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庆生取笑她说,你要攀高枝了玉兰同志。
原玉兰撇撇嘴,我能攀什么高枝,“两不准”让你永远面对土坷垃。
倒是有句老话,喜鹊叫好事到,会有什么好事?
裴庆生说,说不定是军儿考试成绩好吧,这是你最操心的。
嗯,军儿将来会超过咱俩。
青出于蓝胜于蓝嘛,不看他妈是谁?
原玉兰莞尔笑了,说戴高帽是不错呀,累死也找不到墓骨堆,这伎俩居然百试百灵。
嗯,看来能对付了一个女人,对付千军万马都没问题。
闲暇的时候俩人常用这种贫嘴逗乐。说也巧,就在这天她到单位后接到来自太原的一封信,她的好友说,好多下乡插队的人都回来了,你们怎么没动静,准备老死在乡下呀。
原玉兰心一动!
突然有了河开燕来的感觉。把信揣在兜里,整整一天兴奋不已,她得抓住这个机会,晚上裴庆生回来后,她迫不及待地与之商量回太原的想法。
结果裴庆生不想回去,他说过惯乡下生活,回去不适应。
原玉兰说,你不回去我带孩子们回去,在黎城几次提拔你不允许,将来万一对孩子们有影响后悔也来不及。再说太原的教学质量对孩子们有益处,斌儿上了一年学就学了个“毛主席万岁”,为了孩子的前途也得回去。
裴庆生仍是不同意,认为何去何从应该由组织决定,开口向组织提要求不合适,违犯组织原则,也有享乐思想,这么多年的运动,他一直改造的就是享乐思想和名利观念。就这点他也不能向组织开口。至于孩子们的前途问题,黎城也不是咱一家一户,有志者在哪儿都有出息。莫非别人和自己有什么两样?
这件事讨论了几天没达成共识。原玉兰自作主张要回省里自救。
裴庆生极力劝阻无效。
原玉兰拿着信回单位找领导,没想到领导很支持她的要求,根本没有裴庆生说得那么复杂,领导让她去找找教委。事情居然顺利办成了。
原玉兰愉快地带回了这个消息,家庭气氛反而沉闷了,好不容易一家人团圆了,现在又要分离。全家人心情都沉重,可原玉兰说,为了孩子再难也要回去。原玉兰显示出了从未有过的坚定和干练。裴庆生有些不认识原玉兰了,这哪像他以前一直保护那个小女孩?她的意志坚定远远胜过了他。
他说兰儿,我觉得你的能耐对我是个威胁。
原玉兰说,人都在成长,可你除了一根筋死受,思想制度化,头脑原则化,生活中没一星半点长进。我没你那么伟大,你能舍小家顾大家,把自己全部交给国家。我是顾了小家也不误大家,工作干了就行了呗,争前竞后我没兴趣,但我也有我自己的理想,我不喜欢干收发文件资料的工作,它的整齐划一让我感觉自己不是人而像架机器,刻板、单调,枝蔓越少越好,连说笑都得张弛有致,精心设计,完全没有自由。我还是喜欢教育工作,有激情有创造性,看着孩子们从无知到有知,一天一个样总有崭新的感觉,就像你喜欢庄稼一样,从发芽、生长、到收获这个过程,你从头到尾就是个耕耘者,设计者,这种成就感恐怕无人领略。
裴庆生,其实我理解你,你并不完全理解我,我更多的时候附属了你。
我跟你下乡是为了家庭圆满,所以我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但是这次我不能失去机会,我不想再附属于你了,我除去实现自身的价值,更重要的是为孩子们的将来谋个好出路。我是母亲,我不能不想到这一步,军军的数理思维很清晰,逻辑推理也很缜密,将来说不定会有一技之长,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至于你呢,既然你死活不愿向领导提要求,那你就听组织安排吧,我管不了。
原玉兰一意孤行要走,而且她的理论让裴庆生几乎无言以对。尤其是妻子说牺牲了自己附属于他,他有些自愧,她说得很清楚,她喜欢教育工作就像他喜欢庄稼一样,这话是有道理的。
裴庆生彻底让步了。
一家人就这样又要分离了。
斌斌抱着裴庆生的脖子哭:爸,你一定要回来看斌斌,斌斌想爸爸……裴庆生强忍着泪说,会的,爸爸一定回去看你们。
军军藏在门口露出半张脸观察弟弟和父亲,情景像生离死别一样,他竟然很平静,看不出有任何感情波动,对他来说跟“插队的”和跟“革委会的”都一样,他和父母之间始终隔着一块厚厚的屏障,在他心里奶奶是第一,可是他不能和奶奶在一起,只这一点是他难过的。他在小河边流过泪,他不让“革委会的”看见他的泪,他早早就显出了一种很理性的气质。
裴庆生看到军儿,放下斌儿想抱抱军儿,军儿转身跑了。裴庆生怔怔地站了好半天,心里很不是滋味。和孩子还没有修复好感情就又要分离了。军儿是这么倔,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一个人玩,从来不招惹谁,也从来不和别人有合作的行为,他总是在太阳下踩自己的影子跳来跳去,自从跪搓板的事件发生后,他乖得无可挑剔。可从他的小背影后能看出他的孤独。
军儿,一个人站在一棵小树下发呆,裴庆生轻轻地走近,说军儿不喜欢爸爸?
军儿不回话。
爸爸怎么不好军儿说说,爸爸一定改正错误。
军儿把头扭向一边,拒绝回答。
裴庆生说,其实军儿是个好孩子,学习好,也很自理,帮妈妈做力所能及的事,爸爸一直很满意。
军儿流泪了,说:那你让我回去看看奶奶,我想我奶奶……裴庆生感动地抱住军儿,好好好,离开黎城之前当然要带军儿回去看奶奶,军儿是个有感情有良心的孩子,奶奶对军儿有恩,军儿想奶奶是应该的。平时军儿上学回不去,不是不让军儿回去啊!
军儿认真瞥了一眼父亲,想知道这话的真假。父亲坚定地向他点头。
军儿第一次允许父亲抱他,他也主动贴近了父亲,父子俩都哭了。裴庆生说,爸爸妈妈其实对你和斌儿一样亲,斌儿比你挨打多吧?他不像军儿听话啊,只是军儿自己心里有障碍。回太原了,听妈妈话,帮妈妈做事,你是大哥要保护弟弟,斌儿有良心,你对他好,他一定会尊重你的!
长兄为父,不能跟比你小的一般见识知道吧?你和爸爸是一个角色,都是家中长子,爸爸不在家兄长就得负责,包括他的安全、学习、让吃让喝,总之,谦让、承担,做为兄长才有威信对不对?
军儿对父亲的信任很看重,点点头表示听父亲的话。
1974年原玉兰孑然一身带着两个儿子回了省城为儿子奔前程去了,显出了一个女性少有的远见。夫妻俩两地传书,从此过起了两地生活。
1975年10月,裴庆生接到上级命令让他回单位报到。这是裴庆生没有想到的。
临行前他回家看望了父母,告诉父母这一消息。
母亲听了很高兴,说回去工作,当紧加心不要出错儿,凡事让着点,遇便宜躲着些……妈,又是你那套,老天不下雨庄稼就得受旱,老天不灭忠信人,我哥这么忠信没事的。二弟银锁提醒母亲。
父亲耷拉着眼皮没有显出高兴,只说平头百姓出身,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守本分就好,风头不是咱这号人出的。忠臣难当。
母亲说,忠臣难当去当奸臣?宁当杨家将,不做潘仁美。
舅舅说,你爸说得倒是真话,从历朝历代看,朝廷一旦得势都是要牺牲一部分忠臣去维护他们的政权。
裴庆生说,共产党和三皇五帝不一样,不是一言堂。皇帝一言就能灭一条命。共产党是讲民主、讲法律的,共产党对犯错误的人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从不一棒子打死人。这点我是坚信的,咱们家也该坚信这一点。
舅舅说,不管哪朝哪代,儒士存心养性,道人修心炼性,佛家明心见性。各家的核心都是本性。儒,做人;道,做仙;佛,做空。为什么“儒”左边人字右边需字,人需要仁德,才成为人。“仙”山加人字旁,人居山中,出世才成仙。佛:弗就是不,不是或不做左边那个人,是物我皆空。为政之“人”离不开“仁”……裴庆生打住舅舅的话,说眼下正批林批孔,你这话可不能乱讲。
舅舅说这哪是我能讲得出的,是在私塾里先生教的,现如今不时新了,也不能说不对,共产党虽然讲究一个字“斗”,可也不能不讲仁德。
只是对象不同,你这回“复出”还是因为对象不同,共产党对你这号人是讲仁德的。让你下来改造无非是磨炼心智,更铁心跟随共产党走,所以你要格外珍惜。你有血气,刚性太硬,且养柔德才能养住自己。记住,圆而不滑,通而不倔,达到“圆通”才是真物。
裴庆生揣摩着舅舅的话,一时不知就里。
回到家中,皆大欢喜。
斌儿喊了声爸爸,拉住父亲的手一纵身,就像一根藤蔓攀住了父亲的身体,他仰望着父亲说:爸爸真高呀,像一座老高老高的山峰。
裴庆生笑了,嗯,斌儿的比喻不错啊,爸像一座山?像泰山?老岩山?北岳山?太行山?
胡说,爸像一根穿天杨!
裴庆生这才注意到一向寡言的军儿冷不丁说了一句让他意外的话,他放下斌儿用目光寻找军儿,军儿哧溜跑了。裴庆生明知他在何处,故意满家乱转,说军儿藏哪了,嗯?眨眼就不见了,给爸玩魔术呀。
军儿“咕咕咕”地暗笑。
斌儿喊,爸,你笨,哥哥在这儿,军儿被斌儿捉拿归案,一副英雄气概!
裴庆生搂住两个儿子,斌儿高了一截,军儿活泼多了。裴庆生忍不住潸然泪下,说爸爸没有给你们幸福……两个儿子都愣住了,斌儿给父亲拭泪。
军儿说爸,我听你的话了,保护弟弟,帮妈妈做活,我的任务是打扫卫生,倒灰渣,不信你问妈妈。
爸知道,你妈妈在信中早向爸爸汇报了军儿的好,还说军儿的学习成绩又是优!爸想你们,看见你们爸高兴死了。裴庆生哽咽地说着这些话,特别抱了抱军儿。说军儿和妈妈都受苦了,以后爸爸回来接替军儿的家务活,让军儿和妈妈好好轻松轻松。
裴庆生像久出而归的游子,但看不出丝毫的沧桑感。觉得全家团圆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他已有一辈子两地生活的打算,没想一年以后就圆满如初,他的心有着从未有过的感动。尤其是看到军儿的感情变化,他不再叫妈妈“革委会的”,也不再叫他是“插队的”了。叫爸爸、妈妈很自如了,可还仍不如斌儿贴近,有待于父母更近一步的关爱。他感激地瞥了一眼原玉兰,他对妻子幽默地夸了两句:
谁说女子不如男,我妻比男不逊色。
原玉兰抿嘴笑了。全家人齐齐地坐在一起,沉浸在团聚的欢乐中,以为从此一家人再不会离散了。枝头上的鸟儿在叫,阳光调皮地泻进拥挤的小屋,好像上苍也在为这一家人发出会心的微笑。
裴庆生回到省委,分配到省委组织部就职,单位刚决定分给裴庆生一间半房子让他的家属从外住的房子里搬回来,结果让“反击右倾翻案风”刮得乌烟瘴气。旧省委一部分老干部刚复出,又被“右倾风”刮回去了。
有人议论裴庆生是“右倾风”刮回来的。哪儿刮上来,再让他刮到哪儿去。裴庆生再次入了风头,命运对他的摆布他丝毫没有察觉也无法掌控。但他每一次接受这种“风头”都没有抱怨,只是他还没有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接到再次插队的通知。
于是在1975年的10月19日回来,10月28日上班,11月23日又到榆次东阳大队重新插队劳动。户口没办,家也没有安顿好,屁股在椅子上还没坐热就又卷铺盖走人了。有人为裴庆生打抱不平,说你知道什么是“右倾风”?让你下你就下,捏成圆你就圆,捏成扁你就扁?你不是这么没骨头的人,别的不会装病总会吧。
裴庆生没有听取此建议,面对知心人的劝导他只是沉默。当时最时髦一句话叫:“甘做一颗螺丝钉,党叫干啥就干啥。”
也许在什么都不信,只信金钱,什么都不为,只为自己的今天,现代人会觉得这是极大的荒诞与虚假,但当时的社会气氛和人文心理就是这样,个人的得失不算什么,国家的需要、社会的建设高于一切!每一个人都把个体生命交给社会去安排,就如同《圣经》里的约伯对上帝的忠心一样。以致邪恶的撒旦妒火中烧,他对上帝说:他对你的忠心也非无故,你给了他妻子儿女和满坡的牛羊,他沐浴着你的阳光雨露,活得风调雨顺自然会忠心于你。你试着拿去他的一切看他是否还忠心你。
上帝说,他的一切富有都在你的掌控之下,除了他的性命,你尽可以把他的一切拿去试炼他的心志。
于是,约伯被邪恶的撒旦夺去了妻儿和财富,并且赐给他一身的疮痍。约伯毫无怨言承受着一切苦难,对上帝的信仰依然如故。由于约伯意志如铁,撒旦面对上帝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