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长就馆长,只要能做事就成
1950年秋,钱三强突然捎信约王大珩到北京来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王大珩知道,钱三强早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参与了筹建中国科学院的工作,此时正担任中国科学院行政秘书长的职务,没有十分重要的事情,三强是不会轻易叫自已专程去北京的。因此,一接到三强的信,王大珩立刻匆匆赶赴北京。
几年不见了,钱三强还像从前那样热情开朗,只是于言谈举止中增添了几分干练,几分老成。一见王大珩的面,钱三强就笑,是那种满心高兴的笑,意味深长的笑,直笑得王大珩莫名其妙。钱三强问,大珩,你现在好吧?
王大衔说,好,当然好!
钱三强说,让我们赶上好时候了,看着吧,今后会更好。王大珩说,是啊,真让我们赶上好时候了,今后当然会更好!
不约而同地,他们想起了莎翁故乡那个美丽的湖,想起了湖上那次决定前途的谈话。他们很庆幸自己能及时回到袓国,亲眼看着新中国的诞生,亲自参加袓国的社会主义建设。
王大珩对钱三强说了许多自己办应用物理系的事。钱三强兴致勃勃地听着,忽然转了个话题问:“大珩,还想搞光学玻璃吗?”
20世纪50年代与中科院领导合影。左起钱三强、恽子强、王大珩、竺可桢、吴有训、丁瓒王大珩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想,做梦都想。”钱三强笑着又问:那你想不想得到个机会呢?
王大珩立刻警觉地盯住钱三强。钱三强却笑而不语。
“别卖关子了,三强。说吧,找我来有什么事?”王大珩单刀直入。
“大事!”钱三强也紧盯着王大珩,说:“中科院要建立一个仪器馆,我想推荐你去挑这个头。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噢?”王大珩眼睛顿时亮了。
“大冲,我认为你最适合做这件事。你本身是搞应用光学的,又在工厂干过。而且我知道你一直就想搞光学玻璃,想发展我们中国自已的光学事业,我想,对你来说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
机会!这是个多么诱人的字眼儿。人们总是在追寻各种各样的机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幸能得到机会。父亲就没有,父亲有才气有能力但却生不逢时,他苦苦地追寻了一辈子,最终却只能为怀才不遇而仰天长叹。现在,在经历了许多次的努力和失望之后,机会竟突然摆在了王大珩的面前。王大珩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涌了上来,他尽量控制着内心的激动,轻声问了一句:“为什么叫馆?”
“因为这个机构不仅要负责研究工作,还要担负制造任务,兼有研究所和工厂的两种性质。叫所或厂都不合适。”钱三强回答。
“好!这种结构是最合理的。必须要有工厂,否则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还没待钱三强解释完,王大珩就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
钱三强笑着说:“就是名字不太好听——馆长。”
王大珩目光炯炯地看着钱三强,毫不犹豫地答道:“馆长就馆长,只要能做事就成!”
也是在这一年,35岁的王大珩有了自己的家。结婚仪式于1950年10月8日在北京中山公园“来今雨轩”举行。爱人顾又芬女士,上海人,毕业于上海第一医院。1949年从上海转道香港到达大连解放区,后任大连大学医学院小儿科主任医生。
1951年1月24日,经钱三强推荐,中国科学院决定任命王大珩为仪器馆筹备委员会副主任,负责主持仪器馆的筹备工作。王大珩领的第一笔筹建仪器馆的经费是1400万斤小米。按当时的行情计算,一斤小米7分钱,王大衔领到的1400万斤小米折合成现金约98万元。王大衍心里很清楚,用这点钱办仪器馆,实在是杯水车薪。但他也知道国家现在很穷,旧中国留下来的这个烂摊子千疮百孔,没有一处不需要修补重建。在这种情况下,国家能拿出这笔钱来发展应用光学事业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余下的部分只能靠自己来解决了。
怎么办?思虑再三之后,王大珩把目光转向了东北。东北当时是我国重工业最集中的地方,工业基础“十分雄厚”。而且,由于东北地区解放早,所以社会环境相对稳定,政府资金也比较充足。当时的东北科学研究所所长武衡很豪气地对王大珩说:“到东北来吧。到了东北,给你筹个五六百万没问题!”
王大珩于是在东北各地进行考察,经过慎重考虑,最终决定把仪器馆建在长春市。
1952年年初,王大珩出现在长春那清冷的街头。他身穿黑棉袄,头戴大棉帽,远看就像个普通的工人,走近后才会发现那个大棉帽下面压着一副很有学问的眼镜,只不过眼镜掉了一条腿,是用一根绳子挂在耳朵上的。只见他默默行走在寂寞苍凉的街道中间,不断地将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向两旁那触目惊心的景象……
这是一座没有树皮的城市。在几年前那场长达五个月的围承困战中,城里所有的树皮都被饥饿的老百姓扒光了,吃掉了。
先是从扒榆树皮吃起,待榆树皮扒完以后就不管什么树都扒都吃,到后来连吃死人肉的都有。至今,这座城市里的所有树木仍毫无遮掩地裸露着白色的肌肤,以一种怪异的悲壮姿态艰难地挺立于严寒之中,低声哭述着那个曾经发生过的悲惨故事。据说,那一次长春城里活活饿死了15万人。
这是一座没有屋顶的城市。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拆掉了房顶的房壳子,走遍长春城也找不到几座完整的屋顶。房顶也是在那场围困战中拆掉的,没有烧的,人们只好把木制的房架子拆下来烧了。至今,那一栋栋破败的房壳子还如同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无助地望着头顶上的苍天,为那场着名的围困战做着真实的注脚。其实,当时烧掉的不只是那些房架子,所有能点燃的东西都找出来烧了,包括路边木制的路牌子,甚至包括沥青路面,统统都被抠下来烧掉了。据统计,全城共破坏了230万平方米的建筑。
虽然无风,但空气中仿佛裹着无数坚硬的细针,不动声色地一下就刺穿了厚厚的棉衣,把严寒深深地刺进肌肤。王大珩停下脚步,紧了紧帽耳朵,抬起头向远处望去。远处是铁北区。铁北是长春市的工业区,工厂大都集中在那里。此刻,铁北区的上空一片寂静,只有铁北那只最大的烟囱还突兀地矗立在那里,于寂静中品尝着一份难挨的孤独。王大珩的目光在触到大烟囱的刹那间“砰”地溅出了一束火花,一种异常的兴奋立刻烧红了他的脸。突然,王大衔一把掀掉了头上的帽子,兴冲冲地对着长春城大声喊道:“我就要那个大烟囱了!”
王大珩挑中的铁北区当时是长春市最偏最破的一处地方。
那时的长春人少城空,军管会巴不得来人建设,好地方尽着王大珩挑。没想到王大珩金不挑银不拣,偏偏一眼就看中了铁北的那个大烟囱。王大珩兴奋地说,没有烟南建不起熔炼玻璃的炉子,搞不了光学玻璃,这个现成的烟囱能给我们节省下来6万块钱呢。结果,仪器馆就建在了长春人最不待见的铁北区了。
很快,王大珩就带领28个人进驻长春,满身伤痕的长春城终于迎来了第一批雄心勃勃的建设者。
谁能想象得到,仪器馆的建设竟是从捡弹片、填炮弹坑、清除破坦克开始的。铁北的那只大烟囱旁边到处是炸弹坑、碎弹片和被打烂了的废弃坦克。王大珩他们就在这块千疮百孔的场地上一锹一锹地挖,一镐一镐地刨,硬是为仪器馆平出了一大片平平整整的土地。当年的老工人说,王大珩那会儿哪像从国外回来的专家呀。整天跟我们一起住破房子,吃高粱米饭,就大葱蘸大酱。天天干力气活,灰头土脸的跟工人一个样。不说话还看不出个啥,一说话就分出两样了。你知道为啥?因为他说洋话说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扳不过来,一着急就从嘴里往外蹦洋词儿。嘿嘿,咱哪听得懂呀。
王大珩带着大家苦苦干了一年,仪器馆的筹建终于有了初步的模样。1953年1月23日,中国科学院仪器馆在长春正式成立。中科院院长会议决定,由王大珩担任仪器馆副馆长,代理馆长主持仪器馆工作。
中国第一炉光学玻璃
仪器馆虽然成立起来了,但王大珩面对的中国光学领域几近一片空白。可以说,那时的中国几乎没有应用光学,在这片偌大的国土上,王大珩找不到一处可供利用的光学基础,一切必须从头开始。现实注定了王大珩只能做一个拓荒者,只能在一片废墟中去开拓中国的光学事业。
但这么大一桩子事,只靠王大珩一个人是不行的,他得集中人才,得有一批与他志同道合有志于中国光学事业的人,王大珩想到了龚袓同。
龚祖同是王大珩的清华学长,年长王大珩整整十岁。王大珩入清华物理系的那一年,龚袓同已经是清华物理系的研究生了。研究生毕业后他又去德国留学了四年,在柏林工业大学攻读应用光学专业,1938年回国。王大珩知道,龚祖同回国后一直在为研制光学玻璃四处奔波,他吃了无数苦,碰了无数壁,在昆明、贵阳、秦皇岛和上海之间奔波了十多年,最终还是一事无成。王大珩刚回国时,龚袓同曾邀请王大珩共同研制光学玻璃。那次见面给王大珩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从龚袓同那焦虑的目光和痛苦的神情中,王大珩看出这是一个对国家、对事业有着极强责任心的人,是一个与自己有着共同追求,能踏踏实实做事的人。
王大珩马上提笔给龚祖同写了一封邀请信,真心诚意地恳请龚祖同前来担任仪器馆光学玻璃实验室的主任,承诺会为龚祖同提供研制光学玻璃的一切必要条件。王大珩相信龚祖同会接受邀请的,他相信单凭研制光学玻璃这一条,就会让龚祖同动心。
果然,龚祖同接到信后立刻放下一切,举家北迁,前来就职了。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距第一次见面仅仅只有三年的时间,眼前的一切就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三年前是龚祖同邀请王大冲,而这一次则是由王大衔来邀请龚祖同了。三年前,龚祖同邀请王大珩的时候中国还在国民党的统治下呻吟,中华大地烽烟四起、遍地狼藉,人民水深火热、生灵备受涂炭;而三年后的今天,祖国已是处处莺歌燕舞,一派社会主义建设的蓬勃景象了。相见之下,两人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王大珩立刻任命龚祖同为光学玻璃实验室主任,把自已最看重的研制光学玻璃的工作交给了龚祖同。令龚祖同深感意外的是,王大珩竟然把自已积累了十几年的经验和在英国带回来的光学玻璃配方也全部交给了龚祖同。龚祖同震惊了,他知道研制光学玻璃是王大珩的追求,知道王大珩为光学玻璃曾经放弃过国外的博士学位,也知道王大珩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多年的学术积累。他没想到王大珩会把这个机会让给他,更没想到王大珩会把配方和个人的积累都一并给了他。龚袓同感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知道自已来对了,相信与王大珩这样胸襟广阔的人共同奋斗,一定会干出一番大事业来。龚祖同没说什么,只暗暗在心里下决心,一定要把中国的光学玻璃搞出来!
龚袓同果然没有辜负王大珩的信任,他以极大的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光学玻璃的研制之中,一边风餐露宿同大家一起艰苦创业,一边亲自动手设计出了玻璃熔炉和光学玻璃的后处理设备。王大珩也没食言,他全力支持龚袓同,带领大家就着铁北那个大烟囱,一砖一瓦地砌起了第一个玻璃熔炉,盖起了一座玻璃熔制厂房。有了这些基本的条件,光学玻璃的研制工作很快就开展起来了。那段日子里,龚袓同几乎不分昼夜地守在玻璃熔炉旁。连龚袓同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付出了十年努力而不得的光学玻璃,竟会在短短的几个月间就研制出来了。
那是12月里的一个最寒冷的日子,树枝上、屋檐下处处结着一挂挂形态各异的冰溜子,结着一片片晶莹剔透的冰凌花,美得令人眼花缭乱、目不睱接。当龚袓同把一块水晶般的光学玻璃捧在王大珩面前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了。
谁也没说太多的话,这是两个感情同样内向的人。此刻,话都在他们的眼睛里。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让中国苦思冥想了几十年的梦,注视着这个让他们吃了无数苦,花费了无数心血的结晶,两个人的眼里不由得都有了一些像水晶、像光学玻璃一样晶莹的闪动。
许久,王大珩才抬起头激动地对龚祖同说:“龚先生,谢谢你,谢谢你为中国光学事业做出了贡献!”没有遗憾,没有私念,只有真诚的祝贺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