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包藏不住山的宁静
仿佛从上海飘来的烟云,把侵略者的魔影投向杭州,一日数次的空袭警报,不仅使浙大的师生失去宝贵的课时,也使王淦昌等一大批中国当代科学的开拓者陷入困境,他们不得不开始流亡生活。
这是一个令人咬牙切齿的岁月。
刀茅巷小院里,王淦昌的亲邻朱福抖教授先率物理系一年级学生西迁,向他辞别,去天目山借用禅源寺的余屋上课。
王淦昌与好友握别,望着寥落的星星道:“放心去吧,天目山也许安静些。”刚说上半句,顿觉鼻尖发酸,要说的话,鲠喉了。
树影下,有个学生操着吴侬语,轻声问他:“王先生,您不去吗?”
这位学生矮小精瘦,国字脸。他叫程开甲,出生时,临终的祖父闻讯,又醒转来,为他起了名才咽气。他不负其名,果然以第一名考上浙大物理系。他读书极贪,入学时,已自习大学二年级课程。本想旁听王淦昌教授的课,岂料入学不到两周就被迫流亡。因此,钻出队列,来问王淦昌去不去天目山。逃难时还想学问,其头脑,弥足珍贵。
王淦昌笑着看他,说要去的,教师离不开学生呵。
这一部分师生如此离城:个个扛枪,挑着书箱和铺盖卷流亡去。
他们既感到恐怖,又得准备做殊死搏斗。那时的国土,兵荒马乱。这群还稚嫩的流亡学生,一方面要摆脱那条妄图吞象的日本毒蛇,另一方面要对付杀出丛林的劫匪,谁都难预卜生死存亡。
多亏竺可桢校长有远见,要来一批枪支弹药,教学之余,每天进行军训,请兵士来教学生如何装弹,怎样瞄准和击发。嘱师生们一定要学会开枪,意欲生存,必会自卫;唯有抗争,才能抵御死亡。个中道理,面临亡国危险的师生,是不言而喻的。因此,他们都乐意遵照校训,以枪挑行李出走。
其时,学校也在准备逃难,图书资料、教学设备,一应家什,皆已在胡刚复教授周密安排下,造册装箱,以备随时启运。
王淦昌一向热衷于公益事业,见人家忙,他就不得闲。送走了朱福抖和一年级学生,他便与束星北等教授,协助张绍忠主任料理本系的搬迁准备工作。他于百忙中,不忘那1克镭。尽管那点东西已装在密封的小铅筒里,而小铅筒又已锁在一铅匣中,他仍担心其因体积小,不显眼,容易在忙乱的途中遗失,便设法用白铁皮做标签,涂上红漆,写上白漆字,将铁丝绞在铅匣上。束星北看了,仍不放心,建议安上几个小铜铃,开玩笑道:“闻铃声便知,上帝与吾协同在耶。”
足见教授们极看重这1克镭。
王淦昌当然也牵挂物理系一年级师生。吃饭时,他常举筷遥念他们,忘了夹他爱吃的炒鲜笋,清蒸鱼。天目山,山高林密,陡崖泻白瀑,幽谷藏古庵。时常有三三两两香客沿着石径登山求佛庇护。那山门的庆来楼,取庆安康而来之意名之,悬匾额于楼眉上,黑底,镏金草书,真如佛光四射,瑞气呈祥。其配套的亭阁楼舍,点缀于山间的松林竹园中,有通幽的曲径,有朱桥、联阙,但闻读书声与鸟语和鸣,不见人迹鸟影,十分静谧。这个日寇铁蹄还未践踏之处,倒是个教学的好地方。物理系一年级师生就是在这儿安下课堂的。程开甲一到,先开书箱,拿出课本来就坐在溪岸读。朱福抖见状,喟然慨叹,如今,全国难得这样好的读书环境了。
然而,他们在庆来楼一带安上课桌才两个月,日本鬼子突然在杭州湾的金山卫登陆,杭州告急。浙江大学被迫改变计划。在迁向西南的建德校部通知未到时,老天似已先知先觉,山间风起雾涌,山顶黑云密布,霎时间,闪电怒用炸雷,轰得山摇地颤,暴雨冲出急瀑,撞得峡谷发出巨响。天目山愤怒了。
尽管行程艰险,谁都不肯丢掉书箱,即便失去铺卷,也要负笈行进。
他们是奉命去建德集中的,要走十多天路。沿途的村民,误以为他们是败逃的兵,都悲怜地望着这支疲惫的队伍。你莫怪老百姓无知,因为世界上未曾有扛枪挑行李流亡的大学。
苦难中,小船咿呀咿呀呻吟
浙大师生从1937年11月11日起,分三路乘船逆钱塘江流亡。
一艘邮船,载着王淦昌、束星北、张绍忠和朱福抖四家人。船傍岸行驶,船工有拉纤的、撑篙的、摇橹的,船走得吃力,摇橹声咿呀咿呀地,似在苦难中呻吟。
十一月天,本来多雨云,天阴沉沉的,岸上的乌桕树,像泼了墨一样,树影越发黑,人心就更黯淡了。
也有走陆路的,岸上的人影儿,拉开曲曲弯弯的长线,穿过雨烟,行在泥泞路上。如此这般,历四天航程,到建德即开启图书仪器箱,17日开始上课。
建德位于富春江西岸,一座小县城。1000多师生分散租住民宅。多数学生共宿于当地中心小学校舍。教室分别设于林场、天主堂、孔庙等处。全校师生上下课来往于市街,使得小城变得拥挤而热闹了。
恰在动荡时刻,王淦昌的二儿子出世了。
教授的前三个儿女出生时,他都在外求学,这回,他守在妻子身旁,眼看着她分娩时汗可漂床的情景,才知道,人生出世,原来如此艰难惨烈!唯其如此,坠地才哭叫,为其饱经痛苦的生母而哭。
分挽之后的吴月琴,疲弱至极,软软地,瘫在床上,面色发黄,像被战火煎黄的月亮。束星北、朱福抖等教授,喜闻王家又得贵子,都来道贺。平时寡语的何增禄,喜不自禁问王淦昌,“叫什么名字呀?”
“王德基!”王淦昌笑着回答。
束星北抚掌笑,“哦,建德的德,好!”
但这小子的生地,也不安宁。他才出生四周,日本鬼子侵占杭州,频频的空袭警报,紧催浙大搬迁,去金华。
金华建在丘陵地带,傍大山,山中的冰壶洞和双龙洞,与金华火腿一样名闻四海,是为浙江汀沪铁路线上一大重镇。
又一次搬迁开始了。
教授们拖儿带女流亡,多有不便,又担心敌机追踪轰炸,造成伤亡,个个焦虑万分。王淦昌一家又因添了个未满月的幼婴,他愁,妻子更愁。不过,吴月琴生性内秀,甚是贤淑,即便心有千思万虑,也不给丈夫添半点愁苦。如此,更使王淦昌难过。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最爱助人为乐的束星北主动向他提出,暂将两家孩子带到湘乡其夫人姐姐家避难,这是唯一的选择。王淦昌极信赖这位理论物理学家,决定托他带走二女儿韫明、大儿子懋基。吴月琴虽舍不得骨肉分离,还是含泪将爱女和爱子送走。王淦昌送走了他们,便怀着离愁别恨,与何增禄、朱福抖和系主任张绍忠等四家人,租用那艘邮船上路,经兰溪,驶向金华。
小邮船上的四家人中,因张绍忠主任忙于其他公务,不能随行,王淦昌可算为最强壮的劳力,一应麻烦事务,他皆承揽,既操劳,又操心。为便于疏散人员和躲避日机轰炸扫射,他常提醒船工尽可能贴岸行驶。
但日机像魔影紧追着他们,浙大师生不得不改由他途去常山。
由于那艘小邮船还得前往金华完成邮差,不能掉头载这四家人,王淦昌只好和两位教授四处奔波,四处寻求,终于租到另一艘小船。
沉重的苦难,从那艘船搬到这一艘,同样沉重。船工吃力地划桨摇橹,和着桨声橹声,嗨嗨地吼着,f象怒号,也像叹息,像气喘,小船鱼儿似的,穿波越浪,行驶于这条苦难之河。
老天似乎有意掩护逃难的人们,布满乌云,垂下层层云幛,这样的天候,敌机是不敢低空来侵扰了,但惊恐仍悬着人们的心,就连未涉世事的孩子们,也知道日本鬼子的飞机比要人命的鬼还恶,不时问,啥时候到兰溪?王淦昌的小儿子,似乎也感觉到危险,常常啼号,给这艘小船平添几许焦愁。
这小子哭黑了天,船才到凄凉的兰溪,孩子们都叫饿,大人们也已饥肠辘辘。
战乱年间,兵匪出没无常。兰溪镇关门闭户一片萧条景象。五位教授上街四处搜寻食物,仅留张绍忠夫人及孩子看守船舱。一盏昏暗的油纸灯吊在头顶,悠悠忽忽如闪动的鬼火。谁料风吹船摇,在不停地颠簸摇荡之中油灯引燃船篷着起火来。张夫人迅即扯下油灯扑打火焰,火焰迅速蔓延,情况十分危急。恰巧王淦昌购食归来,立即跳进舱内奋力掀去席棚,扑灭余火,才免除一场火灾。舱内财物未受损失,张夫人的双手却遭烧伤。王淦昌又送她去医院包扎。当上岸的人们陆续归来并得知这惊险一幕后,无不为王淦昌危难之时的镇定、勇敢而赞叹,几位同事的感激之情也溢于言表。
食物买不到,又被江风灯火造出一场惊慌,人们更恨日本鬼子。
翌日,船刚傍岸,“油挑子”又来轰炸,饥肠辘辘的四家人忙钻防空洞。这时想骂日本鬼子也没力气骂了,只能咬牙切齿。
空袭过后,王淦昌劝大家先回船歇息,他独自上街寻购食品。不久,他果然购得一桶香糯粽,乐呵呵肩扛上船。已经饿了一天多的孩子们高兴得欢叫蹦跳,顾不得洗手,就抓来剥开叶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历史倒是牢记这饱餐一顿的乐趣,却不知是何滋味儿。那已经吃饱的船工,没了饥饿感,偷得居安片刻,无思危,暂不臭骂鬼子他娘。
有人报,衢州站被赶急逃亡的火车狠心落下,站台上人山人海,走不了,学校在那儿贴告示,要求师生们去江山设法上火车。去?怎么去法?这苦难的四家人,有刚过而立之年者,也有出世才个把月的,苦赶陆路,负累多,麻烦事也多,假如在黑路上遇到劫匪,怕都在劫难逃,还是请小船续航,等到常山上岸,再换乘汽车去江山。
这时船工已上岸,他们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常走水路的人,最需要借酒火祛除风湿,所以,小船每当泊岸抛锚,船工们便先上岸沽酒喝个酩酊大醉。
动员船工续航的事,自然由年轻体健的王淦昌去做。他便去邮政所附近寻找他们,果然,他们正在那条小街的酒店里喝酒,且已喝到半醉,见王淦昌匆匆到来求助,便都推盘弃盏,忙去打老板娘的房门,急唤船老大。
船工虽然不甚识字,却也受过传统文化熏陶,知道同生死共患难的要义,说得出“同舟共济”这句成语,那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教义,用作桨,化作橹,便也构成生命的行舟。他们只不知,这小船载着一个民族的天才。
船桨又像鸟翅,击浪飞舟,逃离苦难去。
一线银水贯串的珍珠
物理系张绍忠、束星北、王淦昌、朱福抖教授四家老小合乘的船,费尽周折,才从兰溪到衢州,经常山到江山,直至年底才到达江西吉安。
吉安,其实难安。
短暂的寒假匆匆过去,到了2月中旬,吉安乡村师范和吉安中学都要陆续开学,浙大不得不搬迁。
在吉安期间,王淦昌每早每晚都要去白鹭洲散步。只有历史知道,吉安城为白鹭洲操心多少个世纪,也知道,白鹭洲给吉安城增添多少光彩。王淦昌总觉得白鹭洲上的风月楼、“古吉台”碑、《正气歌》碑,以及白鹭洲书院遗址的断壁残垣,有一种古色古香的文气吸引着他,他每回来此浏览,都流连忘返。
现在要离开吉安了,他再次上白鹭洲浏览,不期遇见束星北,两位好友就聊起来。束星北打趣道:“老兄感慨良多,是否想写一篇白鹭洲赋呀?”
“遗憾,我不是当代的欧阳修呀!”王淦昌叹道:“我只是舍不得这个地方。”
苦难岁月中,什么事情都来得紧迫。时间也流失得快,他到底要随学校搬迁,逆赣江南行,到20公里开外的泰和去。还是那四家人同船,船又载着教授们忧国忧民的情思逆浪行驶。走多了水路,最爱谈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束星北,又在船上与王淦昌相对而论水路上的种种见闻。王淦昌爱做笔记,走一路记一路,但记的,并非险遇,而是科学思维中的“火花”,束星北见他又掏出本子,劝道,“何不如记点流亡生活的见闻呢,也好让历史告诉后代呀”王淦昌认为,若是由欧阳修来写这一苦难历程,无疑会写出感人肺腑的文学作品,但若由他或束星北来写,充其量是些枯燥无味的“流水作业”没一点文学巧思。
他俩相对而坐谈论着,船傍岸了。先期到泰和号房子的胡刚复院长,接过他们抛去的缆绳时,浙江大学便系在泰和的锚桩上。
泰和位于江西中部,赣江穿城而过。浙大校址设在城西附近的上田村。这一带村庄,有千秋书院、华阳书院,还有趣园以及可饱览图书和江景的藏书楼一遐观楼。这般雅致的人文景观,深使王淦昌联想到常熟老家类似的铁琴铜剑阁。他多次向当地文人请教,才知,这两座书院,在古时,也是四方学子负笈求学的名楼,难怪上田村至今仍盛行文风。老百姓对远道而来的浙大师生,更是极尽地主之谊。
全校师生一到泰和,即开学,科研与实验也同时进行。为了弥补逃难途中流失的时光,老师们都加大授课量,实验课也相应增加,师生无一不自动延长教学课时。
王淦昌虽然每天忙到深夜,仍习惯早起。人说,他起得比朝阳早,他是最先闪现于山冈上的晨曦。其实,学生们都不敢贪睡,也都早起,三五成群地在山间小道、田埂朗诵或默读。这番景况,使他高兴,一位颇有点文气的老农对他说,农夫晨耕,学子晨读,都这样勤奋,中华振兴,指日可待。
在泰和期间,浙大师生得到当地人民群众无微不至的关怀爱护。群众送木炭盆给他们取暖,自已夜间宁愿全家摸黑,也将灯盏移到学生房间供他们读书……而浙大师生也为当地人民做了不少好事。其中被誉为无字丰碑的便是“浙大防洪堤”。
泰和的上田村位于赣江边,每到夏季洪水泛滥,淹没良田房屋无数。浙大师生便由土木工程系出面,与当地民工一道测量、挖土、筑堤7.5公里长。从此上田村再未遭受过水患,人民感激地称之为“浙大防洪堤”还有一个由土木工程系工读生勘定、测绘,农学院筹划,和江西省府合办的沙村示范垦殖场,垦荒600余亩,安置了从战区来的140名难民,既使难民有个生存基地,又能推动当地的农垦事业。
再一件好事便是创设澄江学校,由浙大学生兼课,教学质量为当地各中学之冠。王淦昌的大女儿王慧明曾在该校读书。
浙大防洪堤、示范垦殖场、澄江学校……在王淦昌脑海里,莫不如一条银线贯穿的明珠。记忆中的苦难险历,也是珍品,是心灵宝库里另一种色彩的奇珍,美景悦目,苦难铭心,都是人生的精神财富。这些事,正应泰戈尔的诗句:“暴风摧残真理的果树时,不意帮助真理播撒了种子。”
浙大在流亡逃难途中,不忘传播科学文化,此举对新中国诞生后的学子,无疑是神圣的启示。
泪雨浇湿了8月3曰
这些事给王淦昌一种特别的感觉。女儿慧明去上澄江学校后,这种感觉更浓烈了。在苦难中跋涉过来的人,再仔细看那雾中的山野和山野上的云雾,他便要像云像雾那样贴近山野,贴近花草树木,贴近鸟儿和一切生命。因为那云那雾也是大地所生,每一个人都要像云雾一样还给大地以温润与亲情,并且为着母亲大地不再被强暴蹂躏而奋起反抗一切罪恶的劫难。所以,当他从报上看到日寇又侵占哪座城市哪个地区,心儿便像被刀剔去一瓣似的,他痛得抽搐,感觉大地痛苦得震颤。
这样,他鼓励学生用课余时间去展开抗日活动,鼓励他们去演讲,去演宣传抗日的话剧。他希望这样的宣传能燃起熊熊怒火,像烧死螅群一样,将日寇统统都烧死在火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