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时,天已暖。北京的五月鲜花盛开,蔷薇缀满篱墙,在晨风中献出一片馥郁的芬芳,令人陶醉。首都的黎明,多么恬静,连草叶都会沉思。天安门显出伟大的静穆。
一同去的也要保密。他先和日坛医院的吴桓兴教授走,而后,所里的实习研究员林传骝和通讯兵部的小常同志同行。虽然同在一趟北去的列车上,却不知自己的旅伴是谁,到了指定地点一会面,都忍俊不禁,哈哈笑,你保密我保密,彼此彼此。
那是丹东车站,车站堆满军用物资,忙于装卸军品的军民,都带枪,附近的林园里蹲着高射炮,楼顶也架起高射机关枪。据说,丹东的少先队员也学会对空射击了。
王淦昌和吴桓兴下了车,就换上志愿军军装。他俩面对风纪镜一站,都笑了,仿佛回到十八九岁年纪。那青年时代的身影,就在镜里,也望他俩笑,渐渐地,笑波敛成一脸庄严,沉思着,军人是站在生命最前线的光荣斗士。
吴桓兴问,“照张相如何?”
“好!”王淦昌即摆好姿势。
于是,一个大科学家以军人的雄姿,永远地留影在袓国边镇的军营里。
日落后,列车载着他们夜行,过鸭绿江,到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新义州。一眼望去,偌大一座城内,只见断壁残垣,弹坑密密麻麻,却无一座完整的楼房平屋,人也少见。美机残酷轰炸的罪证,触目皆是。
再往前行,得换乘吉普车,不久,进入战区。公路上布满弹坑,吉普车在颠簸中不断绕弯儿行驶,车常跳,人便也常被弹起,头部不时撞上顶篷。王淦昌紧抱着探测仪器,无论自身被怎样蔬硫碰碰,都不让怀中的“宝贝”受半点儿委屈。
司机忽然笑着喊:“车子要跳舞了!”
行程虽然艰险,公路两侧却有好景观:无数辆被打翻的美军坦克、装甲兵车、大炮,横陈荒野,有的倾覆于路边排水沟,有的仰躺在稻田里,有的弯垂着炮管瘫在枯树旁,有的被烧得只剩下“SA”,美国的头(U)不见了。一面星条旗伏在炮车下,仿佛失去美国大半领土,只剩小半幅星条灵幡似地在凄风里招其亡子亡孙的鬼魂。
王淦昌头一次看到这般场景,大为感慨:“志愿军能把美国军队打成这个样,真是厉害!真是了不起呀!”
“这就是美国!”吴桓兴指着破坦克笑。
刚刚从旧社会废墟上站起来的新中国,敢与世界第一强国进行一场大较量,而且把世界第一强大的美军揍成这个样子,历史该怎样写?哲学该如何想?
日后的纪实文学说,斯大林和毛泽东都曾接到金日成的信。但在这个世界上,却只有毛泽东敢对有核牙齿武装的美国虎棒喝:打!他一声打,便砸烂这一堆钢铁。
不过,世人已看到一手叉腰站在地球之巅的毛泽东,也看到东方古国崛起的瑞光。
此时,朝鲜战争已打了两年,侵朝美军遭到重创。骄狂的麦克阿瑟以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创立过许多指挥艺术的杰作,如今坐镇东京,便能轻而易举占领全朝鲜,乃至亚洲,最后达到称霸全球的目的。他低估了新中国领导人的胆识和谋略,没料到中国人民志愿军如此快速进军朝鲜。连续五个大战役,美国招架不住了,便向我方发出了谈和的信息。但他们却一边打着谈和的幌子,一边不断增兵,向我方发动一次又一次的攻势。
夏季攻势被粉碎。
秋季攻势也被粉碎。
敌人转而又从美国调来一些“王牌飞行员”和“空中英雄”投入朝鲜战场,进行“空中封锁”美军向朝鲜的土地上扔了成千上万吨的炸弹,招数用尽,便发出核威胁。
毛泽东不怕,说美军不认输,就再打一万年,他不信,美国原子弹能把地球炸碎。
然而,战争是残酷的。
王淦昌和吴桓兴走向战争了,临近战场了,进入危险地域了。还能完全掌握制空权的美军,不时出动飞机对志愿军车辆追踪轰炸、扫射。司机聪敏,听到嗡嗡声,即停车,美机见美式吉普停在其难兄难弟坦克旁,掠空而过,生怕炸伤了“自己人”司机骗过敌机,即快速开进,隐入山影中。
他们首先到达的目的地是志愿军后勤部卫生部。在那里他与分别前去的林传骝、吴桓兴以及年轻的常同志会合。在异国相识,又为一个共同的特殊任务而集合在一起,自然格外兴奋。在后勤部休息几日后,又继续赶路,吉普车一路颠簸大都是夜间行驶,天黑,倒能看见美军坦克的白色图案,许是某军军徽?无论是什么,那越来越多的破烂,说明这一路战斗的惨烈程度,也可看出志愿军勇猛追歼穷寇的情景。吉普车经过100多公里的艰苦奔驰,终于到达了志愿军司令部。司令部设在一个很大的山洞里,洞内非常潮湿。代司令员、政委邓华和副政委、政治部主任甘泗洪将军亲切接见了他们。王淦昌等汇报了国内的准备工作以及此行的工作打算,首长们也介绍了前线的战况,以及勉励他们的话。
探测工作是艰苦而细致的。
为了获得准确的数据资料,王淦昌等人希望深入到炮火激战的最前沿去,司令部不批准,说那里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司令部要对他们的生命负完全责任。不得已,他们只好就地开展工作。当他打开仪器一测试,发现便携式盖革计数器不能工作,几乎完全失灵。他禁不住心脏怦评直跳,心想这下可糟了,如果仪器失灵,岂不白来一趟?好在他有经验,经仔细检査,发现是洞中潮湿的缘故,便拿出去到太阳下晾晒,终于恢复了正常工作。王淦昌用盖革计数器对从前线带回的弹片进行反复测量,没有发现计数率有明显增加的现象,基本是处于当地本地水平。他判断这些弹片不会是原子弹的散裂物,由于原子弹爆炸时温度比太阳表面高,弹片瞬息气化,绝不可能留下碎片,看来,美军可能用了杀伤力很大的飞浪弹。他们据此向志愿军首长汇报了自已的分析结论之后,还向司令部的首长和基层部队指战员作了原子弹结构、爆炸原理及其效应的报告,并带着仪器当场演示。
在志愿军司令部逗留期间,他们天天吃的是鸡蛋黄瓜罐头,吃得实在腻了,甘泗酿军的夫人李贞将军就给他们炒些新鲜的蔬菜,尽管极为稀少,但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是十分珍贵的。
一次休战期间,前线一位首长请他们到他的战区参观,王淦昌看到瘫在那一战区的美军坦克更多,也被砸得更破更烂,甚为赞叹志愿军将士无比勇猛。他问一位正在就着凉开水吃炒面的四川籍战士,“小同志,你们是怎样打翻这些坦克的?”战±嘴里正嚼着炒面,赶忙吞下,一抹嘴,站起来行礼,“报告首长,我不晓得他龟儿子啥搞的,见到我们就吓趴了!”使得大家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老半天喘不上气来。
王淦昌激动地看看小战士,又看一眼美军的破坦克,心里说,美国,你碰上中国人民的英雄儿女,撞破头了。
接着,志愿军司令部和后勤部安排他们参观战俘营。王淦昌看到战俘中有美国、土耳其等国的士兵。他们的饮食比志愿军官兵好,还玩得很愉快,有的打牌,有的进行篮球赛,有的在和我方管理人员扭秧歌,有的在学唱《康定情歌》,个个红光满面,笑容可掬。
王淦昌对他笑道:“广交朋友,天下好走;到处树敌,寸步难移。”吴桓兴教授是毛里求斯归国华侨,英语非常流利,为人又热情可亲,他用英语和几位俘虏交谈。末了,指出美国军队侵略朝鲜是一大错误。
“我们选择情场。”一个美国兵赞同他的话。“杜鲁门总统错了,他选择战场,也选错了对手。谁与中国为敌,都将是惨败的结局。”
几个月后,王淦昌一行顺利回国。由于他完成任务出色,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授予他“抗美援朝纪念章”首都的金秋,天高气爽,每当晨光夕辉在树冠上点染明黄时,他都在伟大的静穆中沉思:未来的大较量,应当从实验室开始……
原子时代的脚步声
是的,新中国应该从绘图板和实验室向未来进军一王淦昌心里这么想着。向中科院党组副书记丁瓒同志汇报战地工作后,王淦昌即回物理所,继续他的工作。
钱三强所长的所外事务多了,除兼任中科院计划局副局长、协助竺可桢副院长工作外,还兼任数理学部学术秘书长,又常出席诸如世界保卫和平大会、反细菌战大会和国际会议,所务便都落到王淦昌、彭桓武两位副所长肩上。由王淦昌主管全所的日常事务,他的担子更重。
肩担重任,他想起川北翻身农民挑公粮上交乡人民政府的情景,那担子一闪一闪,似不觉重,倒像是展翅欲飞,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是长翅膀了。
这一切,加深了他对共产党的热爱,也更加坚定了他“人民中国必将强富”的信念,在他心中激起奋飞的希望。
希望满怀,笑满面,他主持研究所第一个五年计划。
这个计划的核心,是以原子核物理研究为中心,为原子能应用准备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