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心里明白,所谓“非践不可之约”,就是跟庞二见面。照此看来,他对庞二的重视,又不言可知,然则自己动以利害的打算,越显得不错,不过,胡雪岩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这样说,我们中午还要见面。”他说,“我有几句话,不妨明后天再谈。”
邵仲甫跟恒记有多年的关系,所以跟恒记有往来的客户,大致也都了解,就没有听说过有胡雪岩在内。然而照他此刻的话来看,似乎跟庞二很熟,与恒记在生意上有密切的牵连,岂不费解?
既为了生意上的关切,也为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问,“雪岩兄,我们一见如故,有话尽说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来套话,“何必等到明后天?”
在胡雪岩原是盘马弯弓,有意要引起邵仲甫的注意,见他这副神情,便知已经入彀,不妨略为透露,于是很快地答道:“原是一见如故,我才跟仲甫兄谈到深处。庞二哥是我的好朋友,最近进一步谈到彼此合伙。当然,恒记是以他为主,听他跟你老兄是怎么说,我们再细谈。彼此同业,要讲义气,没有不好谈的。”
这几句话闪闪烁烁,越引人关切,邵仲甫拿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体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们合伙,则庞二跟钱庄有银钱往来,自然要问问做钱庄的胡雪岩的意见,最后讲的两句话,就是这个意思。
恒记是同兴的大户,也是一根台柱,如果这根台柱一抽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胡雪岩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他有讲同业义气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
“好极了!庞二少有你搭档,将来做出来的市面不得了,雪岩兄,”他急转直下地说,“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誉,大树底下好乘凉,想沾你老兄一点光,不晓得肯不肯照应照应我们?”“好说,好说,请吩咐!只要力量够得上,绝不推辞。”“我是想,同兴跟阜康做个联号,不晓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对这个提议,胡雪岩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坏,做成联号,则恒记跟同兴的往来,也就等于跟阜康往来,他考虑了一下答道:“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说句实话,现在丝生意是我自己管,钱庄都托了一个刘姓朋友,你老兄晓得的,东家未见得都了解,全盘情形,都在档手肚子里。彼此联手,我完全赞成,不过先要问一问我那个刘朋友,我写信叫他上来,大家一起谈好不好?”
“是的。做事情是应该如此。”“就这样说了。”胡雪岩假意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我还有个约会,先走一步,中午再碰头。”于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向华佩卿道了谢,与尤五告辞出门,一起赶到怡情院,庞二刚穿好衣服,预备到一品香去会见约好了的人。“二哥!”胡雪岩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约了同兴的邵仲甫见面?”“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跟他刚见了面。”胡雪岩以郑重的神色,低声说道,“恒记跟同兴的往来,都由朱福年经手,我先要拿同兴方面稳住,以防万一。”
“不错,不错!你的心思真细。”庞二说道,“谈得怎么样?”“没有深谈,因为恒记到底是你的事业,要你作主。我告诉他,要先听你怎么说,我才能跟他进一步谈。”这两句话中,一方面表示尊重庞二,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表白,并无喧宾夺主的意思。同时也在暗示,需将双方的关系,公开向邵仲甫说明。措词相当巧妙,丝毫不着痕迹。庞二深为满意,不知不觉中便由胡雪岩牵着鼻子走了。
“好的。回头我们一起吃饭,我当面跟邵仲甫说。时候不早了,一起走吧。”
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内。一见胡雪岩跟庞二在一起,他的脸色一变。庞二不曾发觉,胡雪岩是见如不见,神色不动地跟他寒暄,说前天请他作陪,未见赏光,深为遗憾。朱福年当然也有几句致歉的话,只是神色之间,不免忸怩。
由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实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可将他收服。
“福年!”庞二打发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访客,招招手说,“你请过来,我有件事告诉你。”
庞二住的是一进五间屋子,将朱福年找到最东面那一间,谈了好半天,才见朱福年出来,脸上的气色越发难看了,但对胡雪岩却又不能不敷衍。
“胡先生,刚才二少爷跟我说了,说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恒记来。”他极力装出欣幸的神情,“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胡先生多教导。”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很恳切地,但说话已有老板的味道,“老兄在恒记多年,将来着实还要借重。”
听得这一说,朱福年的脸色好看了些,赔着笑敷衍了一会。胡雪岩以话套话,将庞二跟他说的话,都打听了出来,果然说的是“大股份”。显然的,这是为了让他好受恒记的同人看重,有意这么说,庞二真的很够交情。
由邵仲甫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番菜”,庞二要陪怡云老七到洋行里去买首饰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岩在原处喝“英国红茶”,有话要谈。
在邵仲甫面前,庞二也说胡雪岩在恒记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态也显得跟第一次见面不同,连称呼也改过了,不是称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
“胡先生!”他说,“我有句话请教,刚刚庞二少爷关照,以后恒记跟同兴往来,归胡先生你经手,那么,朱福年来说的话,算不算数?”
一下子问到要害上,胡雪岩不敢轻率回答,先反问一句:“是什么话?”
“恒记跟同兴的往来,本来都归朱福年一个人接头,上十万银子的出入,或者调拨户头,都听他一句话。以后,我们听不听呢?”
这“调拨户头”四个字,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当然往下追问:“恒记在宝号有几个户头?”
“三个。”邵仲甫答道,“恒记、继嘉堂、福记。”
“继嘉堂”是庞家的堂名,“福记”当然是朱福年,这个都算是私人户头,但恒记与继嘉堂不可分,福记的私人户头如何可以跟恒记混在一起?这其间,不言可知有了弊病。
于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询问,而且提出要求:“请同兴先将福记历年进出的数目,抄个单子给我。”
邵仲甫一听吓一跳。这是钱庄的大忌——有钱的人,守着“财不露白”的古训,在钱庄里存款是绝不肯告诉人的,用堂名或用个什么“记”的户名,就是为了隐藏真相,而钱庄里也有义务为客户守机密。如今将福记存款进出的数目,泄漏给第三者,这话一传出去,信用一失,人人自危,都来提存,岂不把同兴挤垮。
“胡先生,你是内行。”他哭丧着脸说,“这件事实在不敢从命。”
他的难处,胡雪岩完全了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这时便即问道:“仲甫兄,我跟你有没有仇?”
“哪里来的仇?”“那不就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来害你?福记是纯粹的私人户头,我没有资格查他的账,既然跟恒记混在一起,当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兴来说,也有义务拿福记的进出开给我看。”胡雪岩又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坏同业的规矩的。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庞老二我都不告诉他,你还怕什么?”
邵仲甫想了想问道:“胡先生,你要这张单子做啥用场,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账?”
“不是!”胡雪岩说,“朱福年也不会晓得有这件事,我是根据你开的单子,盘恒记的账。”
邵仲甫真的为难了,“英国红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来。
胡雪岩也知道这是件极严重的事,不加点压力,邵仲甫绝不肯就范,所以用相当冷峻的声音说道:“庞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号,我因为你老兄有言在先,没有答应他。现在看来,只有自己有钱庄,账目才能弄得清楚。”说着,便有起身告辞的模样。
阜康一设分号,同兴当然再也做不成恒记的生意,这一着棋是“将”邵仲甫的“军”,他不能不着急。
“胡先生,胡先生,有话好商量。你能不能让我明天答你的话?”“那自然可以。不过有一层,仲甫兄你千万记住,无论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晓得。”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给朱福年。邵仲甫当然意会得到,连连答说:
“我知道,我知道。”到了第二天一早,同兴钱庄派人送了信来,邵仲甫约胡雪岩,中午仍旧在那家番菜馆见面。准时赴约,点好了菜,等“仆欧”退了出去,做主人的取出一个信封,摆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话要交代。
邵仲甫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这份清单不得泄漏给任何人;第二,不得以此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根据;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设阜康的分号,恒记不能与同兴断绝往来。
第三点其实是请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词不甚恰当,有些近乎要挟的意味。胡雪岩颇为不悦,“仲甫兄,”他这样答道,“第一、第二两点,我谨遵台命,第三点,我只能这么说,我一定讲同业的义气。恒记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事业,老兄吩咐,闲话一句,无奈大老板是庞老二,他又是大少爷脾气,如果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我说的话,他也未见得听。所以这一点,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边总替同兴说好话就是。”
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兴是这种近乎要挟的做法,庞二首先就会着恼,邵仲甫也是极老到的人,一听他这话,自知失态,很见机地道歉。
“胡先生,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见怪。将来仰仗的地方还多,一切心照。我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听你的吩咐就是。”
胡雪岩的度量宽,有他这两句话,不满之意,随即消失。等邵仲甫将他面前的信封移了过来,便即抽出里面的单子来看,只见开头写的是“福记名下收付清单”,后面盖着“同兴协记钱庄”的书柬图章。他不暇细看内容,将前后折起,用桌上现成的餐刀,裁下“福记”字样及同兴图章,各约一指宽的两张纸条,交回邵仲甫。
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得邵仲甫大为服帖,一则见得胡雪岩的诚意,不会拿这张清单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则也见得他心细,邵仲甫发觉自己做错了,本来就不必写明“福记”字样,更不必盖上书柬图章,纵然胡雪岩无他,万一遗失了这张清单,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极不妥的事。幸好,他的这个错误,为胡雪岩及时纠正了。“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叶,心细的人,手面放不开。只有你胡先生,这两样长处都有,实在是没话可说了。”
“谬奖,谬奖!”胡雪岩亦颇欣慰,因为邵仲甫言出至诚,看起来自己是在事业上结交了一个很有用的朋友。
商场斗法
朱福年的“把柄”虽已入手,胡雪岩却反丢开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了头绪,再进行筹设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说,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增添资本。
于是,双方找了见证人来写合伙的契约,胡雪岩请的是尤五,庞二找了一个他的父执——专做桐油出口的孙大存。合同签押好了,庞二大张筵宴,请见证人,也请恒记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内,即席宣布,赋胡雪岩以盘查银钱货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组的大权。
胡雪岩接着也站起来说了话,表示绝不轻易更动,请大家照常办事,不必三心两意,话不多而扼要,每人都像服了颗定心丸。当然,只有朱福年是例外。
到了第二天,朱福年来请胡雪岩到恒记去“视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恒记在账房中坐定,管事的人一个个来见过,他问了问各人的经历,随即起身辞别,朱福年请他看账,他回说:“不忙。慢慢儿来好了。”
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弥补他的“花账”,一半也是实话,因为眼前先有件与他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要办。
恒记人事上的变动,朱福年已经告诉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这个意外的变化,自然是一大打击,但朱福年还不服气,怂恿吉伯特说:胡雪岩实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坚持原议,必可迫他杀价脱手。
因此,当古应春跟吉伯特再度会面,说明恒记的丝亦归他经手,要求照最初的议价成交时,吉伯特断然拒绝,依旧以欧洲丝价大跌为托词,只肯照八五折收买。
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当为难,如果坚持原价,万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钱搁不起,丝也会变质,而且对庞二这方面也难以交代,倘或委曲,则更不能求全,不但为庞二所笑,在商场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亦会大打折扣。同时还有一层顾虑,也许朱福年已经跟庞二说过,他那里的货色,可以照原定的价钱卖给吉伯特,由自己来经手,反打了个八五折,即或庞二了解其中的苦衷,为了划一步骤,以后易于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点亏,但心里总不会舒服,那就要影响彼此合伙的关系了。
“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头酥’,莫非他买不成我们中国的丝,外国那些绸厂就拿织机停下来,不出绸缎?我想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这一说,触发了古应春的灵感,“有了,”他喜孜孜地说,“我有个办法,打听他的虚实!”
“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晓得他手里的牌,看样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们死扣着那张牌,不是自己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