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梁柳恽诗云,当户种蔷薇,枝叶太葳蕤。他说的是城里吧,我却是不屑的。因为,我本就是一个“野小子”,一个在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乡野田畈间把童年和少年系在牛尾巴上玩大的人。而蔷薇,即是我的“发小”,我对她的熟悉,就像熟知哪方荷塘里的莲藕甜,哪片树林里的鸟窝多。
蔷薇性野,原本天生。当户而种,岂非画地为牢,或以燕雀之心暗羁鸿鹄之志?我常想,蔷薇在野,恰似飞龙在天吧——苍穹浩浩,碧野茫茫,她自笑看风云,不管流年度……是的,蔷薇的野,透着任性,裹着无邪,既漾着一份真,又挟着一种趣,泼泼还洒洒,悠游还自在。
在故园,蔷薇没有这般诗意的名字。父老乡亲们,都管蔷薇叫“刺麦苔”,或者“刺么苔”。很土气,却也很实在。因为,蔷薇多长于径边田畔,或直立,或攀援,或蔓生,但,茎皆有刺,柔中带刚,且嫩枝新萌时,还可食用,如菜苔,只是其味涩而微甜罢了。
想想吧,小园里种着些时令菜蔬,竹篱上攀着丛丛蔷薇,屏障天成不说,花开时节,浪摇千脸笑,风舞一丛芳,那胭红脂白的一朵朵,一盏盏,不正若一群泼辣而又水灵的村姑,含羞还爽直地投入一场恋爱?——要么不爱,爱就爱它个轰轰烈烈,爱就爱它个痛痛快快,倾其所有,狂放无畏,只为了生命激情的爆发与释放……
江南的乡下,当然也是有蔷薇的。
我所在的小镇中学附近,有一段废弃的铁路,我常去那儿走走。春末夏初,绿肥红瘦。在铁路的两边,却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绵绵密密、高攀低伏的野蔷薇向我伸颈又侧目,精灵古怪而幽香沁脾,让我在怔忡犹疑间,心绪乱纵横,忽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日本诗人与谢芜村的俳句“蔷薇花开处处,恰似故乡路”……
故乡的蔷薇也开了吧。一年又一年,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一个又一个首夏,她们热烈的爱情依然若飞蛾扑火般执着无悔吧。可是,那个曾经的“野小子”呢,如今却已辗转漂泊到了千里之外,在江南,在异乡,落了地,生了根,然后,摇身做了“孩子王”。
偶尔,也会有三五个孩子陪我一起去散步,去看蔷薇。
每每刚出校门时,他们还多少有些矜持,循规蹈矩地跟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我的询问。待踏上那段长长的铁路,这些土生土长的孩子们便一下子无拘无束起来,旋即追逐打闹,“野性毕露”,酷肖当年的我和我的玩伴们。直至撞见一片“万倍馨香胜玉蕊,一生颜色笑西施”的蔷薇,他们才住了脚,直了目,又是讶异,又是欢喜,连叹我所言不虚……
其实,这些孩子本就是一株株野蔷薇吧,男生也好,女生也罢,不仅恰值花儿一样的年纪,骨子里还根植着蔷薇的禀性——父母大多去了远方的城市,他们与祖父母辈一道留守家园,割麦,插禾,勤读,苦学,率真又自强,隐忍复彷徨。他们热爱阳光,但也无惧雨雪寒霜;他们接受贫瘠,但亦终将迎风怒放……
钱红丽说,内心的表达,有时是文字满足不了的——那是一口井,而文字充其量不过是沿壁的青苔。于我,故乡,童年,早在睡梦里,入了画,又似一张张幻灯片,常常在眼前飞旋着,忽近又忽远,渐渐模糊了视线。唯有蔷薇,唯有那些蔷薇一样的孩子,花开处处,时时得见,让我在庸常岁月里,能从容捡拾起一片又一片记忆的青苔,去缀补心底那口思念的深井……
暖心
李良旭
在皖南山区旅游时,路过一个偏僻的小村子。在一农户家门口,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趴在一个石碾上握住一只铅笔头,歪着脑袋,在一本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字。
大概是听到我走路的动静,这条狗立刻直起腰来,向我狂吠起来。
小女孩抬起头,看见我一个游客走来,赶紧向小黄狗呵斥一声,小黄狗立刻低下头,摇着尾巴,乖巧地在小女孩的身边转来转去,但两只眼睛却偷偷地向我这边窥视着。
我走到小女孩身边,看到小女孩红里透黑的小脸蛋,一双眸子又黑又亮,用嘴咬着辫梢,看人有种怯生生的样子。这山里小女孩稚朴的形象,给人一种爱怜。小女孩身后是农舍土屋,土屋后是一片层层叠叠的山峦,竹林深深,绿叶婆娑,将一片山峦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成了一片绿色的屏障;土屋顶上,炊烟袅袅,与远处浅浅淡淡的雾霭缠绵在一起。这种景致很美丽,我掏出相机,对着小女孩就要拍张照片。
没想到,小女孩立刻伸出一只手制止了我的拍照,说了句:“等一等。”
我疑惑地望着她,笑道:“怎么啦?不允许拍照吗?”
小女孩脸上露出一丝羞涩,腼腆地说道:“不是,请您等一下给我拍照,我回家一下,马上就来。”说完,小女孩赶紧将石碾上的几本书收起来,一溜烟地跑回家去了,那条小黄狗也紧紧地跟在小女孩后面。
这一下,把我一下子晾在那,心里溢满了疑惑。不知道小女孩到底想干什么。
很快,小女孩跑了出来了,大概因为激动跑急了,小脸蛋显得愈发红润,还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她倚在门口一棵桃树旁,冲着我嫣然一笑道:“叔叔,就这样给我照一张吧。”
我一看,仿佛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顷刻间,心,被濡湿了。
眼前的小女孩头发上新夹了一只发卡。发卡的颜色老气了点,小女孩戴在头上松垮垮的,她不时地用手扶正;她的肩膀上斜挎着一只包。这只包是用当地土布缝制的,包上绣着几朵花儿,使这包有了一丝亮丽和明媚。就这一下子,小女孩多了几分灵动、几分妩媚,还有几分艳和俏丽。
我一下子明白了。刚才小女孩制止了我对她的拍照,原来不想让相片上留下那份一丝贫穷和寒酸,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始终揣着一份美丽和向往,这份美丽和向往像一只小粉蝶,扑闪着一双薄薄的翅膀,飞过这小屋、飞过这竹林、飞过远处的高山。
我刚按下快门,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个农家大嫂。她看见了一旁的我,脸一红,说道:“这丫头就知道臭美,整天就想着我这两样东西,稍不注意,就给她拿起来了。”
生活虽然还不太富裕,凡俗的日子里还有许多困难和曲折,但是,她们心中始终洋溢着对生活的热爱。就这两样简单的女人饰物,就给她们带来这样的浓浓的化不开的幸福和快乐,生活中,再多的灰暗也会黯然失色,荡漾出一份明媚、一份妖娆。
这大山里的一对农家母女,成为我生命中最暖心的感动。暖心是一种力量、暖心是一种坚持、暖心是一种信心。这是人间最宝贵的不可缺少的一种财富。
水墨春雨天
许冬林
一过立春,这江南江北,便进了多情多愁多雨天。
初醒的大地,是一张古旧宣纸,从老先生的橱顶上抽出来,柔柔铺展开。绵绵春雨缤纷下着,不知朝暮。
天幕浅灰低垂,隔江的江南丘陵在视野之末,云气雾气的,仿佛一团重重叠叠的淡墨在宣纸上初初洇开。远山,远树,远的街市与村落,都汪在一片朦胧隐约的水汽里。
是啊,春雨的腰身这样细,脚尖子撂得这样轻。只听见那霏霏簌簌的雨声,絮语一般,又如何能一眼捉住雨的形迹?
一带长江在雨里。昏黄的江水,被千万条雨丝罩着,色泽层层浅下去,近于国画里意蕴深长的留白了。一条淡赭石色染出来的渔船,泊在深赭石色的江岸边,刚放学的孩子扛着一把杏黄色的布伞,轻捷踏上一条长长的木跳板。跳板在雨里轻轻颤动,送孩子回到渔船上。船舱里一个女人,在舱口对着天光补网,她一定是那个孩子的阿妈了。阿爸在哪里呢?春雨不紧不慢,依旧那么织渔网一般细针密线地飘着,江水苍茫。将目光送远些,在白水长天之间,会看见浓重的一点墨影,上面隐约摇着一点朱红的旗子,想必就是他了。阿爸在江上捕鱼,阿妈在船上补网,孩子在岸上上学……天黑,他们就团聚在这条长年泊在岸边的船做的家里。辛劳抑或轻盈,灰暗抑或清新,一切都在春雨天里。
迷蒙的江天之间,七八点淡黑鸟影浮在雨气里,或疏或密地排列,翩翩过江来。柳树林里或许有他们的巢,天已灰沉沉地进入暮晚。柳树正抽青,抽得起了烟,在微雨里婆娑恍惚。江滩上芦芽已出土,在雨里身姿挺拔,当头一截石青色的梢子,有剑气。但春雨这管细密羊毫当空里下来,斜斜抹了又抹,芦芽们就朦胧在漫漶水汽里了,成了毛茸茸的细乱线条。
江堤之内,是喜乐悲愁茂盛生长的人间。
高高低低的房子错杂在潮湿的空气里,色淡的是新式的平顶水泥制楼房,色浓的是老式的青砖黑瓦的房子。房前围着院墙低矮的院子,房后立着高大的桑树或榆树。那些树野着性子生长,枝干粗黑横斜,无章无法;而叶子们还只是薄薄一层浅的柳黄,还没来得及泼染头顶那小半块天空。院子里杏花在开,蓬勃的一树湿冷的清芬,蜜蜂未扰。雨在下,花在开,新蕾叠着旧红,湿漉漉分不出层次。花都开糊了。星星点点的胭脂红在雨水里化开,成了一大团的粉色,修饰着粉墙斑驳的人家,烘托这色调疏淡水墨氤氲的江北春雨天。
写雨的诗词里,我只偏爱两首。一首是晏几道的《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想着那情景:庭中落红纷纷,窗里人伶仃空寂;湿了翅膀的燕子双双飞到屋檐下,唧唧喳喳交流着雨的温凉,不解人的落寞……再怎样热闹的桃花天,也要在这样的寂寞中凉下来了罢,凉成一桢黑白的老照片:落花,微雨,双燕,独人。浅灰的天空下,一地碎碎白白的落花,几条疏朗线条里,淡墨晕开一个低眉的人,头顶上是墨色的一双喜喳喳的燕子。落花天,在一双燕翼下,越发叫人惆怅了。
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也是少年时喜读的一首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年少时,读这首词,单偏爱“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这一句。觉得那雨应是一场旖旎的春雨了,少年多才又多情,放荡不羁,人在歌楼,帘外雨潺潺,眼前红烛昏沉,罗帐内佳人慵懒迷离。人生年少,是这样的轻狂与得意!直到多年以后,直到自己也经历悲苦与辛酸之后,才终于掂量出后面那几句的沉重。壮年听雨客舟中,这雨是饱经离乱黄叶纷飞的秋雨了;而今听雨僧庐下,这雨是看破红尘的枯寂冬雨罢。人生,在这听雨里,就这样由色彩繁丽,走向了凛然萧瑟的黑白。到最后,走成了一幅水墨世界:一切都瘦了,淡了,空了,只剩下寒山远寺,云水茫茫。
窸窣雨声里,我翻着旧书里读过的旧词,心上淋淋漓漓,觉得自己也融化成了一滴潮凉的液体。我是什么呢?是羊毫尖子上一滴将落未落的墨?还是雨过春晓落花上盈盈晃动的一滴、未干的雨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