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看不明白,我也未见得看得懂。不过,不要紧,一客不烦二主,当初你是托应春替你写的,现在仍旧叫他来看好了。”
“七姐夫在家?”“在家。”七姑奶奶答说,“有个洋人要来看他,他在等。”于是将古应春找了来,拿信交了给他,他一面看,一面讲:“东西都收到了,胡大先生还送了一份很厚的礼,一共八样,火腿、茶叶、花雕——”
“这不要念了。”七姑奶奶插嘴问道,“你信里称小爷叔,是叫胡大先生?”
“是啊!杭州人之中,尊敬小爷叔的,都是这样叫他的。”“好!你再讲下去。”“五月初七胡大先生去看你母亲,非常客气,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谈起在上海的近况——”讲到这里,古应春笑笑顿住了。
“咦!”七姑奶奶诧异地问,“啥好笑?”“信上说,你母亲知道你认识了我们两个,说是‘欣遇贵人’。”
古应春谦虚着,“实在不敢当。”“我娘的话不错。你们两位当然是我的贵人。”罗四姐问道,“七姐夫,信上好像还提到我女儿。”“是的。你母亲说,胡大先生很喜欢你女儿,问长问短,说了好些话。还送了一份见面礼,是一双绞丝的金镯子。”“你看!”罗四姐对七姑奶奶说,“大先生对伢儿们,给这样贵重的东西,不过,七姐,我倒不大懂了,大先生怎么会将这双镯子带在身边?莫非他去之前,就晓得我有个女儿?”
“不见得。”七姑奶奶答说,“我们小爷叔应酬多,金表、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遇到要送见面礼,拿出来就是。”
“原来这样子的。”罗四姐的疑团一释,“七姐夫,请你再讲。”“你娘说,你说要回去,她也很想念你,如果你抽不出工夫,或者她到上海来看你。”罗四姐还未开口,七姑奶奶先就喊了出来,“来嘛!”她说,“把你娘接了来歇夏,住两三个月再回去。”“上海是比杭州要凉快些。”罗四姐点点头,“等我来想想。”“后面还有段话,是乌先生‘附笔’,很有意思!”古应春微笑着,“他说,自从胡大先生亲临府上以后,连日‘庙中茶客议论纷纷’,都说胡大先生厚道。照他看,胡大先生是你命中的‘贵人’,亦未可知。”
这话触及罗四姐心底深处,再沉着也不由得脸一红,七姑奶奶非常识趣,故意把话扯了开去,“什么‘庙中茶客’?”她问,“什么庙?”
“关帝庙,就在我家邻近。替我娘写这封信的乌先生,是那里的庙祝,靠平常摆桌子卖茶、说大书,关帝庙的香火才有着落。”
正谈到此处,洋人来拜访古应春了。在他会客时,罗四姐与七姑奶奶的话题未断,她也很想接她母亲来住,苦无便人可以护送。七姑奶奶认为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写信给胡雪岩就是。
“不好!”罗四姐只是摇头,却不说为何不好,及至七姑奶奶追问时,她才答说,“我欠他的情太多了。”
“已经多了,何妨再欠一回。”“我怕还不清。”“那也有办法——”
七姑奶奶想一想,还是不必说得太露骨。罗四姐也没有再问,这件事就暂且搁下来了。
谈了些闲话,到了上灯时分,七姑奶奶提议,早点吃晚饭,饭后去看西洋来的马戏。罗四姐答应在她家吃饭,但不想去看马戏,因为散戏已晚,劳她远送回家,于心不安。
“那还不好办?你住在我这里好了。我们还可以谈谈。”罗四姐想了一下,终于接受邀约。饭后看马戏回来,古应春也刚刚到家。
“阿七,请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他说,“今天来的洋人,是德国洋行新来的总管。他说要专程到杭州去拜访小爷叔,顺便逛逛西湖,我只好陪他走一趟。”
“怎么?”七姑奶奶高兴地说,“你要到杭州!好极,好极!你把罗四姐的老太太带了来。”
古应春愣了一下,想到罗大娘信中的话,方始会意,欣然答说:“好、好!我一定办到。”
他们夫妇已经这样作了决定,罗四姐除了道谢,别无话说。接着便谈行程,古应春计算,来去约需半个月。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
“你索性搬到‘大英地界’来住,我们来去也方便。”她说,“寻房带搬家,有半个月尽够了。”
“嗯,嗯。等我想一想。”“你不必想。等我来替你想。”七姑奶奶是在想,有什么熟人的房子,或租,或买,一切方便,思索了一会,想到了,“老宓不是在造‘弄堂房子’?”她问,“完工了没有?”
“老早完工了。”“他那条弄堂,一共二十四家,算是条很长的弄堂。我想一定有的。”
“那好。”七姑奶奶转脸对罗四姐说,“老宓是阜康的工伙,现在也发财了。是他的房子,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搬进去住。”
“看看,看看!”罗四姐急忙否定,“我想另外寻,比较好。”
“为啥呢?”罗四姐不答,只是摇头,七姑奶奶终于想到了,在此她跟胡雪岩的关系,正当微妙的时刻,她是有意要避嫌疑,免得太着痕迹。七姑奶奶觉得罗四姐人虽精明能干,而且也很重义气交情,但不免有些做作。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遇到这种情形,有她一套快刀斩乱麻的手法,是罗四姐所做不到的。
“我不管你那颗玲珑七巧心,九变十转在想点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你搬家是搬定了。房子呢,或租、或典、或买下来,我替你作主,你不必管。”
罗四姐反倒服贴了,“七姐,”她说,“我就听你的话,一切不管,请你费心。”
于是七姑奶奶独断独行,为她买了阜康钱庄二伙老宓新造的“弄堂房子”。这条弄堂名叫富厚里,二十四户,望衡对宇,两面可通。七姑奶奶挑定的一户,坐北朝南,楼下东西厢房,大客厅,后面是“灶披间”、下房、储藏室。扶梯设在中间,楼上大小五个房间,最大的一个,由南到北,直通到底,是个套房,足供藏娇。另外四间,一间起坐、一间饭厅、两间客房,家具摆饰,亦都是七姑奶奶亲自挑选,布置得富丽堂皇,着实令人喜爱。
前后不过十天工夫,诸事妥帖,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第十一天早上,派马车将罗四姐接了来,告诉她说:“房子我替你弄好了。现在陪你去看看。”
一看之下,罗四姐又惊又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断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只怕我没有福气,住这么好的房子。”
七姑奶奶不理她这话,光是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马上可以改正,罗四姐倒也老实说了,还应该加上窗帘。
“窗帘已经量了尺寸,叫人去做了,明天就可以做好。”七姑奶奶接着又问,“你哪天搬?”
“慢点!”罗四姐拉着她并排坐下,踌躇了一下说道,“七姐,说实话,房子我是真欢喜。不过,我怕力量办不到,房子连家具,一起在内,总要四千银子吧?”
“四千不到。我有细账在那里。”七姑奶奶说,“你现在不必担心买不起。这幢房子现在算是我置的,白借给你住,到你买得起了,我照原价让给你。”“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吗?”
“你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相信呢!”七姑奶奶笑道,“看起来,吴铁口的话要应验了。”
罗四姐记得很清楚,吴铁口断定她要“做小”,如果“偏要做大”就会“嫁一个克一个”。假使不愿“做小”,又不能“做大”,本身就会遭殃,性命不保。倘或如此,八字中前面那四个字的“财”、“官”、“印”,自然都谈不到了。所以只有心甘情愿“做小”,才会有福气。这样一想,七姑奶奶话中的意思,也就很明显了。
话虽如此,罗四姐却不愿表示承认,可也不愿表示否认。这一来,唯一的办法便是装作未听清楚而忽略她的弦外余音,故意言他。
“七姐,搬家是件麻烦的事,恐怕——”“你用不着顾前想后。这里家具摆设都有了,你那里的木器,能送人的送人,没人可送,叫个收旧货的来,一脚踢。收拾收拾衣服、首饰、动用器具,不过一天的工夫,有啥麻烦?”
“我那班客户呢?”“这倒比较麻烦。”七姑奶奶沉吟了一会说,“我劝你也不必再做了——”
“不!”罗四姐抢着说道,“不光是为我自己。人家也是养家活口的一项行当,我不能不管。”
“那也容易,你找个能干的人,做你的替手。说不定,还可以要一笔‘顶费’。”七姑奶又说,“新旧交替,难免接不上头,老马可以慢慢搬过来。或者老马投了新东家,你就更加省事了。”
听七姑奶奶为她的打算,简捷了当却又相当周到,罗四姐实在无话可说了,“七姐,我真服了你了。”她说,“如今只剩下一件事,挑日子。”
“对。”七姑奶奶说,“到我那里去,一面挑日子,一面再好好商量。”
回到古家,略为息一息,七姑奶奶叫人取了黄历来挑日子。很不巧,一连八九天都不宜迁居,最快也得十天以后。
“那时候老太太已经来了。”七姑奶奶说,“我的想法是,顶好这三四天以内就搬停当,老太太一来就住新房子,让她老人家心里也高兴,而且也省事得多,四姐,你说呢?”“话自然不错。不过,日子不好,没有办法。”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有办法。俗语道得好,拣日不如撞日。撞到哪天是哪天,你说好不好?”“怎么撞法?”
“以老太太到上海的那天,就算你撞到的日子。老太太到了,先在我这里歇一歇脚,马上进屋,你也把要紧东西先搬运了来,晚上摆两桌酒,叫一班髦儿戏,热闹热闹,顺便就算替老太太接风,不是一举两得?”
罗四姐觉得这样安排也很好,便即问道:“七姐夫不晓得哪天回来?”
“快了。大概还有四五天工夫。”古应春回来了。使得罗四姐深感意外的是,她的母亲没有来,倒是乌先生来了。
那乌先生有五十多岁,身材矮胖,满头白发,长一个酒糟鼻子,形容古怪,但那双眼睛极好,看人时,眼中两道光芒射过来,能把人吸引住,自然而然地觉得此人可亲且可信赖。因此,七姑奶奶一会便对他有好感。
在古应春引见以后,自然有一番客套,七姑奶奶问到罗四姐的母亲何以不来,乌先生乘机道明了来意。
“罗四姐的娘因天气太热,又是吃‘观音素’,到上海来作客,种种不方便,所以不来。不过她娘倒有几句要紧话,要我私下跟她说,所以沾古先生的光,携带我到上海来开开眼界。”
“蛮好,蛮好。”七姑奶奶说,“罗四姐,我跟她一见如故,感情像亲姐妹一样,乌先生是她敬重的人,到了这里,一切不必客气。现在乌先生看,是把罗四姐接了来呢?还是你去看她。”
“他娘还有点吃的、用的东西给罗四姐,还是我去好了。”“那么,我来送你去。”
“不敢当,不敢当,决不敢当。”“乌先生,你不要客气。为啥要我亲自送你去呢?这有两个缘故。”说到这里,七姑奶奶转眼看着丈夫说,“你恐怕还不晓得,罗四姐搬家了,是老宓的房子,我一手替她料理的。”
“好快!”古应春说了这一句,便又对乌先生说,“罗四姐的新居在哪里,我都不知道,那就非内人送你去不可了。”
“我送了乌先生去,顺便约一约罗四姐,今天晚上替乌先生接风,请她作陪。”
听得这么说,乌先生除了一再道谢以外,再无别话,于是舍车坐轿,一起到了罗四姐那里。七姑奶奶把人带到,又约好罗四姐晚上陪乌先生来吃饭,随即匆匆忙忙赶回家,因为她急于要听古应春谈此行的经过。
“他是女家的‘大冰老爷’——”原来胡雪岩一回杭州,略得清闲,便与老母妻子谈罗四姐的事。本来娶小纳妾,胡雪岩原是自己可以作主的,但罗四姐的情形不同,好些有关系的事,都要预先谈好,最要紧的,第一是虚名,第二是实权。杭州官宦人家的妾侍,初进门称“新姑娘”,一年半载亲党熟悉了,才会称姓,假如姓罗,便叫“罗姑娘”,三年五载以后,才换称“姨奶奶”的称呼。至于熬到“姨太太”总要进入中年,儿女成长以后。可是胡雪岩却为罗四姐提出要求,一进门就要称“太太”。
“那么,”胡老太太问道,“你的元配呢?这个也是‘太太’,那个也是‘太太’,到底是叫哪个?”
“一个叫‘二太太’好了。”胡老太太沉吟了一会道:“她怎么说呢?”胡老太太用手遥指,这“她”是指胡太太。“我还没有跟她谈到这上头。先要娘准了,我再跟她去说。”胡老太太知道,媳妇贤惠而软弱,即使心里不愿,亦不会公然反对,但她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不顾家规,所以一时不便轻许,只说:“我要好好儿想一想,总要在台面上说得过去才可以。”
“台面上是说得过去的。为啥呢?”胡雪岩正好谈“实权”,他说,“目下这种场面,里头不能没有一个人来‘抓总’,媳妇太老实,身子又不好,以至于好些事,还要老太太来操劳,做儿子的心里不安。再说句老实话,外头的情形,老太太并不清楚,有时候想操心,也无从着力。我想来想去,只有把罗四姐讨了来当家。既然当家,不能没有名分,这是所谓‘从权办理’。台面上说得过去的。”
“你要她来当家,这件事,我就更加要好好想一想了。你总晓得,当家人是很难做的。”“我晓得。罗四姐极能干,这个家一定当得下来。”“不光是能干。”胡老太太说,“俗语说,‘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做当家人要吃得起哑巴亏。丫头老妈子、厨子轿班,都会在背后说闲话,她有没有这份肚量,人家明明‘当着和尚骂贼秃’,她只当没有听见,脸上一点懊恼的神气都没有?”
“这一点——”胡雪岩说,“当然要跟她说清楚,她一定会答应的。”
胡老太太大摇其头,“说归说,答应归答应,到时候就不同了。”她说,“泥菩萨都有个土性,一个忍不住闹了起来,弄得家宅不和,那时候你懊悔嫌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