在历史中不再是一个点,而是可以成为一条线,这不是很美好、很幸福的事吗?”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泪流不止。
我和母亲一起去了医院,发现已经怀孕三个月。回家的路上,母亲买了虽然不是盛产季节,但我最喜欢吃的葡萄,为我庆祝。
田所下班回家后,我告诉他怀孕的事,不知道他是否因为很高兴,立刻体贴地对我说:“明天开始,你不必早起,打扫和其他家事也不必那么认真。”翌日早晨,他比平时早起三十分钟准备早餐。
他做的早餐和我平时做的一样,都是白饭和味噌汤,但晚餐则是用他下班带回来的食材,做了拿坡里意大利面,还打了什锦果汁。当时我正在害喜,意大利面的番茄酱汁令我反胃,但他的厨艺很不错,我猜想身体状况不错时,应该会觉得很好吃。
我很惊讶在传统的家庭长大、自己从来没有洗过碗的他厨艺这么好,他告诉我,大学在咖啡店打工时,曾经在厨房帮忙,所以那家咖啡店的菜色他都会做。
“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我嘟着嘴抗议。
“因为看到你每天为了我这么认真下厨很高兴,所以说不出口。”他不仅满足了我的胃,还说了这么贴心的话。
我向母亲报告这件事,母亲忍不住感到佩服,但也叮咛我:“你不能完全依赖哲史。”所以,只有我很不舒服,无法下厨时,才请田所帮忙做饭。
摄取均衡的营养,注意休息,适度散步,听古典音乐,朗读诗歌。每次背完里尔克的诗,就觉得把许多丰富的感性送进肚子里,更觉得悉心照顾腹中的生命,和画画、种花的行为很相似。
为了让母亲高兴,我要充满爱地孕育出优秀的作品。
为了用美丽的鲜花迎接新生命,我在院子里种了波斯菊的幼苗。
有些医院可以让家属陪产,而距离山丘上的家最近的医院则不行。我原本就无意让田所陪产,但在生完孩子后,得知只有丈夫可以进入产房时,我很后悔选择了这家医院。
因为我希望让母亲第一个看到我的孩子。
即使不让我看也没关系,我希望让母亲看到孩子。
忍受了身体被撕裂般的疼痛后,护士把哇哇大哭、一脸紫红色的婴儿抱到我旁边说:“恭喜你,是一个健康的女儿。”我只觉得:“那又怎样?”眼前的作品一点也不优秀,满脸皱巴巴的,鼻子很塌,脸也很丑。我快哭出来了,很担心母亲看了之后会失望。
“那我去请爸爸进来。”
听到护士对我这么说,我忍不住想了一下,“爸爸”是谁?田所称他的父母“爹、娘”,我叫我的父母“欧多桑、欧卡桑”,我和田所并没有因为有了孩子就互称“爸爸、妈妈”,也没有讨论过以后要让孩子怎么叫我们,我只是漠然地觉得可以和我一样叫“欧多桑、欧卡桑”,但那时候突然觉得这样不妥。
我不希望女儿叫我“欧卡桑”,对我来说,“欧卡桑”这三个字只属于我所爱的母亲,不希望别人轻易使用。
这时,田所走了进来,战战兢兢地从护士手上接过婴儿,抱了几秒钟,慌忙交还给护士。他转头看着我,说了声“谢谢”,用大手慢慢抚摸我的手掌。我内心一阵感动,正想要说什么,母亲的身影出现在被泪水模糊的视野角落。母亲抱着婴儿。
“欧卡桑。”
我用无助的声音叫了一声,母亲把婴儿交给护士,走到我的枕边。
“原本我不可以进来的,但我从门缝里拼命张望,护士破例让我进来。谢谢你生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今天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为什么?”
“因为上天赐给我疼爱的女儿一个这么出色的宝贝啊!你真的很努力。”
母亲放在我头上的手掌,比田所的温暖好几倍,温柔的声音温暖地渗进我空洞的身体。我带着母亲的爱来到这个世界,在母爱下长大,把母爱分给肚子里的新生命,孕育她长大,把一切都给予她之后,让她降临这个世界。但是,我并没有变成空壳子,因为当我生完孩子后,母亲的爱再度注满我的身体。
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虽然其实是不幸的开始。
天亮之后,母亲隔着新生儿室的玻璃看到女儿时,忍不住发出欢喜的叫声。
女儿在刚出生时,脸上和全身都因为瘀血而呈现像妖怪般的紫红色,鼻子也很塌,没想到隔了一晚,她比其他婴儿更白,鼻子也很挺,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婴儿,母亲当然感到高兴。田所的父母在中午之前来到医院,看到他们满心欢喜的样子,我有一种完成一件大事的充实感。
“简直和律子小时候一模一样,嘴巴可能像宪子。”
听到婆婆提到小姑的名字时,我感到不悦,但田所家的人离开后,听到母亲说“那一家人全都是塌鼻子,在说什么鬼话。这孩子根本就是你我的翻版”,和母亲笑成一团后,就觉得这种事根本无足轻重。
唯一让我不高兴的,就是婆婆决定了女儿的名字。我之前就想好,如果是生女儿,就要取一个和花有关的名字,也想好了几个其他的名字,田所还特地买了姓名算命的书,查了这些名字的运势。但听到婆婆说,那是花了五万圆请知名的和尚决定的名字,只能很不甘愿地接受了。
我忍不住叹着气,母亲的一句话再度救了我。
“这个名字刚好是从我两个好朋友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我这两个朋友都很漂亮,很聪明,也很善良,这孩子也一定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我把女儿带回山丘上的家里,一家三口和母亲共度的日子成为我人生中最后的幸福时光。
每到周末,田所就会画女儿。
女儿的睡姿,趴着的样子,坐着、站着的样子。随着女儿的成长所画的每一张画,都可以看到她白嫩的肌肤、粉色的脸颊和樱花色的小嘴,包括背景在内,他的画中终于出现了明亮温暖的色彩。母亲对他的画仍然赞不绝口。
“哲史懂得分辨走向生存和走向灭亡的事物。”
听到母亲深有感慨地说这句话,不由得觉得田所似乎了解这个世界的构造和人类的根源等所有的一切,但也同时心生不满,既然他判断年幼的女儿是走向生存,至少可以为她换一下尿布。
田所虽然会下厨,却不敢碰女儿,所以,女儿几乎是由我独自带大的。
我的母乳多到满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儿讨厌喝母乳,只要喝一小口,就立刻吐出来,把头转到一旁。她并不是吃饱了,当我用奶瓶泡牛奶喂她,她立刻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因此,即使在寒冷的季节,每晚都要去厨房泡好几次牛奶。
也许可以说,女儿在懂事之前就开始拒绝我,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多想,我为女儿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也不遗余力地照顾她。
母亲送了我一本法国进口的高级刺绣相簿,所以我几乎每天都为女儿拍照。为了传达身为母亲的喜悦,在整理相簿时,我都会写上从《里尔克诗集》中引用的诗句,或是自己构思的话语。
──啊啊,微笑。第一次微笑,我们的微笑──
──我可爱的小天使,你在风中听到了什么呢喃,所以才展露笑颜?
──鲜花为你盛开,小鸟为你欢啼,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喜悦,都为你而存在──
母亲在翻阅相簿时称赞我:“可以感受到你很用心呢!你终于成为一个出色的母亲了。”
我也为女儿做了很多衣服。我曾经在某本杂志上看到,在欧洲的乡下地方,女人出嫁时,会带着小时候母亲为她做的衣服,给自己的孩子穿。我觉得这是很棒的习俗。我告诉母亲后,母亲一脸惋惜地说:“我以前也为你做了很多衣服,早知道就留下来了。”我提议我们可以一起做。我和母亲一起去挑选布料,请母亲教我做衣服,带着真心的祈祷,一针一线地亲手为女儿做衣服。
希望女儿和我一样,成为一个众人喜爱的孩子。
我很清楚,为了让她成为这样的孩子,我必须好好爱她,就像母亲爱我一样。
随着女儿的成长,我教她学习体谅他人。在公园看到小孩子在哭,我就会问女儿,那个孩子为什么在哭?听到她回答,是不是没有人陪他玩?我就告诉她最适当的答案:“那你去对他说,我们一起玩。”
如果有人觉得很冷,要怎么做呢?
如果有人肚子饿,要怎么做呢?
如果有人不高兴,要怎么做呢?
我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语气温柔地问她这些问题,她总是充分了解我的思虑,说出我最想听的答案。
和他牵手,让他暖和起来。
把我的点心分一半给他。
问他为什么不高兴。
身为母亲,还有比看到女儿善解人意更高兴的事吗?
那是女儿才三岁,还在幼儿园读小班时的事。
在祖父母教学参观日时,母亲因为有重要的事无法出席,所以请婆婆代劳。我无法陪同前往,在家中坐立难安,很担心婆婆万一在幼儿园遇到不顺心的事大动肝火,没想到婆婆满心欢喜地牵着女儿的手回家了。我还没有开口,她就主动告诉我幼儿园内发生的事。
婆婆到幼儿园时,包括女儿在内的小朋友都在教室内,其他小朋友看到自己的祖父母,最多只是挥挥手,顾着自己玩游戏。
女儿看到婆婆出现时,立刻跑到教室外,从放在各教室前的宾客用鞋鞋柜上拿出一双拖鞋,放在她面前说:“奶奶,你穿这双。”然后,又鞠了一躬说,“今天谢谢你来参加我的教学参观日。”带着婆婆走进教室。
我事先并没有教女儿要这么做。
“不愧是田所家的孙女,让我很有面子。”
即使我不在,女儿也能做得这么好,我不由得一阵激动。但这和“田所”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即使我们偶尔去田所老家露个脸,他们家有这么多女人,却很少有机会喝到一杯茶。
婆婆还说:“多亏了你,把这个孩子教得这么好。”
这是她第一次称赞我。
虽然她这个人很挑剔,但只要符合她的期待,她还是愿意开口称赞。原来她爱我。如果母亲也在场,听到婆婆刚才那句话,不知道会为我感到多么高兴。如果今天是母亲去参加,不知道会怎么称赞我……
当时,我忍不住这么想,但是,之后也多次从母亲口中听到了类似的事,只是换了时间,换了地点,换了状况而已。
母亲说,带我女儿去逛街,说要买蛋糕给她,女儿说:“外婆,你喜欢吃哪一种蛋糕?妈妈喜欢吃巧克力蛋糕,爸爸喜欢吃咖啡蛋糕。”在说出她自己爱吃的口味之前,先想到的是母亲和我们夫妻。
当她在公园玩的时候,看到有小朋友跌倒,虽然不是和她一起玩的小朋友,但她最先跑过去,用手帕帮小朋友擦了血,问他:“痛不痛?”那是她最喜欢的兔子手帕,但她没有丝毫的犹豫。
母亲还对我说:“上次哲史和她不是一起开车送我回家吗?你知道我下车时,那孩子对我说什么吗?她说:‘外婆,天气冷了,小心别感冒了。’”
母亲并不是只称赞女儿的体贴他人、善解人意而已。
我在幼儿园认识的其他母亲中,有不少人让儿女去读补习班、学英语。我在女儿的课业方面并没有花太多心思,为了让女儿得到他人的爱,有比学力更重要的事。但是,女儿比普通的孩子聪明,靠着买给她当玩具的绘本,学会了英文单词、片假名和九九乘法表。我想,这不是来自田所的遗传,而是继承了我父亲的基因。
母亲说,下次要带她去动物园,因为她已经知道大象和河马的英文了。
她去蛋糕店时,可以念出所有用片假名写的蛋糕名字,老板娘高兴不已,还额外送了布丁。去肉店时,她比我更早算好价钱。我们买四个六十圆的可乐饼,所以是两百四十圆。
母亲谈论外孙女时总是眉飞色舞,然后,总是带着这种充满喜悦的表情对我说:“你把我们的宝贝教育成这么出色的孩子,你真的很努力,这是我最高兴的事。”
我爱女儿,母亲爱我,我是何等幸福。我深刻体会着这份幸福。
院子里鲜花绽放,田所让女儿坐在小椅子上当模特儿,母亲和我不时朗诵着里尔克的诗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父女。灿烂的阳光柔和地包围了我们四个人……我看到了我之前描绘的“美丽的家”。
但是,这份幸福并没有维持太久。
神父,我已经写完了幸福的时光,却仍然无法找到答案。
为什么我尽己所能地爱我女儿,悉心照料她长大?
这个问题真的有答案吗?神父给我这本笔记本,也许并不是为了让我寻找答案,而是让我心情恢复平静。
还是说,神父看了我以上所写的内容,已经知道了答案?
或者说,神父一开始就知道答案,只是引导我,等待我自己找出答案?所以才会对我说,“我给你这本笔记本,如果你知道答案,请你写下来告诉我”吗?
接下来的事太残酷,我没有自信可以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