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彭桓武传(共和国科学拓荒者传记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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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清华六载登堂座(1)

阴霾笼罩下的曰子

1931年9月初,彭桓武以一个正式学子的身份跨进了清华大学。

清华园则以葱茏的草木和博大的胸怀迎接了这位物理系的新生。

清华园是一幅天然的风景画。大礼堂前的草坪宛如一片绿茵。玉泉山的泉水流经“清华园”牌楼前的横沟,潺潺有声。大路旁的龙爪槐如一个个大盆景装扮有序。小径旁则柳树参天,烈日下给行人送几许清凉。“工字厅”引人入胜,花繁木深。土丘上草木葱郁,异石累累……

没有来得及细看这优美的景象,还沉浸在初入清华的幸福之中的彭桓武,突然在9月的一天,看见几个同学抱头痛哭。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中不免讥笑他们。仅过了几小时,他惊闻已经发生的“九一八”事变,才记起那几个痛哭的同学原来都是东北人!

哥哥彭梦佛从四中赶来找到他。兄弟俩在这突然降临的灾难面前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他们对国破家亡的悲凉和对日寇的仇恨。

哥哥说:“我要去当兵,我要当飞行员,用炸弹炸死日本这群王八蛋!”

彭桓武说:“我身体不好,没有办法上前线打仗,但日本人来了,我决不会当俘虏。”

彭梦佛说:“就是战死,我也要把日本鬼子赶进日本海去!”

彭桓武说:“哥哥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他们抓住我!”

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兄弟俩抱在一起哭了。

彭桓武自知自已缺少的正是哥哥身上的那股豪气、阳刚气、英雄气。在民族和国家遭敌国欺辱侵略时,他作为一名有志青年当挺身而出,拿起枪杆子和敌人斗争。可是他无法履行这些义。他陷入痛苦和迷惘之中。

哥哥安慰他说:“上前线有我,你安心读书,把身体养好,否则,日本人真要来了,你就真的跑不动了!”

果然去上海投考国民党笕桥航校,在复査时,由于眼睛不合格而被淘汰。此后,他又去南京报考国民党中央军事学校——黄埔军校,并以优异成绩考入炮兵专科,后在洛阳与日本军队激战中光荣负伤。

紧接着,清华大学所有学生停课三周,开展各项军事训练。

第一天,彭桓武很早就悄悄爬起来,穿戴整齐后等待出早操。他想经过三个星期的训练使自已身体壮实点。

集合哨声才响,他已经站在草场上准备出早操了。

同学们到齐后,老师吹哨,全体同学开始跑步。队伍从体育馆出发,才跑了两步,以往的那种感觉又向彭桓武袭来:头晕、恶心、眼前发黑……又跑了两步,他一头栽倒在队伍里,几个同学也随之扑倒在他身上。

彭桓武被老师和同学们抬进学校医院抢救,医生确诊:心面倍频引起脑贫血。

彭桓武被明令禁止激烈运动。三个星期的军训操练,他只好坐在太阳地里看。

窘迫的现实,逼着彭桓武在看时思考下一步自已应该怎么办。

他想:中华民族的命运需要哥哥一样的有志青年去浴血奋战,同样也需要立志科学的有为人才。我要把身体养好,要完成学习计划,读大学对我应当是第一位的。

彭桓武为自己制定了四年的学习计划。由于已经读过汤姆生的《科学大纲》和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及其他许多商印书馆出版的书,对于科学的体系已有了大概的了解,并且能够确定哪些课程简单一些,哪些课程复杂一点。他刚一入学就将四年的选课表统统拿来,根据繁简、深浅和近期远期之间的关系,统一选择安排四年所应修读的课程,制定出整整四年所应达到的目标。自然科学课程中,他只选物理和化学深入学习,数学只是去旁听并不选课。但他并不因为只是旁听而放松对自已的要求,听完课他总是主动做习题并交给老师。第一次交时,姓杨的老师怕给这个少年增加压力而执意不收。另外,彭桓武还选修了一门比较轻松的课程——社会学。他本打算还选修解剖学,他深知对于生物学来说解剖学是至关重要的。这一计划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落实。

彭桓武对于学习科学知识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只要深入地学好一门课,那么推而广之,再学相近的科目就也能达到相当深刻的程度。深与广是学习中相辅相成的两个侧面。

受到来自精神和身体双重打击的彭桓武,由于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爱国思想,在心理上他能够尽快地把失去家乡的痛苦化作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化作在自然科学领域自觉钻研和学习的动力,从而为一个旧世界的灭亡、新中国的诞生而积极积蓄力量。然而,他的身体却如一只破船载不动他雄鹰一般飞翔、巨轮一样远航的理想。

彭桓武同时患有严重的关节炎、消化不良、神经衰弱等病。关节炎已使他疼得不能走路。他每天勉强下地,左脚跟挪到右脚尖,再右脚跟挪到左脚尖,一脚一脚地量着到教室的路去上课。大学里教室之间很远,下了课就往下一堂课教室赶。尽管他总赶得一身虚汗、气喘吁吁,可赶到教室还是已经上课了。

有一天,在学校阅览室,彭桓武看到一本英文版的《家庭医生》。他第一次根据医书为自已治病。书上说吃饭前看舌苔颜色,然后决定饭前15分钟是否喝点热水。他认认真真地每次饭前在镜子前察看自已的舌苔,然后为自已开药方:是否喝点热水。同时,他也遵照医生叮嘱,多吃豆腐、鸡蛋、菠菜,后来仔细到做鸡蛋时将蛋清和蛋黄分开加热,因为蛋黄加热时间长,而蛋清加热时间短,这样就能做到尽可能不损失营养。他坚持每月为自已査一次营养成分情况,根据欠缺的项目而决定补充什么。

中国有句古话:不为良相,必为良医。彭桓武在其后面又加了一句:不为良匠,必为良师。做工匠恐怕不可能了,他主动动手,结合实际做一些小试验,也是为将来做准备。果然,“良师”的理想在他清华研究生生涯结束后即得到实现。更可贵的是,在他后来即使参加国防尖端科学攻关的那些岁月里,他仍然身兼数职到清华、北大、科大教书育人,就在他80多岁后,还不辞辛苦到上海复旦大学等地讲学授课。

跑、跳及一些激烈的运动不能参加,彭桓武以国术代体育,他为自已选择了几项较温和的运动,如拳术、刀术、棒术等。

在彭桓武不懈地努力下,他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到一年级暑假时,他已经能够重返网球场,和同学们一起打网球了。

强身健体,不单单使彭桓武拿到了体育学分,更重要的是使他再一次认识到身体的重要性,认识到要想为祖国强盛做贡献,必须先有强健的体魄。

清华骄子

“享水木之栽培,发青春之乐趣。”

彭桓武入清华如鱼得水。他以最大的努力畅游在这所高等学府科学知识的大海之中。

二院的一间普通学生宿舍里,彭桓武与徐贤修、张明哲、李长之同住。徐贤修是数学系的学生,后担任过“台湾清华大学”校长。张明哲是化学系的学生,后来也曾任过“台湾清华大学”校长。李长之是文学系的学生,当时在报纸上常发表文章。他发文章有个诀窍,就是跟鲁迅先生辩论,这种文章寄到报滩给发。

彭桓武是物理系的学生,才入校即成为系里的佼佼者,并引起师生们的关注。他与王竹溪常常被老师提及,引起同系和低年级许多同学的尊敬和仰慕。多少年后,人们提起当年物理系的“清华四杰”,仍然感佩万千。这“四杰”是王竹溪、彭桓武、林家翘、杨振宁。这“四杰”,每一杰都是一面旗帜,吸引着爱国奋发学习的青年。

从小就热衷思考难题、攻克难题的彭桓武,这时已经能独立地提出一些有创造意识的问题,并能够结合自已所掌握的知识多途径思考问题,分析比较,选择最有希望的一条途径解决问题。这便是十几年后他领导和参加的我国国防尖端科学技术理论攻关工作中最见成效的工作方法之一。这一治学方法是他大学时代就已形成并初见成效的。

大学一年级,一次普通的物理课后,彭桓武有所感触,在教室过道里对同学说:“电子也应该有大小。”物理老师恰巧路过,听到他的议论颇感惊讶,便把他叫进办公室详问为什么。

彭桓武严格遵循着他主修物理、选修化学、旁听数学的学习计划,除了按时完成作业和写出实验报告外,努力博览群书,开拓视野,丰富学识。每次进书库选书,他都抱出厚厚的一摞,有自然科学的,也有社会科学的;有的书他只做浏览,有的却十分认真地读,并做大量笔记。他的每一天都是在紧张而又有秩序中度过的。

最有趣的是他学习心理学的过程。有一段时间,他找高年级同学晚饭后一起散步,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向这位同学请教关于心理学方面的知识。这位同学详细讲解当时心理学各流派的代表人物和代表着作。彭桓武将这些代表作一一借来阅读,书读完了,他也了解了如格式塔心理学、内省心理学、弗洛伊德心理学、行为心理学的基本观点和方法,心理学也就算学了。

彭桓武在上中学时为了那个透镜公式是如何得来的而主动请教老师,已经让他尝到了主动学习的甜头。他自觉求学的精神在这所大学里得到更加光大和发扬。这时期,彭桓武选学了德文作为第二外语,可念了一年半还没有作文。原来,教德文的老师是外国人,不懂中文,是通过英文教德文。彭桓武就主动练习德文作文,自己出题目,在练习簿上左面写德文作文,右面写英文作文,以便让老师批改。而第一篇作文是给这位外籍老师的一封信,信中他恳切请求老师教他写作文,并表示他将不定期地练习德文作文,请老师批改。经过他主动求教和学用结合,既提高了他德文作文的能力,又提高了英文作文的水平。

彭桓武在清华园能够茁壮成长,除了得益于他自身的优良品质外,还得益于健康向上的环境。这个环境是由自然的和社会的两个方面组成的。最令他喜爱的是清华园图书馆、体育馆、网球场和那片绿茵一般的草坪。他最熟悉的是学校食堂、医室、美丽的校园及圆明园。稍有闲暇,他便独自或约伴去圆明园游逛。高大的明柱、废墟上的残垣断壁,在他眼前似乎还燃烧着烈焰,翻卷着黑烟……每去圆明园,必激起他强烈的爱国之心和强国富国之志。彭桓武自觉地从这里汲取精神的营养,在他尚属少年的岁月里,就立志不仅要做自然科学的骄子,他首先并永远是祖国的儿子,是中华民族的儿子。

在清华园,彭桓武受益最大的是来自许多着名学者和教授的指导和鼓励。最令他感佩的是吴有训先生、叶企孙先生和周培源先生。

二年级时,一天,叶企孙教授把彭桓武叫到身边说:“你的英文不够好,要努力赶上。”

彭桓武马上订购《英文周刊》补习英文,并抓紧一切空余时间自学。

大学三年级是彭桓武最紧张最见成效的一年。至此,他虽然已经得知东北的父亲和五姐安然无恙,但他仍然不能回长春。

东北——生他养他的地方,此时已仿佛如异国他乡一般遥远,日寇的铁蹄正一步步践踏着华北大地。

彭桓武对学习更加刻苦,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每一天他都安排得非常仔细,细致到连5分钟的空余时间也没有,甚至,每天上厕所的时间、吃饭喝水的时间,也都被他严格规定。

因为他深知:由于一年级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治病养病,二年级已经过去,那么,三年级自然就被推到最重要最关键的地位。

这一年,他像加足了油的机器一样运转着。这一年,彭桓武的学业取得了惊人的成功——年底考试他门门功课都是优秀。

毕业论文的导师是周培源先生。周先生早就注意到这个身体虚弱,但功课优异的少年大学生。四年级时,周培源先生对彭桓武说:“你物理基础好,且偏向理论,去听我开的课吧。”彭桓武遵从周先生的教诲,每次都赶去听先生讲授《广义相对论》,这使他受益匪浅。他毕业论文的题目是:《地球上单摆的摆动周期是多少?》

周培源先生是我国着名的科学家、大学者。他在清华大学任教多年,可谓桃李满天下。他后来做了彭桓武读研究生时的导师,并指导彭桓武考取英国留学,为彭桓武选择了马克斯·玻恩为导师,这为后来彭桓武学成回国参加祖国建设,领导和参加核武器的研究和制造做出了决策性的贡献。

长达50年的疑惑

彭桓武对自然科学抱以极大的热情和关注,同时也广泛涉猎其他学科。对于文学,他最喜爱中国的古典诗词,尤其唐诗、宋词及楚辞中许多名人名篇他都能背诵如流,并说出它们分属的流派和风格。这也许是由于自小受父亲彭树棠熏染的缘故。他对哲学也有着浓厚的兴趣,尤其喜爱中国古代哲人们的着作。二年级暑假,他泡在学校图书馆里遍览先秦诸子,从中汲取前人的智慧和力量。诸子中,劝学解蔽的《荀子》以其注重创造、与天地参的思想,甚获彭桓武的心。他甚至动笔整理了一份《荀子》提纲,并写下许多自已的见解。手稿保存了好些年,遗憾的是在后来逃避战乱的旅途中丢失了。

这一时期有一件事令彭桓武终生难忘,这就是他旷世50年的疑惑。

从第一个暑假开始,由于不能回东北,彭桓武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读书上,这时,他即开始攻读先秦诸子。在给父亲的一封信中,他阐述了他对刚刚看过的几句古语的认识。

古语道:道心唯微,人心唯危。唯精唯一,允执厥中。

他理解:道心指自然世界的规律,微指深奥、难测,人心指我们对自然的认识,危指难以把握其根本,精指细致,一指连贯,允执厥中指抓住两者之间的关系。他把这十六个字当成认识的理论向父亲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文字的书信。

他满以为父亲在来信中会褒奖他一番,谁知,父亲在信中竟写道:“牛头不对马嘴!一个书呆子,不懂国家大事,家事管不了,国事就更不能胜任……”彭桓武对父亲的用意不甚理解。无奈,最后只道父亲不欣赏自己的“杰作”而暂时放手搁置。

直到53年后,即1985年,已是70岁的彭桓武修改他的诗词《七律·香山感怀》时,为査找一个词的出处而査《辞源》,无意翻到这几句古语,才真正领悟父亲信中的含义。原来,这便是“十六字真诀”是帝王传给后人的训示,是讲述如何治理天下的道理,这与他的认识相距十万八千里。至此,他才真正明白是自己大错特错,才真正理解父亲的良苦用意。

彭树棠当时没有明确指出儿子的错误之处,恐怕认为指出来儿子也不懂,因为在他眼里,“不会办事”的彭桓武天生就不是从政为官的材料。令这位父亲难以相信的恐怕是后来他的“不会办事”的小儿子,居然踩着炮火,在“七七事变”前夕逃离了北平城,头一次显示出他会办事的本领。如若彭树棠在天有灵,对于这个“不会办事”的儿子后来对国家、对民族竟建立了不朽的功勋,则一定会更有万千感慨,也更加欣慰无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