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七姑奶奶大为不忍,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于是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能行动。
“这,这办不到,”胡雪岩很着急地说,“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小爷叔,你还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里,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
“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不过,”他转脸向伤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爷叔,三五天以内,就能走动。”
“真的。”这时的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眉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说说容易。”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等我想想。”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外国医生?”
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悔恨不迭——只为胡雪岩的模样,令人震惊,一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
“是吗!”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点止痛药来。”
“这,”古应春面有难色,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不曾诊视过病人,不肯随便给药。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有外敷、有内服,“要哪一种止痛药,总得有个药名才好。”
“药名就说不出来了,叽哩咕噜的洋文,弄不清楚。”伤科医生略停一下,下了决心,“算了!耽误时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动手。”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同的刀钳。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故作镇静,想出话来安慰病人。七姑奶奶像哄小孩似的,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他说,“‘金疮出血太多,其脉虚细者生。’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劳动,不能生气,不能大说大笑,还要“忌口”,咸、酸、辣和热酒、热汤都不能喝,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
“喝也喝过了,提它干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雪岩也表示不必,因为他自觉痛楚已经减轻,证明这位伤科医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换医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岩说,“办大事要紧。五哥怎么还不来?”
“今天是他一个徒弟续弦,在吃喜酒,我已经派人去追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怀,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递了给古应春。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惊心动魄的王有龄的两通血书,一通致闽浙总督庆端,乞援以外,更望设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带领所募的湘勇,往杭州这方面打,好牵制长毛,减轻杭州的压力。还有一通是给江苏巡抚薛焕的,要求筹饷筹粮,同时附着一件奏稿,托薛焕代缮拜发。其中详叙杭州被围绝粮,归咎于驻在绍兴的团练大臣王履谦,勾结劣绅,把持地方,视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视越。更骇人听闻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长毛窜陷钱塘江南岸,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萧山,绍兴知府廖宗元派炮船,迎头拦击,寡不敌众,官军败退。王履谦和萧绍一带的百姓,平时就与官军不和,猜忌甚深。这时以为炮船通敌,回来是替长毛带路,王履谦便下令包围活捉,格杀不论。
廖宗元得报,知道这纵非诬陷,也是极严重的误会,赶紧亲自出城弹压。暴民一声呼啸,将廖宗元从马上拉下来痛殴,王履谦袖手旁观,默赞其事。由这一番内讧,替敌人制造了机会。长毛长驱猛扑,兵不血刃而陷绍兴。长毛进城的前一天,王履谦携带家眷辎重,由绍兴逃到宁波,经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粮道,也就此断了。王有龄自然要参劾王履谦,措词极其严厉,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话,可以想见他对王履谦怨恨入骨。
“这两封血书,”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处置?”
“都送薛抚台——”
“好。”古应春不等他话完,就要起身,“我连夜送去。”
“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还有话。”
“是!你说。”
“我要托你面见薛抚台。”胡雪岩虽然气弱,但低微的语声中,仍然显得很有决断,“米,我自己想办法。运米的船,回头要问五哥,能够不麻烦官府最好。不过,他要替我派兵护运。”
“这条路通吗?”
“有一条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来了再说。”胡雪岩又说,“还有几首诗,也请你送给薛抚台。你说我因为腿伤,不能当面去见他,要问杭州惨状到什么样子,请他看这几首诗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几张极皱的纸。古应春摆在桌上抹平了细看,标题叫“辛酉杭城纪事诗”,作者名叫张荫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绝,每首都有注解,看到第五首,古应春念道:
雍容铃阁集簪裾,九月秋清气象舒,无数妖氛惊乍逼,十门从此断军书。
诗下的注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贼以数十万众围城,十门紧闭,文报从此不通,居民如笼中鸟,釜中鱼。”
古应春念到这里,屈指数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围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无奈缺粮已久,围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乱了。”胡雪岩叹口气说,“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写的是:十面城门十面围,大臣谁是识兵机?国人望岁君胡胄,传说张巡整队师。
注是:“十月初六日,张军门玉良援到,大获胜仗。即派况副将文榜于下午入城见王中丞有龄,请城内连夜移兵出扎,便可与张军门联络,以通粮道。饶军门从旁阻之云:‘明日总来得及。’不料伪逆李秀成连夜筑成木城,于是饷道与张营隔绝。而十城隔濠,亦遍筑土城。当张军门令况副将入城见中丞,以灭贼自任,百姓延颈觇伺,均言贼必扑灭。”
看完这首诗和原注,古应春问道:“饶军门是谁?”
“饶廷选。这个人因为救过广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实没用。”胡雪岩叹口气说,“我劝过王雪公多少次,说他因人成事,自己胆子小得很。王雪公不听我的话。救杭州就靠这个机会,错过这个机会,神仙来都没救了。”
“张玉良呢?”古应春又问,“这个人大家都说他不行,到底怎么样?”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诗中是这样交代:
桓侯勇健世无双,飞炮当前岂肯降?万马不嘶军尽泣,将星如斗落长江。
“怎么?阵亡了?”
“阵亡了。”胡雪岩摇摇头,“这个人也耽误了大事,嘉兴一败,金华、兰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险了。不过,总算亏他。”
“诗里拿他比做张飞,说得他很好。”
“他是阵亡殉国的,自然要说得他好。”胡雪岩黯然说道,“我劝王雪公暂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摇摊一样,这一庄手气不顺,歇一歇手,重新来过。王雪公不肯,他说他当初劝何根云,守土有责,决不可轻离常州。现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么交代得过去?”
“看起来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岩冷笑,“忠臣几个钱一斤?我看他——”语声哽咽欲绝。古应春从未听胡雪岩说过什么愤激的话,而居然将“忠臣”说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见他内心的沉痛悲愤,只是苦于没有话可以安慰他。
“先吃饭吧!”七姑奶奶说,“天大的事,总也得吃饱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爷叔真的也饿了。”
“提到杭州,我哪里还吃得下饭?”胡雪岩泪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后那两首诗。”
古应春细细看了下,颜色大变。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么了?”她问,“说的什么?”
“你听我念!”古应春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剜肉人来非补疮,饥民争啖事堪伤,一腔热血三升血,强作龙肝凤脯尝。
“什么?”七姑奶奶大惊问道,“人吃人?”古应春不即回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注解:“兵勇肆掠,居民鸣锣捕获,解送凤山门王中丞常驻之处。中丞询实,请王命尽斩之。尸积道旁,兵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脔食之。‘食人肉’,平日见诸史乘者,至此身亲见之。”
就这一段话,将厅前厅后的人,听得一个个面无人色,七姑奶奶连连摇头:“世界变了!有这样的事!”
“我也不大相信。小爷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简直叫无足为奇。”胡雪岩容颜惨淡地喘着气说,“人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他接下来,便讲杭州绝粮的情形——这年浙西大熟,但正当收割之际,长毛如潮水般涌到,官军节节败退,现成的稻谷,反而资敌,得以作长围久困之计。否则,数十万长毛无以支持,杭州之围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里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粮,升斗小民,却立刻就感到了威胁,米店在闭城之前,就已歇业。于是胡雪岩发起开办施粥厂,上中下三城共设四十七处,每日辰、申两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弱妇孺挤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没有多久,粥厂就不能不关闭。但官米还在计口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豆卖完了卖麦子。有钱的人家,另有买米的地方,是拿黄金跟鸦片向旗营的八旗兵私下交换军粮。
又不久,米麦杂粮都吃得光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可以代饭。枣栗之类,视如珍品,而海参、鱼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穷人的食料。
再后来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钉鞋——钉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树皮。杭州人好佛,有钱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欢“放生”。有处地方叫小云栖,专养放生的牛羊猪鸭,自然一扫而空了。
“杭州城里的人,不是人,是鬼。一个个骨头瘦得成了一把,望过去脸上三个洞,两个洞是眼睛,一个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风吹鸭蛋壳’,飘飘荡荡,站不住脚。”
胡雪岩喘口气,很吃力地说:“好比两个人在路上遇着,有气无力在谈话,说着说着,有一个就会无缘无故倒了下去。另一个要去扶他。不扶还好,一扶头昏眼花,自己也一跟头栽了下去,爬不起来了。像这样子的‘倒路尸’,不晓得有多少。幸亏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
“那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岩垂泪说道,“早在八月里,我老娘说是避到乡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关,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紧的。”七姑奶奶说,“府上是积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欢行善,吉人天相,一定平安无事。”
“唉!”古应春叹口气,“浩劫!”
请援郁家
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劝,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
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人间地狱,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叔铺排好了。”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账只好以后再算了。”
“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