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八旗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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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续篇:有一种命运叫血脉(22)

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必定有其优秀的文化、不灭的信仰和独特的气质,唯此伟大民族才可能书写出一部自己的历史。

民族文化、信仰和气质犹如久经打磨的璞玉,在岁月侵蚀中永远闪烁着深遂、优雅、智慧的灵光。

在我脱掉“专业作家”外衣后,仍然坚持写作,并且多次到海外采访,有些特殊的经历至今难忘。

最令人震撼的经历正是见识到民族文化与信仰的力量,那种场景想想都触目惊心。

在美国发生“九.一一”事件之前两年,我曾到达过巴基期坦北部城市白沙瓦,那里当时就已经是“塔利班”活动频繁的地方。

某日下午,我独自外出离开所住酒店,想到集市上买点巴基斯坦独有的大松籽。

白沙瓦虽是紧邻阿富汗的小城,却也是市井繁华热闹,街面车水马龙,行人川流不息。

稍微有点不同的是街边隔不远便可见持枪的军警,显示着边境地区绝不是一片太平。

我正沿街闲逛,忽然听见街头悬挂的大喇叭里传出宗教音乐,接着就是清真寺阿訇的颂经声……只是片刻,我说片刻也只有几十秒的时间吧,街面景象就全变了模样。街上的汽车全停下来了,商户的交易都中止了,所有的人包括军警、包括马上从汽车里下来的人,都匐伏在街道旁边的地面上默默地祈祷,除了阿訇的颂经声之外繁华街市顷刻间一切静止。

我,一个“外国人”独立在黑压压地匐伏祈祷的人们旁边,感到的真是巨大震憾。

伊斯兰经典的力量如此伟大,伊斯兰信徒如此虔诚,目睹这般景象我只能感慨:真正的宗教是什么?就是让人们信服的理想。伊斯兰教义早已超越了民族,成为世界最广泛而独特的文化。

中华民族由五十六个民族组成,中华文化是五十六种民族文化的集成。

正如流行歌曲所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

自辛亥革命至今,百余年来我们一起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前仆后继,努力奋斗着,这就是伟大的“中国梦”。

作为满族正白旗后裔,我对满族独有文化的认识的确在淡化,然而我相信由祖辈、父辈传下来的某种性格和气质始终并未消亡。我爷爷的“效忠”,我父亲的命运坎坷,我辈的平凡而曲折的人生历程,无不折射出一种满族八旗子弟的个性,始终难以磨灭。

有时带有特定时代烙印的经历,事过之后才有可能品味一二。

在我辈兄弟姐妹中,只有我的二姐继承了宗月大法师、木槿大法师和惠华法师遗传的佛缘,她是北京广济寺资深的居士。

早年间,虽然受“林彪事件”牵联,二姐随同身为空军团职的二姐夫一同被“下放”到我空军西北边境某部,但二姐夫忠心耿耿投身于国防事业,而二姐在文化岗位上也没忘积德行善。

1981年,入伍三十多年性格依然耿直的二姐夫面临“退伍转业”的关头,是我二姐的智慧让他们夫妇得以重回北京。

我二姐夫系1950年自故乡河南参军入伍的老兵,多年来都在北京任职,子女也都生活在北京,但是“转业”时需填报两个志愿,只要你填了河南估计是要“荣归故里”的。

我二姐的态度是“除了北京我哪都不去”,这让二姐夫头疼不已。领导说了“只要是中国的地方,你们可以任意填报,但必须是两个志愿,不能都填北京啊。”

关键时刻,还是二姐聪明。她挥笔填写第一志愿北京,第二志愿台北,然后交表。

领导都看傻了,台北?是我们干部“转业”的地方吗?我二姐予以解释,我们填报的完全符合规定,因为台湾属于中国,台北是中国的城市。

就这样,我二姐、二姐夫最终得以回到北京与子女家人团聚。

其实,传统中那些根深蒂固的民族个性,实际早已深深植根于文化的基底,隐藏在生活琐事之中了。

在平凡中坚守纯朴是一种境界,在坎坷的平凡中长期坚守本质的纯朴则是一种崇高的境界。我要颂扬我同胞兄弟姐妹数十年的平凡坚守,那真正就是一首岁月的歌。

我家兄弟姐妹六人,无一不命运坎坷,但是走的都是正路,并无一位有贪腐丑闻。

大姐慧娟从一名缝麻袋包的临时工成为一名资深会计师,一辈子受人尊敬,她的善良贤慧是弟妹们的榜样。

二姐慧媛虽然信了佛教,终生积德行善,但是爱国之心终生不减,退休之后仍发挥余热,在公益事业中做着力所能尽的贡献。

我的弟弟宏淼是位资深工程师,在本行业内踏踏实实工作了一辈子,六十岁后仍然到深山工地去为新建工程奔走不已。我的大妹妹慧姝,曾被迫脱了军装,终生再与文艺界无缘,却在自己供职的单位成了文艺骨干,她乐于助人的热心肠更是有口皆碑。

我的小妹妹慧娴历经磨难,在中年时担任了党的某级领导干部,在本单位连驾驶员都称她“大姐”几乎与所有同事亲如一家,始终保持了一种北京胡同里的纯朴本色。

血脉这个词和骨气是亲兄弟,几乎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其内涵,本身已是人木三分。

在我们心灵中生了根的爱国情怀是难以憾动的,在我们血液中形成了脉的源头是不可改变的。

我们已经懂得,人生的欣慰是你的心能达到的境界,绝不在于你拥有什么,身在何方,身后如何。

从从容容地过日子,因为一切最终归于平谈。

在数十年生活磨砺后,我辈是现实的、理智的、清醒的,那我们的后辈呢?在如今总显浮躁的现实中、在物欲横流的浮华里,激情与真诚的恪守在何处呢?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不想在本书中提及我的子女及本族后辈,却又忍不住要赞美儿孙辈中依然在传承的个性和气质。

就讲个后辈的故事权作结尾吧。主人公是雪儿,我的侄辈,当然是化名。

雪儿对我说过:“我的恋爱,婚姻始终像是在梦里,梦醒时分是新梦的开始。”

雪儿的父母是我的同辈,属于知识分子阶层,家境尚可。

作为世居北京的八旗子弟,我辈都希望儿女们到婚嫁年龄也找个北京人家,这并非门当户对的问题,而是习俗秉性有异同。

雪儿却是小辈中唯一的逆反,大学二年级便恋爱,热恋对象是个家在海南省的男同学。

雪儿读的是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当个教师毫无困难,而那个海南小伙要想留京则难上加难,因为他读得是非师范专业。

父母的激烈反对,促成的是雪儿的义无反顾。大学毕业那年,雪儿的父母没收了她的身份证、藏起了户口本,依旧坚持反对立场。

爱情所向无敌,雪儿为爱无惧,她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便跟随恋人南下,毅然在海南举办了婚礼。婚礼当天,雪儿的电话打到了我这里,说爸爸妈妈仍不接她的电话,而她希望得到父母的祝福。我告诉雪儿,她的父亲已经气得生病住了医院,二老余怒未消,我代表长辈祝福她,同时我也提醒雪儿:“爱情是神圣的,可我们不能脱俗。父母之恩是世间唯一的,梦醒了还要回归亲情。”

雪儿新婚肯定是幸福的,可是婚后意外却层出不穷。

男方家住五指山腹地一个小村庄,语言与生活习惯与北京大不同且不说,雪儿夫妇求职谋生屡屡受锉也不讲,最意外的是蜜月尚未结束雪儿就闹起了皮肤病。

先是胸前背后起了红斑,后又发展到四肢,最后连脸上也出现了红痘痘。

当地县城医院治不好,跑到海口市遍访中西医后,病情仍是反反复复,严重时浑身皮肤又痛又痒,令雪儿苦不堪言。

她渐渐萌生了回北京看病的念头,老公和婆家也通情达理,不但凑出了回京机票的钱,还让她带了一堆海南土特产。雪儿回家,父母热情接纳,对过往事一个字也不提,只是关怀备至。说来也怪,回到北京第二天满身的红斑就消失了一大半,三天后连脸上的痘痘也奇迹般无影无踪了。

妈妈说是心急上火,雪儿估计是对海南水土不服。

她一时不敢再回海南,父亲托朋友给她在一家广告公司找了个文案策划的工作,雪儿便暂时在北京上了班。在给老公打电话时,她都不好意思说没到过医院病就痊愈了,只说是要拖延一段时间,让老公安心寻找合适的工作。

生活总是难以捉摸的,意外出现时总在预料之外。某日,雪儿就职的广告公司来了位大客户,姓赵,国企副总裁,人称赵总。

赵总只有三十岁出头,长相和气质很像雪儿读书时崇拜的电影演员李幼斌,所以公司经理领着赵总走进工作厅时她便多看了人家两眼。

赵总的广告合同是大单,合同额达百万元,不料他却指定由新手雪儿做文案。

连本公司老总都说:“她恐怕不行,换个人吧。”

赵总说:“不。就请她做。”

如此重任,雪儿压力很大,连续加班几天,终于拿出个策划初稿。

赵总审阅那天,雪儿递上案卷,人家看也不看,回头对广告公司老总说:“签合同。”

久经商场的总经理都惊愕不已惊喜过望。当天下午下班前,总经理把雪儿叫到办公室,给她一个挺厚的信封,说是“特别奖金”。

下班时,雪儿喜气洋洋地和几位年轻女同事走出写字楼大厅,有人惊讶地叫了一声,雪儿才看见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红旗牌轿车,车旁站的正是酷似年轻李幼斌的赵总。赵总上前说:“雪儿,我请你喝杯茶,务必赏光。”

女同事们知趣地散去,雪儿却呆了。

事后,她曾经对我说过:“他竟然叫我雪儿!那一叫我心都颤了。因为只有父母和老公这样叫过我。”

此后连续十多天,每天下班时那辆黑色红旗轿车都准时停在广告公司门口,赵总约雪儿听音乐会、看话剧、观芭蕾,当然也顺便看过他在城里的住房和郊区的别墅。

雪儿无法拒绝,而赵总也一字未提感情之事。

但是广告公司可轰动了,年轻女同事都羡慕地说雪儿碰上了“钻石王老五”啊。

雪儿觉得赵总是个诚恳的透明的人,淡贫寒出身说过去身世毫无隐瞒,自己不能伤害人家的信任,但也绝不会做出对不起老公的事。巨大的诱惑、巨大的矛盾还是降临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雪儿照常走出写字楼,赵总照例站在红旗轿车旁,当雪儿走过来时,赵总一言不发便拉开了后车门,随即是女同事们一片惊叫声。

只见到,车厢后座中装满了玫瑰花……

天真纯洁的雪儿啊,被前所未有的真诚吓坏了,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在女同事的惊叫呼喊声中忙不择路地逃跑了,丢下了满脸悲怆的国企副总裁。

当晚,她打电话给远在五指山下的老公,以从未有的蛮横语气说:“你马上放下一切,明天回北京来!必须来,这事不用讨论。”

第二天,她辞了职,从此再没去过广告公司。深爱她的老公很听话,马上飞回北京来见爱妻,而噩梦也再次重演。

当老公提着小箱子敲开雪儿家门时,雪儿妈妈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雪儿说:“爸、妈,他是我的丈夫。”

爸爸回答:“你要这个男人就是不要你的父母。”

于是,雪儿再次收拾几件换洗衣裳随同老公离开了家。接下来的日子是不堪回首的。

小夫妻俩从住旅店到租小单元房再到搬进大杂院里的小平房,日子越过越紧巴。

雪儿最终在一家民营教育机构当了教师,而她老公七找八找才在一连锁超市谋到一促销员的岗位。

雪儿妈妈还是心疼女儿的,曾几次到大杂院看望,几次要拿钱接济女儿,但雪儿没要妈妈的钱。雪儿对妈妈说:“我们还年轻,我们能自己奋斗。

等我们过上体面的日子,等爸爸承认我老公时,我们一定会回家孝敬您二老的。”

我倒常见雪儿,在不伤他们自尊的情况下也曾尽力予以支持。

雪儿对我说:“我从来没在内心怨恨责怪我的父母。我明白他们的心,他们是想给我现实理智的指引。可是生活轨迹一旦形成,我的性格是绝不改变。我承认,在冬天睡在没有暖气的小平房里又阴又冷,不时我会想起那个人领我看过的城里的豪宅和郊区的别墅。每天挤在公交车和地铁里赶时间去上班,偶尔也会闪过那辆装满了玫瑰花的红旗轿车……我是很普通的女孩,我也会做梦,我也有期盼,但是我有自己的准则和个性。我坚信爱情不灭就是生活的希望!您是搞写作的,您说说,假如我们这一代的激情也被物质和世俗替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儿?”

雪儿,别讲了。后辈有你这样的真情与坚守,我们的未来一定精彩而充满希望。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世界似乎变得越来越小,而人心仿佛变得越来越大。

面对变化无常的世界,信仰的坚守和意志的坚定并不容易,人人需要精神上的中流砥柱。有位名叫拿破仑的欧洲名人说过,这世界上只有两种武器,一种是剑,另一种是思想,而思想比剑更有力量。

不由想起一百二十年前发生的“甲午战争”,那场战争的失败才使中国走上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悲惨境地。

当时晚清时期的中国,GDP总量占世界经济的20%左右,且海上有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舰队,领海沿岸有坚不可摧的军港炮台,陆上还有手握洋枪洋炮的八旗重兵,依北洋大臣李鸿章以往的判断,的确应当如他所言:“统驭得人,则日本自服。”

然而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无论是海战还是陆战,中国战战皆败。最丢尽国人脸面的战事是,日本不战便夺得大连,而威海卫的北洋海军竟然举着白旗投降于侵略者……战败的清王朝再也没有自信,小小日本却从此走向了军国主义的巅峰。历史走过了两个甲子,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去,然而痛楚与耻辱却深深刻在了中华民族每个成员心上。

我们的命运与祖国的命运息息相关,民族的复兴才是每个人的幸福。

现今时代,我们特别需要精神上的中流砥柱,让信仰的坚守和意志的坚定鼓舞我们勇敢前行。我坚信,人有飞扬的思绪和痛楚的躯壳是自古以来的正常现象。只有坚守、坚持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人生有些故事,不会随着人的离去而消失。岁月留下来的印痕,也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磨灭。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每每在遇到挫折时,我内心深处的某些家族兴衰的记忆便会悄然苏醒。

我的父辈们都是普通人,他们的人生经历也未必标明什么八旗子弟的烙印,不过是北京百姓的平常生活。

但是,从祖辈到父辈再到我辈,期盼百姓平安、中华民族兴旺,却是永远的梦想圣地。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日月依然经天,江河照旧行地。我的祖辈父辈们早已变为墓下一抔黄土,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化为尘埃枯叶默默地隐入土中。

我引为自豪的八旗子弟的称谓,终有一天会被忘却,甚至消失在历史的激流中。曾几何时,洛阳千车纸,十有九成灰。

我仍不悔,我要记录,我要完成《八旗子弟》。因为我是这片黄土地上的一粒沙,我是中华民族的一成员。

我总想对着蓝天苍穹,对着高山大海喊一声:“我神圣的中华,我伟大的祖国,我们祖祖辈辈忠于你!”

2012年冬初稿于春城

2014年夏改定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