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谁在守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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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沉默的羔羊(4)

他对妻子说,这场运动斗来斗去,把亲情、友情斗没了,把信任斗没了。一个家庭的亲人因为观点不同转眼就成了仇人。原玉兰也说了很多因派性问题反目为仇的夫妻。他们一直很谨慎地活着,只怕出了什么差错。可就在一天,原玉兰出去看大字报,有一首诗她挺喜欢就随手抄回来,诗曰:

锁要有弹簧,人要有脊梁。

谁知这下惹了祸,有人说这是裴庆生写的,很像他的话,当时造反派抄办公室的档案、文件,裴庆生誓死不让,之后出现了这张大字报,而且是原玉兰抄回来的。

显然,当时的墙头草很多,保皇派也未必人人胜任,裴庆生这样做了,但他确实没有这样写,意志在他内心,不在纸上。结果他被立即抓走了……裴庆生被各家造反派轮流审讯,说他和黑省委站在一起,迫害革命干部,让他写请罪书,他不写。他说他没有罪,秘书是他的工作,不是他的罪过。

后来机关造反派“抓鬼队”传他询问情况,内容是让他没完没了地写毛笔字,他们念一个字,让他写一个字。写完之后让他站在窑洞的中央,造反派围起来对他进行逼供,他的回答造反派都不满意。他们突然喊一声:“党予生”!

裴庆生莫名其妙,毫无反应。

这么反复三次,后来才知道造反派是抓一个叫党予生的人,党予生写过一张小字报见解独特地触犯了造反派,造反派怀疑裴庆生就是党予生,所以取笔证,可是他确实没有参与过党氏兄弟的任何活动。造反派不信,抄家三次,带走了15个笔记本,一套“毛选”,因为页眉页脚批着他的随想随思的读书笔记,说要回去审查。

当时几个秘书因为他们跟过领导,逼他们写揭发领导的材料,有三个秘书揭出了造反派认为“有分量的材料”,迅速和有罪的领导脱离了干系,当时叫“反戈一击”,从而被造反派赦免了他们的罪行,还对他们另眼相待,并很快投入到造反派队伍造反去了。可是裴庆生揭不出来,三个秘书揭出的问题他一点也不知道。打死也揭不出来!于是裴庆生从铁杆保皇派又升了一级,叫成了钢杆保皇派。

此后,他的厄运接踵而至。机关造反头头在监管干部大会上点名批判裴庆生:“干部好坏不在大小,有的干部大,可不顽固,有的小干部,裴庆生就是一个,很顽固,很坏!”

他被赶出了东花园的宿舍,那天下午机关行政处的人告诉他此屋另有安排,让他尽快搬出去。而且勒令他必须在第二天下午四点搬出。裴庆生说他一家老小有困难,而且这是东花园最差的房子,希望领导照顾一下。

来人说这是例行公事,别的管不了。

于是他和可怜的妻子只好含着眼泪抱着刚满一岁的孩子,家中的物件也好搬,一小平车就拉走了。搬到后小河西院的一处房子里住。房子走风漏气,也没时间收拾,能找个窝住下已是万幸。妻子安慰他说,只要平平安安有个地方住就行,你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可那时候的差错哪里是个人能把握了的。造反派不定时喊着口号来抓,而裴庆生的罪名已经不止是保皇派,而是特务。

原因是,1966年夏天,他参加了“华北局会议”的服务工作,担任记录员。会上针对袁振的问题进行批判,袁振是“文革”初期的焦点之一,此会主要是解决领导之间的不团结问题。在“一?一二”夺权时,袁振又造了省委的反,成了革委会领导成员,于是一部分支持袁振的造反派就让裴庆生揭发“迫害袁振的内幕”。

裴庆生说:这是组织原则,所做记录都已上交,会议内容他个人没有权力在会外乱说。

造反派遭到拒绝后,就给他冠以黑省委的特务分子。

另外一项罪行是在夺权之前,他看不惯造反派的过激行为:抢砸档案,占领办公室,损坏公共财产,停工停产行为。他和省委办公厅的李玉明、刘耀高几个人写了抨击造反派过激行为的文章,印了数千份,许多观点相同的人冒着危险到大街上散发,扞卫政府的威严。

红卫兵到办公室抄档案,烧文件,裴庆生把所有的文件锁起来,用沙发堵住文件柜,他坐在沙发上,做了坚决的抵制,他说这是国家机密,任何人不能随便启动,除非看到党中央的批示。

造反派说,这是毛主席发动起来的无产阶级专政,谁抵抗谁就是反革命。

裴庆生说,毛主席发动无产阶级专政我相信,但谁拿出中共中央批件,谁就过来执行,这是组织原则。天王老子也不能破例。

没有人能拿出批件。

一时静场。

但片刻之后,造反派头子说:原则、原则!原则是你爹还是你妈,你心里除了原则是不是心肺肝脏都烂了,知不知我们在革命?

裴庆生说革命就不要原则了?

造反派说革命本身就是原则,想活你就滚开。

裴庆生宁死不“滚”。

造反人一挥手,群起而攻之,推他拽他,有人动手打他,他仍是岿然不动。再后来一群人干脆连人带沙发把他抬出去,砸了锁把办公室抄了个片甲不留。

这两件事成了长期批斗裴庆生的罪状。

裴庆生一度非常绝望,机关里滑头的人纷纷见风使舵脱离了干系,可是他所苦恼的仿佛不是干系问题,而是他的心陷入了彻底的迷惘之中……他看到很多人说假话、办假事,逢迎、献媚,投机钻营,丑态百出却一时红得发紫,而正直者却一个个被打入冷宫。更多的人缩头缩脑,夹着尾巴做人,多数人都戴上了面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谁是谁非都懒得追究。更让裴庆生痛苦的是他的理想、信念、感情都受到了深深的挫伤。他所坚守的原则,在别人看来全是愚蠢可笑的,他感到人格被狂风扫败,他所确立的人生意义如同塌天石一般在一块块地跌落……但他一直坚守着眼前看得到的事实,他绝不可能为仕途发达而无中生有,他凭的不是先知而是良知。同时他也陷入了一种大孤独,而这种孤独又是无法言说的。真正的孤独,是一个人同无形的东西作斗争。所对抗的并不是物质,而是笼罩一切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和阴影。

1970年裴庆生携家带口下放到黎城插队落户了。

之前他被省革委抽去专案组帮助工作,这个专案组是202部队组成的,他当时很激动,也很奇怪,想不到省革委还能看上他这么个人。不管什么组,只要让他工作就说明他不再是“特务”身份了。之后才知道部队是想找几个写作能力强的人帮忙,他在当时写作是强项,于是沾了光。但心情很矛盾,从内心深处他对造反头子刘格平、刘定一、袁振、何英才、刘志兰,在东大院抓“特务”强烈不满,可是一想到毛主席支持,又觉得不理解可能是自己觉悟低,跟不上形势。特别是想到在一?一二夺权前,他曾和一部分人议论过:“刘格平生活腐化,在北京和宁夏已经臭了”被人揭发,受到“太工”、“太机”学生多次抓审。现在人家以刘格平为首的革委会不计前嫌,从而让他产生了感激的心情。可他也担心如果刘格平的亲信们旧事重提,恐怕会招来横祸。在恐慌之中他又特别想和解放军在一起工作,这样就可以摆脱被人歧视的境遇。他带着这样的杂念进了专案组。一共六个组,他的组长是杨锦章,因他是旧省委的秘书,不让他参与卫恒、王谦、王大任专案组。

可不久部队撤走了,再没有回来。他又住了一段学习班,最终让他下了乡,表面上是充实基层工作,到了地方上,重要的文件不让他看,重要的会议不让他开,他的档案里有上级的“两不准”批示,不准提拔,不准重用。他这才知道他是被控制的对象。下放劳动他没意见,工作需要他义不容辞。可是闹了半天他还是被控制的干部,莫非自己还被视为“特务”?他的心情一度被打入冰窖里无法自拔。他只有拼命劳作来缓解自己的情绪。挖茅底,担大粪,代替牲畜拉犁掖套,扛大麻袋装车,别人不想干的他干。社员们心疼他是个拿笔杆的人,大材小用不忍让他这么拼命,可他说这是工作,凡社员们能干的我都能干。劳动是励志,大家不要把我当外人。果然,很快他就成了村民们信赖的人,村干部决定大事一次都不让他缺席,他出台的主意村干部也照用不误。他成了村里的主心骨,工作能力有了用武之地,心情便好起来。(根据《艰难的十年》一文整理)他真正过起了农民生活。

更让他庆幸的是,他的大儿子裴军“文化大革命”开始送回长治,由他的姥姥和母亲扶养,儿子裴斌已经2岁,到黎城才把一家人收拢在一起。

他们的日子一直很紧张,为了省路费能多给家捎些钱,他们有四年没回家了,回到家中裴军都已经不认识父母亲了。裴庆生这年已经34岁,看到大儿子裴军藏在奶奶身后,睁着恐惧的眼睛裴庆生向组织汇报的材料——《艰难的十年》手稿敌视他,他流泪了。他想抱抱儿子,可儿子不让。

窑洞依然很黑,白天也就仰仗那一方小窗口泄进一缕儿光亮,坐在屋里的人勉强可以看清彼此的表情。他是大哥,回到家中,一家至亲都要来看望,甚至邻家居室也要送一些红枣核桃表示心意,往常家人对裴庆生回来或多或少都有荣归之感,可是这次回来气氛好像有些沉闷。

老父亲耷拉着眼皮抽烟,叹了口气说,当初你折跟头打把式要出去念书,这不,念来念去,从省府念回农村来了,种庄稼还用费这劲,我看不如银锁活得实在。

12岁的五弟叫文生,家人都叫他小五,不失时机地向父亲汇报:

大哥掏茅和粪啥也干,我去黎城见来,和农民一模一样,穿着半腿高的雨鞋一个人挖茅底,老臭哩。人家让他不用干了,他还硬要干完才上来,一点不像干部,还不如我们老师。

小五爱大哥也惧怕大哥,盼大哥回来也怕大哥,大哥一回来就会给他带好吃的,可是大哥也会打他,他记得5岁的时候,大哥刚结婚带着大嫂回来拜爹娘,拿了两斤五粮点心,邻家的二小来到家中,大哥就给了一块。那时候一口吃的,比万两黄金珍贵一万八千倍,在5岁的孩子眼里,黄金更是一文不值。对这块“五粮点心”文生的小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可大哥轻巧地拿起来就给了二小。

文生像饿急了的小兽,“噌”地扑过去就抢,二小不给就打起来,大哥喝道:小五给了二小,刚才你已经吃过了。小五不松手,力大无比地抢过来狼吞虎咽下去了。二小哭得吱天哇地,大哥只好又给了二小一块,小五不干了,非要再抢回来。大哥喝不住小五,拎起来就打,打了一阵,小五站下不敢动了。

大哥说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光有你的没有别人的,学得这么霸道,谁允许你这样的。

那是我们家的。

什么你的我的,你有没有吃过二小家的东西?

小五很诚实地点点头。

那二小吃咱们家的你咋不让?这样对不对?

小五不说对不对,只说我饿,大哥我肚子饿得扁扁的,不信你摸……大哥的脸色放松了,又拿了一块给小五,说二小也饿,咱吃饱了给人不是风格,可饿着肚子给人才叫风格,男子汉大丈夫,和小伙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才行,不能光有自己没有别人,天下不是你一个人的对不对?和小伙伴们要团结友爱好吧?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毫不为己专门利人。”

小五撇嘴唏嘘,完全不懂大哥的话,但他记住了大哥的这次“暴力”。

听人们说大哥犯错误了才回乡劳动,所以他向父亲汇报大哥的详细情况。

母亲喝住小五,就你舌头长。

裴庆生说,小五说得对,我在黎城什么都干,地里的营业我得从头学起,小时候在咱家爸什么都干了,我也没学了几手光读书了,典型的小资产阶级,虽然不能说小麦和韭菜分不清吧,农活精通得完全不够,所以劳动改造是必要的。村里谁都不愿意担大粪,我是改造者我就要求自己担,谁也不愿意挖茅底我要求挖,牲口不够用时,我和精壮劳力一样也拉犁掖套……舅舅说,你这一回来我也弄不清社会的总主意了,按说你这号人是社会最该靠得住的人,咋连贫农子弟也不信了?金锁你得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哪里不合适了?

没揭发省委和朱书记。

朱书记有问题?

我看不出问题,一心一意为党工作,平时挺好的人啊。我又不能为开脱自己说瞎话。假如朱书记真有对党不忠诚的行为,我也不会留情的。

舅舅沉默了好一阵。说好钢都是磨出来的。你也算一起两落了,唉!

世事难测啊。

裴庆生站在南桥沟绿油油的田野里出神,庄稼拔节、展枝生长的律动是一种真正的感动,人的心情会随着清新的气息而改变。一走进大自然裴庆生的心顿然开阔了,他对下放劳动没有怨言。看到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老革命都在劳改。他只是下放劳动又算什么呢?不是共产党让他念书他还不一样是个农民。一颗破碎的心灵在大自然中得以整合,所有的挫伤、疲惫、迷惘都在劳动中荡然而去。(下乡日记的一段话)他对原玉兰说,他更适应农村生活,在机关钩心斗角他不适应。一置身于田野中他的呼吸就畅通,一踏进土地里他的心就实在。只要你辛勤耕种,土地就必会给你友好的回报,可是人心却相反,你越诚恳越受打击,那些世故圆滑的人反而占上风??

原玉兰说他生就是个农民。

对原玉兰来说,一家人能在一起生活她再苦也甜。可是这个梦破灭了,裴庆生一插到底,终日在乡下劳动,很少回家,一切家务负担又落在原玉兰一个人身上。这还是其次,新的问题是,大儿子裴军接到他们身边并不快乐,常常一个人发呆。甚至在情绪上跟父母对抗,总觉得父母偏心,对弟弟好。原玉兰被分配在革委会秘书处收发文件,裴军不叫原玉兰妈,叫“革委会的”。

原玉兰哭笑不得。你说东他就西,你让立正他稍息。

如何修复母子关系这成了原玉兰这个时期绞尽脑汁的事。她常反省自己哪儿有欠缺,对两个孩子真有不公平之处?没有,十个指头伸出来是不一般长,但哪根指头也连着娘的心啊!军军和她不贴近,她很伤心,每当晚上两个孩子熟睡后,她总是望着军军圆圆的脸蛋发呆,她盯着他的睡姿,酷似丈夫浓缩的小影子,她情不由己地抚摸着军军的额头,她想,只有这一刻她与军儿才彻底地贴近,她希望自己在军儿的梦中是美的、温暖的母亲,梦中的交流能帮助她打通母子之间感情的厚壁。她有无数个夜晚独自守着儿子做着这样的努力。

而丈夫裴庆生却没有这种烦恼,他又一头扎在村里,白天劳动晚上开会,很少顾得上回家,原玉兰觉得没有必要这么卖命,上级给带上“两不准”下来。既然已经是冷冻起来的人了,差不多就行了,把小家庭过好得了。

可是裴庆生说社员们对他很信任,有苦有乐都对他说,谁家打架闹离,谁家分红不公,谁家占了谁家的地皮,都要找他评理,找他讨个说法。关键是群众没有冷冻了他,村干部把他当做主心骨,把他当干部尊重,公社也时不时抽他回来帮助工作。

原玉兰说,别人怎么对你那是别人的事,你要有自知之明,你下放,名是劳动实是改造,没有发号施令的裁决权。

裴庆生说我知道,可是我要靠我的工作能力做到最好,取得组织和群众的信赖。

原玉兰说,信赖是你妻还是你儿?

裴庆生说不管它是什么,人不能破罐子破摔,越是逆境越要自律自尊自强。兰儿,你也一样。

原玉兰无言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