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红顶商人胡雪岩(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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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查封典当,局中设局斗心斗智(4)

“嗯。”周少棠不置可否,去揭第二块隔板,下面是大大小小八方玉印,正取起一块把玩时,只听得楼梯上有响声,便即侧身静听。

“你去问问老爷,饭开在哪里?”语声发自外面那间屋子,清脆而沉着,从语声的韵味中,想象得到月如是过了风信年华,正将步入徐娘阶段的年龄。这样在咫尺之外,发号司令,指挥丫头,是不是意味着她不会露面?转念到此,周少棠心头不免浮起一丝怅惘之感。

此时丫头进来请示,唐子韶已经交代,饭就开在楼上,理由仍旧是楼上比较暖和。接着,门帘启处,周少棠眼前一亮,进来的少妇,约可三十上下年纪,长身玉立,鹅蛋形的脸上长了一双极明亮的杏眼,眼风闪处,像有股什么力量,将周少棠从烟榻上弹了起来,望着盈盈含笑的月如,不由得也在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是小妾月如。”在烧烟的唐子韶,拿烟笼子指点着说,“月如,这是周老爷,你见一见。”

“喔,是姨太太!”周少棠先就抱拳作揖。“不敢当,不敢当!”月如裣衽作礼,“周老爷我好像哪里见过。”

“你自然见过。”唐子韶说,“那天阜康门口搭了高台,几句话说得挤兑的人鸦雀无声,就是周老爷。”

“啊!我想起来了。”月如那双眼睛,闪闪发亮,惊喜交集,“那天我同邻居去看了热闹回来,谈周老爷谈了两三天。周老爷的口才,真正没话说,这倒还在其次,大家都说周老爷的义气,真正少见。胡大先生是胡财神,平常捧财神的不晓得多少,到了财神落难,好比变了瘟神,哪个不是见了他就躲,只有周老爷看不过,出来说公道话。如今一看周老爷的相貌,就晓得是行善积德,得饶人处且饶人,有大福气的厚道君子。”

这番话说得周少棠心上像熨过一样服贴,当然,他也有数,“得饶人处且饶人”,话中已经递过点子来了。“好说,好说!”周少棠说,“我亦久闻唐姨太太贤惠能干,是我们老唐的贤内助。”唐子韶一听称呼都改过了,知道周少棠必中圈套,“随你奸似鬼,要吃老娘洗脚水”,心中暗暗得意,一丢烟枪,蹶然而起,口中说道:“好吃酒了。”

其时方桌已经搭开,自然是请周少棠上坐,但只唐子韶侧面相陪。菜并非如何讲究,但颇为入味。周少棠喜爱糟腌之物,所以对糟蒸白鱼、家乡肉、醉蟹这三样肴馔,格外欣赏,听说家乡肉、醉蟹并非市售,而是月如手制,便更赞不绝口了。

周少棠的谈锋很健,兴致又好,加以唐子韶是刻意奉承,所以快饮剧谈,相当投机。当然,话题都是轻松有趣的。

“老唐,”周少棠问到唐子韶的本行,“天下的朝奉,都是你们徽州人,好比票号都是山西人,而且听说只有太谷、平遥这两三府的人。这是啥道理?”

“这话,周先生,别人问我,我就装糊涂,随便敷衍几句,你老哥问到,我不能不跟你谈来历。不过,说起来不是啥体面的事。”

“喔,怎么呢?”“明朝嘉靖年间,有个我们徽州人,叫汪直,你晓得不晓得?”“我只晓得嘉靖年间有个‘打严嵩’的邹应龙,不晓得啥汪直。”“你不晓得我告诉你,汪直是个汉奸。”“汉奸?莫非像秦桧一样私通外国。”“一点不错。”唐子韶答说,“不过汪直私通的不是金兵,是日本人,那时候叫做倭寇。倭寇到我们中国,在江浙沿海地方一登了陆,两眼漆黑,都是汪直同他的部下做向导,带他们一路奸淫掳掠。倭寇很下作,放抢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要,不过有的带不走,带走了,到他们日本也未见得有用,所以汪直动了个脑筋,开爿典当,什么东西都好当,老百姓来当东西,不过是幌子,说穿了,不过替日本人销赃而已。”

“怪不得了,你们那笔字像鬼画符,说话用‘切口’,原来都有讲究的。”周少棠说,“这是犯法的事情,当然是用同乡人。”

“不过,话要说回来,徽州地方苦得很,本地出产养不活本地人,只好出外谋生,呼朋招友,同乡照顾同乡,也是迫不得己。”

“你们徽州人做生意,实在厉害,像扬州的大盐商,问起来祖籍一大半是徽州。”周少棠说,“像汪直这样子,做了汉奸,还替日本人销赃,倒不怕公家抓他法办?”

“这也是有个原因的,当时的巡按御史,后来做了巡抚的胡宗宪,也是徽州人,虽不说包庇,念在同乡份上,略为高一高手,事情就过去了。官司不怕大,只要有交情,总好商量。”唐子韶举杯相邀,“来,来,周先生干一杯。”

最后那两句话,加上敬酒的动作,意在言外,灼然可见,但周少棠装作不觉,干了酒,将话题扯了开去,“那个胡宗宪,你说他是巡按御史,恐怕并没有庇护汪直的权柄。”他又问了一句,“真的权柄这么大?”

“那只要看《三堂会审》的王金龙好了。”“王金龙是小生扮的,好像刚刚出道,哪有这样子的威风?戏总是戏。”

谈到这方面,唐子韶比周少棠内行得多了,“明朝的进士,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进士,如果不是点翰林或者到六部去当司官,放出来不过是个‘老虎班’的知县。明朝的进士,一点‘巡按御史’赏尚方宝剑,等于皇上亲自来巡查,威风得不得了。我讲个故事,周先生你就晓得巡按御史的权柄了。”

据说明朝有个富人,生两个女儿,长女嫁武官,次女嫁了个寒士,富人不免有势利之见,所以次婿受了许多委屈。及至次婿两榜及第,点了河南的巡按御史,而长婿恰好在河南南阳当总兵。御史七品,总兵二品,但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地位不同,所以次婿巡按到南阳,第二天五更时分,尚未起身,长婿已来禀请开操阅兵,那次婿想到当年岳家待他们连襟二人,炎凉各异,一时感慨,在枕上口占一绝:“黄草坡前万甲兵,碧纱帐里一书生,于今应识诗文贵,卧听元戎报五更。”

既然“有诗为证”,周少棠不能不信,而且触类旁通,有所领悟,“这样说起来,《三堂会审》左右的红袍、蓝袍,应该是藩司同臬司?”他问,“我猜得对不对?”

“一点不错。”“藩司、臬司旁坐陪审,那么居中坐的,身份应该是巡抚?”“胡宗宪就是由巡按浙江的御史,改为浙江巡抚的。”

“那就是了。”周少棠惋惜地说,“胡大先生如果遇到他的本家就好了。”

这就是说,胡雪岩如果遇见一个能像胡宗宪照顾同乡汪直那样的巡抚,他的典当就不至于会查封。唐子韶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愿意接口。“周先生,”唐子韶忽然说道,“公济有好些满当的东西,你要不要来看看?”

周少棠不想贪这个小便宜,但亦不愿一口谢绝,便即问说:“有没有啥比较特别,外面少见的东西?”

“有,有,多得很。”唐子韶想了一会说,“快要过年了,有一堂灯,我劝周先生买了回去,到正月十五挂起来,包管出色。”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免诧异,上元的花灯,竹篾彩纸所糊,以新奇为贵,他想不明白,凭什么可以上当铺?

因此,他愣了一下问道:“这种灯大概不是纸扎货?”“当然。不然怎么好来当?”唐子韶说,“灯是绢灯,样子不多,大致照宫灯的式样,以六角形为主。绢上画人物仕女,各种故事,架子是活动的,用过了收拾干净,折起包好,明年再用。海宁一带,通行这种灯。周先生没有看过?”

“没有。”“周先生看过了就晓得了。这种灯不是哄小伢儿的纸扎走马灯,要有身份的人家,请有身份的客人吃春酒,厅上、廊上挂起来,手里端杯酒,慢慢赏鉴绢上的各家画画。当然,也可以做它多少条灯谜,挂在灯上,请客人来打。这是文文静静的玩法,像周先生现在也够身份了,应该置办这么一堂灯。”

周少棠近年收入不坏,常想在身份上力争上流,尤其是最近为阜康的事,跟官府打过交道,已俨然在缙绅先生之列,所以对唐子韶的话,颇为动心,想了一下问道:“办这么一堂灯,不晓得要花多少?”

“多少都花得下去!”唐子韶说,“这种灯,高下相差很大,好坏就在画上,要看是不是名家,就算是名家,未见得肯来画花灯,值钱就在这些地方。譬如说,当今画仕女的,第一把手是费晓楼,你请他画花灯,他就不肯。”

“那么,你那里满当的那一堂灯呢?是哪个画的呢?”“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康熙年间的大人先生,请他画过‘行乐图’的,不晓得多少,他是扬州人,姓大禹的禹,名叫禹之鼎,他也做过官,官名叫鸿胪寺序班。这个官,照规矩是要旗人来做的,不晓得他怎么会做了这个官——”

“老唐,”周少棠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要去管他的官,谈他的画好了。”

于是唐子韶言归正传,说禹之鼎所画的那堂绢制花灯,一共二十四盏,六种样式,画的六个故事:西施沼吴、文君当垆、昭君出塞、文姬归汉、宓妃留枕、梅杨争宠,梅是梅妃,杨是杨玉环,所以六个故事,却有七大美人。

“禹之鼎的画,假的很多,不过这堂灯绝不假,因为来历不同。”唐子韶又说,“康熙年间,有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名叫高江村,他原来是杭州人,后来住在嘉兴府的平湖县,到了嘉庆年间,子孙败落下来,这堂灯就是高江村请禹之鼎画的,所以不假。周先生,这堂灯,明天我叫人送到府上。”

“不,不!”周少棠摇着手说,“看看东西,再作道理。”唐子韶还要往下说时,只见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公济派人来通知,说‘首柜’得了急病,请老爷马上去。”典当司事,分为“内缺”、“外缺”两种,外缺的头脑,称为“首柜”,照例坐在迎门柜台的最左方,珍贵之物送上柜台,必经首柜鉴定估价,是个极重要的职司,所以唐子韶得此消息,顿时忧形于色,周少棠也就坐不住了。

“老唐,你有急事尽管请。我也要告辞了。”“不!不!我去看一看就回来。我们的事也要紧的。”接着便喊,“月如,月如。”等丫头将月如去唤了来,唐子韶吩咐她代为陪客,随即向周少棠拱拱手,道声失陪,下楼而去。面临这样的局面,周少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雪岩中美人计的传说,起了几分戒心。但月如却落落大方地,一面布菜斟酒,一面问起周少棠的家庭情形,由周太太问到子女,因话搭话,谈锋很健,却很自然,完全是不拘礼的闲话家常,在周少棠的感觉中,月如是个能干贤惠的主妇,因而对于她与胡雪岩之间的传说,竟起了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也少不得谈到胡雪岩的失败,月如更是表现了故主情殷,休戚相关的忠悃。周少棠倒很想趁机谈一谈公济的事,但终于还是不曾开口。

“姨太,”丫头又来报了,“老爷叫人回来说,首柜的病很重,他还要等在那里看一看,请周老爷不要走,还有要紧事谈。”

“晓得了。你再去烫一壶酒来。”“酒够了,酒够了。”周少棠说,“不必再烫,有粥我想吃一碗。”

“预备了香粳米粥在那里,酒还可以来一点。”“那就以一壶为度。”喝完了酒喝粥,接着又喝茶,而唐子韶却无回来的消息,周少棠有些踌躇了。

“周老爷,”月如从里间走了出来,是重施过脂粉了,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打口烟你吃。”

“我没有瘾。”“香一筒玩玩。”

说着,她亲自动手点起了烟灯,自己便躺了下去,拿烟签子挑起烟来烧。丫头端来一小壶滚烫的茶、一盘松子糖,放在烟盘上,然后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烟打好了。”月如招呼,“请过来吧!”周少棠不由自主地躺在月如对面,两人共享一个长枕头,一躺下去便闻到桂花油的香味。魔障一起,对周少棠来说,便成了苦难,由她头上的桂花油开始,鼻端眼底,触处无不是极大的挑逗,“周少棠啊周少棠!”他在心中自语,“你混了几十年,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了,莫非还是这样子的‘嫩’?”

这样自我警告着,心里好像定了些,但很快地又意乱神迷了,需要第二次再提警告,就这样一筒烟还没有到口,倒已经在内心中挣扎了三四回了。

月如终于打好了一个“黄、长、松”的烟泡,安在烟枪“斗门”上,拿烟签子轻轻地捻通,然后将烟枪倒过来,烟嘴伸到周少棠唇边,说一声:“尝一口看。”

这对周少棠来说,无异为抵御“心中贼”的一种助力,他虽没有瘾,却颇能领略鸦片烟的妙处,将注意力集中在烟味的香醇上,暂时抛开了月如的一切。

分几口抽完了那筒烟,口中又干又苦,但如“嘴对嘴”喝一口热茶,把烟压了下去,便很容易上瘾,所以他不敢喝茶,只取了块松子糖送入口中。

“周老爷,”月如开口了,“你同我们老爷,原来就熟悉的吧?”“原来并不熟,不过,他是场面上的人,我当然久闻其名。”“我们老爷同我说,现在有件事,要请周老爷照应,不晓得是什么事?”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由得诧异,不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个不知,想一想,反问一句:“老唐没有跟你谈过?”

“他没有。他只说买的一百多亩西湖田,要赶紧脱手,不然,周老爷面上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他说,要托周老爷帮忙,空口说白话不中用。”月如忽然叹口气说,“唉,我们老爷也是,我常劝他,你有亏空,老实同胡大先生说,胡大先生的脾气,天大的事,只要你老实说,没有不让你过门的。他总觉得扯了窟窿对不起胡大先生,‘八个坛儿七个盖’,盖来盖去盖不周全,到头儿还是落个没面子,何苦?”

“喔,”周少棠很注意地问,“老唐扯了什么窟窿?”接下来,月如便叹了一大堆苦经,不外乎唐子韶为人外精明、内糊涂,与人合伙做生意,吃了暗亏,迫不得已在公济典动了手脚,说到伤心处,泫然欲涕,连周少棠都心酸酸地为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