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样子,”胡雪岩在这片刻间,打定了主意,“这件事做还是做,有好处归老裘,一则他出的力多;二则也替他弄几文养老,或者加捐个实缺的‘大花样’,也会过一过官瘾。只是将来事情要做得和平。”
“再和平也不行!”嵇鹤龄说,“你从人家口去夺食,岂能无怨!”
“这我当然想到,”胡雪岩说,“光棍不断财路,我们这票生意倘能做成功,除了老裘得一份,龚家父子和黄抚台的好处,当然也要替他们顾到。”
“这还差不多!”事情就此谈定局。实际上等于是裘丰言的事,所以由他去奔走,胡雪岩只是忙自己的事。由于尤五的帮忙和古应春的手腕,上海方面的情形相当顺利,杭州方面亦都“摆平”,到了腊月二十,几乎诸事就绪,可以腾出工夫来忙过年了。
就在送灶的那一天,裘丰言兴冲冲地到阜康来看胡雪岩,带来一个好消息,说龚振麟已经跟他开诚布公谈过,那笔洋枪生意,预备双方合作。
龚振麟提出来的办法是,这一批洋枪分做两张合同,划出五千支由哈德逊承售,也就是裘丰言经手;抚台衙门每支拿二两银子作开销,此外都是裘丰言的好处。
胡雪岩算了一下,原来每支枪有十二两银子的虚头,如今只取了一个零数,换句话说,让出五千支就是损失了五万两银子。这不是笔小数,龚振麟岂甘拱手让人?只是为势所迫,不能不忍痛牺牲,心里当然记着仇恨,以后俟机报复,自己要替裘丰言挡灾,未免太划不来。
当然,既上了这个说帖,龚振麟不能不敷衍,他自己吃肉,别人喝汤,应该不会介意,照现在这样,变成剜了他的心头肉,那就太过分了。但当初已经说过,有好处都归裘丰言,那么如今替龚振麟的利益着想,便又是剜裘丰言的心头肉,怕他会不高兴。这样想,左右为难,觉得这件事做得太轻率了。
“怎么回事?”裘丰言见他神色有异,困惑地问。“老裘,”胡雪岩试探着说,“恭喜你发笔财!”“那都是你挑我的。”裘丰言答道,“这笔好处,当然大家有份,将来听你分派。”这个表示,使得胡雪岩很安慰,只要裘丰言未曾存着“吃独食”的打算,事情就好办了。“我跟鹤龄决不要!不过,老裘,钱要拿得舒服,烫手的钱不能用。哈德逊的这张合同,大有研究。”胡雪岩想了一下问道,“说实话,老裘,你想用多少钱?”
这话使人很难回答,裘丰言不解所谓,也不知道能用多少钱,唯有这样答道:“我说过,归你分派,你给我多少,就是多少。”
“是这样,我不能不从头说起。”胡雪岩说,“他们让出五千支来,就要损失五万银子,但是从哈德逊那里,弄不到这个数目,为啥呢?我算给你听——”
说帖上说,照同样的货色,每支只要二十五两银子,实际上每支二十两,只有五两银子的虚头,所以一共也只有二万五千银子的好处,除掉抚台衙门一万,还剩下一万五千银子。
“一万五千银子三股派,”胡雪岩说到这里,裘丰言自动表示,“每人五千。”
所望不奢,胡雪岩反倒过意不去,“你忙了一场,五千也太少了,你拿一万。”他说,“我跟鹤龄不要。”“那么,还有五千呢,莫非送给龚振麟?”“不错,不但这五千送他,还要问他,愿意戴多少‘帽子’?要这样,你的钱才不烫手。”裘丰言先还不服气,经过胡雪岩反复譬解,总算想通了,答应照他的意思跟龚振麟会谈。当然,这有个说法,说是哈德逊愿意每支枪再减一两银子,加上另外的二两,一共三两,这就是说每支枪以二十二两银子算。实收是这个数目,如果“上头还有别的开销,要加帽子也不妨”。
一听这个说法,龚振麟的观感一变。裘丰言背后有胡雪岩,他是知道的,原来以为胡雪岩太辣手,现在才发觉是“极漂亮”的一个人。
除了交情以外,当然更要紧的是估量利害关系。龚振麟对胡雪岩一派的势力,相当了解,王有龄已有能员之名,在抚台面前很吃得开,嵇鹤龄也是浙江官场中一块很响的牌子,而此两人都倚胡雪岩为“谋主”,此人手腕灵活,足智多谋,尤其不可及的是人人乐为所用。像这样的人物,有机会可以结交而交臂失之,未免可惜。
打定了这个主意,龚振麟便对裘丰言这样表示:“不瞒老兄说,这件事我的处境,实在为难,其中委曲,不必细表。以老兄及胡雪翁的眼力,自然能识得透,言而总之一句话,多蒙情让,必有所报。”
这几句话听得裘丰言大为舒服,便也很慷慨地说:“交个朋友嘛!无所谓。”
“是,是!俗语说得一点不错,‘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能交得上,一定要交。”龚振麟说,“事完以后,老兄这里,我另有谢意,至于胡雪翁那里,我当然也要致敬,想请教老兄,你看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有所馈赠,他是一定不肯收的。”裘丰言说到这里,灵机一动,“我为老兄设想,有个惠而不费的办法。”
“好极了!请指教。”“阜康钱庄,你总知道,是杭州钱庄大同行中响当当的字号,老兄大可跟阜康做个往来,也算是捧捧他的场。”“这容易得紧,容易得紧!”龚振麟一叠连声地说,“此外,我想奉屈胡雪翁小叙,请老兄为我先容。”
“好,好!胡雪岩很爱朋友的,一定会叨扰。”“事情就这样说了。”龚振麟重又回到公事上,“哈德逊这方面的事,谨遵台命办理。上头有什么开销,我要上院请求了才能奉告。”说到这里,他又放低声音,作出自己人密诉肺腑的神态,“替黄抚台想想也不得了!一个年过下来,从京里到本省、将军、学政那里,处处打点,没有三十万银子过不了关。真正是‘只见和尚吃粥,不见和尚受戒’!”
听这口风,便知加的帽子不会小。裘丰言也不多说,回到阜康钱庄跟胡雪岩细谈经过,话还未完,刘庆生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显然是有什么得意的事要说。
“胡先生,来了一笔意外的头寸,过年无论如何不愁了。”他说,“炮局龚老爷要立个折子存八万银子!”
这一下裘丰言也得意了,笑着问道:“如何?”“你慢高兴。”胡雪岩却有戒慎恐惧之感,对刘庆生说,“这笔头寸,不算意外,随时来提,随时要有,派不着用场。”“不!说了的,存三个月,利息随意。”“那倒也罢了!”胡雪岩想了想说,“利息自然从优。这样,你先打张收条给来人,就说:我马上去拜会龚老爷,存折我自己带去。”刘庆生答应着管自己去料理。胡雪岩这时才有喜色,踌躇满志地跟裘丰言表示,这件事得有此结束,是意外地圆满。因为原来他最顾虑的是“治一经,损一经”,怕因为这件事,把王有龄跟黄抚台的关系搞坏,而照现在看,关系不但未坏,反倒添上一层渊源,岂不可喜?
“不过,也不能太兴头。”胡雪岩又说,“现在连‘买空卖空’都谈不到,只能说是‘卖空’,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哈德逊那里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不要紧!你不是说哈德逊答应二十两一支?现在有个二两头的富余在那里,大不了我白当一次差,二十二两一支,总敲得下来。”
裘丰言这番表白,很够味道,胡雪岩笑笑拍一拍他的肩。然后,带着存折到炮局去拜访龚振麟。
一见面当然各道仰慕,十分投机,入座待茶,胡雪岩首先交代了存折,申明谢意,接着便谈王有龄的近况,套到这层关系上,更觉亲热,真正是“一见如故”了。
“这次裘丰翁上的说帖,多蒙雪岩兄斡旋,体谅苦衷,承情之至。”龚振麟说道,“我已经面禀抚台,抚台亦很欣慰,特地嘱我致意。”
如何致意没有说,意思是黄宗汉也很见情。胡雪岩矜持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我虽承乏炮局,对洋务上所知并不多,以后还要请雪岩兄多指教!”
“不敢当。”胡雪岩急转直下地问道,“我想请教,跟普鲁士人订的那张合同,不知定在什么地方交货?”
“定在杭州。”龚振麟答道,“他答应包运的。”“振麟兄!由上海过来,路上的情形,你估量过情形没有?”“也晓得不大平靖,所以我已经面禀抚台,将来要派兵到边境上去接。”
“能入浙江境界,就不要紧了。”“喔!”龚振麟很注意地问,“你是说江苏那段水路不平靖?”“是的。小刀会看了这批枪,一定会眼红。”胡雪岩说,“不是我危言耸听,洋人包运靠不住。”龚振麟吸着气,显然有所疑惧,望着胡雪岩,半晌说不出话。“振麟兄,”胡雪岩很率直地说,“万一出事,洋人可以推托,或者禀请官厅缉捕,那场官司怎么打?”“啊!”龚振麟满头大汗,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多蒙指点,险险乎犯下大错。合同非修改不可,不能叫洋人包运,他也包不了。”“是的!振麟兄明白了。”“明白是明白了,怎么个办法,还要雪岩兄指点。”龚振麟又说,“这件事恐怕还要请教裘丰翁,他押运过一趟,路上的情形比较熟悉。”
“不须请教他。此事我可以效劳。”“那太好了!”龚振麟又是一揖。胡雪岩赶紧还了礼。到此地步,自不须再作迂回,他直截了当地把跟尤五的交情说了出来,表示如果龚振麟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以帮忙。“自然要仰仗!”龚振麟喜不可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亏得雪岩兄,不然真是不了之事了!”
接着,龚振麟要人。官场中讲交情关系,谈到这一点,就是最切实的表示,无奈胡雪岩自己也是人手不足,便只有谨谢不敏了。
不过,他还是替龚振麟出了一个主意,两方面的枪支不妨合在一起运,仍旧请黄抚台下委札,派裘丰言当“押运委员”,跟尤五的联络,自然也归裘丰言负责,驾轻就熟,可保无虑。
这个办法既省时,又省运费,龚振麟自然依从。两人越谈越投机,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龚振麟又到胡家回拜,硬要把胡老太太请出堂前,为她磕头,到了下午又是龚太太携礼来见。两家很快地成了通家之好。
不过胡雪岩对龚振麟是“另眼相看”的,这“另眼”不是青眼,他察言观色,看出龚振麟这个人的性情,利害重于感情,如俗语所说的“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所以不能与王有龄、尤五、郁四、嵇鹤龄等量齐观。也因此,他嘱咐妻子,与龚家交往要特别当心,礼数不可缺,而有出入关系的话,不可多说,免得生出是非。
果然,从龚家惹来一场是非!年三十晚上,祭过祖吃“团圆夜饭”。胡老太太穿着新制的大毛皮袄,高高上坐,看着儿媳,又欢喜、又感慨地说:“我也想不到有今天!虽说祖宗积德,也靠‘家和万事兴’,雪岩,你总要记着一句老古话:‘糟糠之妻不可忘’,良心摆在当中。”
大年三十怎么说到这话,胡雪岩心里觉得不是味道,但只好答应一声:“我晓得!”
胡太太不响,照料一家老小吃完,才问她丈夫:“你要不要出去?”
“不出去!”胡雪岩说,“今天晚上自然在家守岁。”听得这话,胡太太便备了几个精致的碟子,供胡雪岩消夜。夫妇俩围炉小饮,看看房中无人,做妻子的说出一句话来,让胡雪岩大为惊疑。
“娘说的话,你总听见了。雪岩,你良心要摆在当中!”“奇怪了!”胡雪岩说,“我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胡太太说,“一过了年,湖州那个人,叫她走!”这句话说得胡雪岩心中一跳,镇静着装傻:“你说的是哪个?”
“哼!你还要‘装佯’?可见得要把我骗到底。”胡太太说,“要不要我说出名字来?”
“你说嘛!”
“芙蓉!”“噢——”胡雪岩装得久已忘却其事,直到她提起方始想到的神情,“逢场作戏,总也有的。过去的事了,提她作啥?我问你,你这话听谁说的?”
“自然有人!”胡太太追紧了问,“你说啥逢场作戏,过去的事?是不是说这个人不在湖州了?”
“在不在湖州,我怎么晓得?”胡雪岩一面这样说,一面在心里一个个地数,数他妻子平日往来的亲友,谁会知道芙蓉其人?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知道,王有龄的太太。但是,王太太能干而稳重,说什么也不会多嘴去告诉胡太太,除非——胡雪岩蓦然醒悟,王龚两家同乡,内眷常有往来,一定是王太太在闲谈中泄漏了秘密,而胡太太是从龚太太那里听来。
由于做丈夫的坚决不认,做妻子的也只得暂且抛开。但夫妇俩就此有了心病,这个年也过得不如想象中那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