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大珩传(共和国科学拓荒者传记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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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父亲是部尘封的线装书(2)

一年后,这个留学生以优异的成绩于东京物理学校毕业,并在东京物理学校校长的亲自举荐下,进入了日本中央气象台,虹作边继续深造。

这个虽穷困潦倒却仍旧矢志不渝的留学生就是父亲。

父亲的生活安定下来有了稳定的收入之后,就把母亲接到了日本,夫妻二人难得地过上了忙碌而宁静的生活。就在这时,辛亥革命胜利的消息传到了日本。这个消息令父亲激动万分,看到那个腐朽的清王朝终于被推翻了,父亲欣喜若狂,立刻萌生了回国的念头。虽然在日本的生活很稳定,但这里毕竟是异国他乡。有一种东西在心中涌动着,父亲知道那是激情,是渴望集多年所学,为自已的国家做事的激情。

1915年9月,一艘轮船驶离日本岛,向中国海域驶去。

王大珩刚满6个月,父亲就迫不及待地携妻带子回国了。在双脚踏上这块朝思暮想的陆地的一刹那,父亲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这就是那片让他爱之真切又恨之真切的土地;这就是那个曾给他带来无数痛苦,却又永远割舍不掉的家;这就是那个8年来令他魂牵梦萦,使他为之忍辱求学的祖国!

但是,脚下的土地却并不如父亲想象的那样坚实。就在父亲的双脚踏上国土的那个时刻,这片国土正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动荡:袁世凯正在紧锣密鼓地为自己登基称帝做准备,各派力量正在加紧扩张自已的势力范围,反袁武装正在悄然兴起,各系军阀也正在做着倒袁之后分享中央权力的准备……

父亲带着梦想回来了。此时父亲还不知道,在这片支离破碎的国土上,根本就无法实现他的梦想。

归国的失意

回国后的父亲始终郁郁而未能得志。

开始,教育部分配父亲去偏远的吉林一中当物理教员,父亲就去了,毫无怨言,干得有声有色。不到一年,有关方面又调父亲到北京中央观象台工作,父亲就来了,兴致勃勃,做得竭心尽力。当时,国内搞天文气象学的条件十分落后,由于国内科研及工业水平很低,没有能力自己制造精密仪器,使用的大多是一些人家早已淘汰了的残缺落后的仪器设备。为了改变我国天文气象学的落后状况,父亲就亲自动手,改进设备并自行设计研制各种仪器。在条件极其困难的情况下,父亲想方设法竟成功地研制出了我国自行设计制造的第一台风力计。

但是,当时国家动乱、时局不稳。民国初年的几次政权变易,使各系军阀乘机兴起,导致连年军阀混战。在这种动荡的社会环境下,经费匮乏的中央观象台根本无法开展工作,只能维持现状。勉强维持到1927年北伐战争开始以后,中央观象台就窘迫地连职员的薪水都无力支付了。那年,为了使大家能过个年,中央观象台居然当掉了一台天文钟!观象台不得不关闭了。

父亲因此失业了。

对父亲来说,这一次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失业使父亲失掉的不仅仅是个饭碗,更重要的是父亲从此失去了心中那份最宝贵的热情。他之所以苦读寒窗十几年,之所以忍受了许多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之所以放弃在海外的优越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举家回国,就是想倾其所能为国家强盛尽上自已的一点微薄之力。他别无所求!然而,国家却不需要他了。父亲心中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现实,他的满腔热情终于在严酷的社会现实面前骤然熄灭了。

1929年,失业了两年之久的父亲转到青岛观象台工作,专司天气预报。此时,父亲已年过五十。在经历了命运的坎坷之后,父亲的思想上出现了一种躲避世事,听天由命的倾向。他开始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围棋对弈和诗词书画上。父亲在这时的诗中吟道:

子云老去不迁官,得失由天总达观。嗜弈也能忘理乱,吟诗并不碍穷酸。

表面上看,父亲在青岛的日子过得很是自得其乐,父亲参加了青岛倶乐部的围棋和诗词书画两个组的活动。每有余暇便沉浸在举棋对弈,吟诗挥毫之中。但是,即便从诗作中也能看出,父亲的内心深处并非如表面那样平静,父亲的“嗜弈”其实是为了“忘理乱”

毕竟,父亲是一个很有抱负的知识分子。他通晓日、德、英三国文字,有深厚的数学、物理基础,有丰富的天文气象实践经验。他以自己半生的辛苦积累起这些学识,原本并不是为了过眼前这种悠闲自在的生活的!父亲并不甘心就此消沉下去,他开始试着着手把学识用在着书立说上。那几年间,父亲花费了大量精力,陆续编译出了《近世地震学》《气象器械学》《数理气象学》《数理天文学》《地磁学》《质点及刚体力学》六部着作。但是,这些书稿几经周折,最终只有《近世地震学》和《气象器械学》两本书出版了。其他几部书稿均以销路不广为由,被拒绝出版而退稿了。

“九一八”事变之后,父亲再度失业。退稿和再度失业的双重打击,使父亲从此对一切都心灰意冷了。

生分的父子

王大珩跟父杂分得很,他不喜欢父亲,不喜欢。

父亲脸硬,不会笑,一副老式的圆眼镜冷冰冰地悬挂在脸上,把窄面孔遮盖得所剩无几,厚镜片上永远反射着一层凛厉的光,令人望而生畏。父亲脸上最触目的是几道级向的纹路,刀刻般的,很古板僵硬,也很深刻沧桑。

父亲在中央观象台工作时,还兼着北师大的课,讲天文气象学,也讲流体力学。因此父亲很忙,整日早出晚归、来去匆匆。王大衔巴不得父亲忙。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家最像家。可以满屋子乱串,满院子乱跑。可以毫无顾忌地说笑,无拘无束地吵闹。但只要父亲一回来,家就不是家了。所有的人都赶紧把小心揣在怀里,踮起脚尖走路,瞅着眼色说话。

王大珩最怕的就是父亲在一旁看着他写大字。父亲不说话,只森严地往后面一站,他便知道又有巴掌伺候着了,立刻如芒在背,浑身都透着不自在。父亲的巴掌殷勤得很,只要头稍微歪一歪,巴掌立刻就会准确地扇将过来,准能一掌将脖子扳直。若是拿毛笔的姿势不正或是哪个字没写好,巴掌也会毫不留情地及时劈将下去,准打得笔飞墨溅,满桌开花。王大珩还怕父亲给指点功课。父亲指点功课极缺乏耐心,凡他讲过一遍的东西就不允许记不住,凡他认为简单的东西就不允许听不懂。据说,父亲在北师大上课时,就常常因为嫌学生愚笨而在课堂上大发雷霆,常有一气之下索性掩卷拂袖而去的举动。自已的一群儿女,父亲一个也没看上眼儿,统统斥之为“丙才”。只有王大珩这个儿子,父亲还认为勉强算得上是稍具灵气,尚数可指教之列。

是母亲首先发现了王大衔的灵气。母亲出身书香门第,毕业于苏州兰陵女学。与父亲结婚前,母亲曾在上海幼稚园当过老师。她知书达理,且弹得一手好风琴。起初,母亲只是在闲暇时随便教王大珩认几个字,却发现儿子竟过目不忘,没有多久就学会了上千个汉字和简单的算术了。母亲告诉父亲,父亲不信,把王大珩叫来当面考问,竟从容应对,无半点差错。父亲盯着王大珩看了一会儿,当即毫不迟疑地撇下了三个字:上学去!

这一年,王大珩刚刚5岁。

王大珩不敢不遵从父亲的命令,母亲也不敢。当儿子牵着母亲的手,怯生生地走进孔德学校的考场时,在场的人禁不住都笑了。王大珩长得实在太瘦小了,他看上去只有4岁的模样。

可是,待到考过了王大珩之后,所有先生都不由大大地惊讶了,这个小男孩儿几乎能对答如流,完全达到了小学一年级毕业的程度。校方当即决定让王大珩直接上二年级。

5岁的王大珩刚上学就大大地露了一回怯。第一堂是图画课,王大珩除了家里的小房子以外,什么也不会画,母亲没教过。王大珩看着面前那张白纸就想哭,就在心里把父亲恨了一回又一回。第二堂是算学课。算学课王大珩不怕了,但老师让王大珩上黑板答题。王大珩个子太矮,怎么也够不着黑板上的题,就有同学嗤嗤地笑。老师只好搬了个板凳,让王大珩站到板凳上去写,同学们就忍不住一齐哄堂大笑起来。王大珩难为情地被迫站到板凳上,一边答题,一边就又在心里把父亲恨了无数回。

王大珩不喜欢父亲还因为在父亲那里从来讨不到夸奖。父亲从不夸奖儿子,无论考试成绩多好,无论得多少个第一。父亲对儿子最满意的表示,就是表情生硬地吐出一句地道的苏州话:“考胚!”那意思分明是说儿子只不过是个适合考试的“胚子”而已。即便是考上清华大学和“庚款留学生”的时候,父亲也只是摆出这么一副脸子,赏给这么一句苏州话。王大珩始终也没琢磨透,在“考胚”这句话里,父亲的褒贬成分到底哪个更多一些呢?

小学四年级时,先生曾出过一道“鸡兔同笼题”这是一道中国民间传统数学题目。说的是一个笼子养了许多鸡和兔子,只知道鸡兔加在一起共有100条腿,问究竟养了多少兔子多少鸡?全学年的学生中只有王大珩一个人答对了。王大珩在同学中间出足了风头,意犹未尽地一溜烟跑回家,立刻兴致勃勃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父亲无动于衷地听完后,只吩咐儿子把计算方法复述一遍。待到儿子得意扬扬地复述了一遍之后,父亲的脸色已经阴沉地拧得出水了。

“不对!”父亲断然打断了儿子。

“先生说……”儿子刚想解释,父亲却一下子火了:“说什么?!告诉你不对,就是不对!”

儿子傻眼儿了,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

“你以为得数对了就是对了?!”父亲瞪着儿子问。

儿子没敢搭茬,但心里不服:本来先生就说对了嘛!

“知道吗,你的思路不对,计算过程错了。这说明你根本没搞懂,得数对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接着,父亲详细地为儿子讲解了这道题。看到儿子真正理解了之后,父亲便背着手边踱步子边开始了训斥。

“学子最忌什么你知道吗?”父亲厉声问道。见儿子羞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又接着训道:“最忌骄、躁二字!骄则浮华不实,躁则浅尝辄止。你小小年纪胸无点墨,还未学得一星半点学识,就先有了骄躁之气。如此下去,何以长进、何以长进啊?!”

儿子无言以对,惭愧地低下了头。

直到长大以后,王大珩才懂得父亲一直是有意压着自己。

王大珩虽然表面上文文静静的,似乎还显得有些懦弱,特别是在父亲面前,老实得简直就像个避猫鼠,但父亲知道儿子其实一点儿也不老实,儿子看起来挺蔫,实际上很淘,是那种典型的“蔫淘”。不压着点儿,儿子就常会做出一些很“出格”的事。有一次,老师出了一道作文自选题,王大珩不做作文,却可着卷子在上面画了一张老师的人头像,还强词夺理地说什么是老师让自选的,老师念他学习好才把他放过了。还有一次,王大珩淘气淘出了新花样,竟敢在上课前把糨糊抹在了门上,害得老师开门时粘了一手糨糊。这下老师可气极了,把王大珩叫到前面,二话不说,怜起戒尺就打了一顿手板。那时候,用戒尺打手板是对学生最严厉的惩罚了。王大珩在那以前因学习成绩突出一直被公认为是学校里的“小圣人”一般情况下,小圣人的名字在学校出现总是受表扬,大家都听惯了,因此“小圣人被打手板”就成了一条爆炸性新闻,在全校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上中学时,王大J行还曾因与同学们一起闹风潮,差点被学校除名,也是因了学习好,再加上父亲的交涉才得以平息下来。父亲明白儿子虽聪慧过人但很淘气,不压着点J识会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但似乎父亲始终也没明白,儿子的老实其实是被父亲压抑出来的,儿子的淘气其实也是被父亲压抑出来的。也许是因为在家里、在父亲面前太压抑了的缘故’王大珩一到外面就格外地喜欢向权威挑衅,喜欢在向权威挑衅的过程中获得满足感。这实在题压抑的一种情绪发泄,题压抑的一种心理贩。

父亲开始关注儿子,是在发现学校的课程儿子根本吃不饱王大珩上学后不久,就做出了一件使他名声大噪的事。在所有课程中,王大珩尤其喜欢算学,也喜欢教算学的邵先生。邵先生主要教高小三年级算学,也兼一部分高小低年级的课,他的课讲得非常生动,王大珩很爱听。有一次,邵先生讲课讲到兴起之处,竟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高小的算学题,问哪个敢上来试着答一答。全班哑然,半天没人应声。沉默了一会儿,王大珩突然站起来,低声说自已想试试。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大珩踩着板凳上了黑板,竟然一点不差地把题做出来了。邵先生把个眼睛瞪得铜铃大,嘴里啧啧作响地赞个不停。他根本就没指望高小低年级有谁能做出这道题来!这道题是他给高小三年级出的,当时全班就没一个能做得出来!后来,邵先生仔细盘问原委,王大珩才吭吭哧哧地说,他嫌算学课讲得太慢了,自已总忍不住翻后面的书看。就这?邵先生问。就这。王大珩答。邵先生不禁唏嘘惊叹不已。

父亲由此开始关注儿子了。初时,父亲还只是根据学校的课程稍做一些指点,但发现儿子的确有极强的接受能力后,父亲干脆抛开学校的进度,完全根据儿子的接受能力单独给儿子上数学课。越到后来,父亲就越看重儿子的数学学习了。儿子进入高中以后,正逢父亲被调到青岛工作。当时,全家还留在北京,父亲独自一人在外,生活本来就多有不便,但父亲却一定要把儿子带在身边。他坚持把儿子转到青岛读高中,跟着自己继续学习数学。

但对王大珩来说,被父亲关注无疑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父亲是典型的封建家长式教育方式。他讲解题时,你不能不听,也不能听不懂,更不能随便提问题。你得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稍有疏忽就会招致一顿痛斥。但父亲的讲解的确总是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深入浅出。父亲的数理基础惊人的扎实。直到上大学后,王大珩每有难题也总能在父亲面前迎刃而解,不论是最基础的定理还是最复杂的难题,从不曾难倒过他。至今想起来王大珩还常感到疑惑,那些林林总总的概念怎么像是深植于父亲头脑中了一般,总是随时可以信手拈来,而且永远都是那么清晰准确。

从初中到高中,王大珩的数学课程都是由父亲把着手亲自教的。初中毕业时,王大珩已经学到了高中数学。读高中以后,王大珩早早就提前进入了大学数学的课程。整个初中和高中期间,王大珩根本不用上学校的数学课,但数学成绩却没有一次不是满分。

初中毕业时,学校举办了盛大的毕业典礼,邀请学生家长参加。那天,母亲一大早就拉着外婆,兴致勃勃地赶到学校去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上最激动人心的就是颁奖仪式了。每一科只设一个奖项,只有在这科考试中获得第一名的同学才能获此殊荣。奖品很诱人,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银盾。当颁奖仪式开始,几位毕业生中的佼佼者走上领奖台的时候,全场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