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拓的父亲和钱三强的父亲同为一代知识分子,又都是留日归国学生,但他们的思想观念却截然不同。钱三强的父亲钱玄同是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主任。他是“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参加者,又是《新青年》杂志的编委,一直积极从事国语运动和语文改革活动。早在日本留学期间,钱玄同就与鲁迅相识,他们曾作为同学在一起听章太炎先生讲授文字学。鲁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就是应钱玄同之约为《新青年》撰写的。钱玄同属于同代知识分子中思想比较活跃,对旧传统观念的反判意识比较强烈的那一部分人。因此,钱三强的家庭中的学术氛围和民主空气就比较浓。而王大冲的父亲在同代知识分子中却是属于那种比较保守的,传统观念和封建色彩比较浓厚的一类人。在钱三强的家里,父子可以对话,可以在一起平等地探讨问题。但在王大珩的家里,父子间是不对等的。父亲对儿子采取的是灌输式的教育方式,始终在儿子面前保持着绝对权威。这两种不同的家庭氛围和教育方式必定会造就出不同的人。
能悟出这一点,对王大珩来说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从此,王大珩开始有意识地摆脱封建式家庭教育给自己带来的影响,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创造性思维。可以说,这一思想的觉悟是王大衔开始走向成熟的标志,他使王大衔能够反思家庭为自己带来的思想樊篱的束缚,使王大珩有可能突破自身的局限,为今后在科学的无垠空间里展翅翱翔打下了基础。而在这一思想的觉悟过程中,钱三强对王大珩的影响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1992年钱三强病逝。噩耗传来,王大珩不胜悲哀。是夜,
对着茫茫穹宇、满目星辰,王大珩夜不能寐,思绪万千。与钱三强70载相识之情如昨日风景,历历在目。思念中,三强兄忽英姿勃勃谈笑而来,忽默默无言抽身而去。不知不觉间,清泪尽垂衣襟。少顷,王大珩翻身而起,含泪提笔,一挥而就,写下《沉痛悼念钱三强同志》诗一首,以寄哀思:
幼自更名志气先,人道少年非等闲。四载清华攻“牛爱”,一朝出国成大贤。纷纭战火历辛苦,难得何姐结良缘。
诚赞华夏有居里,祖国革命换人间,计穷顽敌施细菌,两研纵横继往业,原子大事奠基业,十年动乱耐磨炼,霞光照晚红灼灼,须知继业满桃李,相识七旬称莫逆,
袖核三分创新篇。英才驰骋有地天。敢邀正义揭凶焰。一院科学展宏颜。春雷一声秉穹轩。响应改革志趣坚。赢得国际好名衔。荣哉奋拓半百年。哀悼挚友痛心弦。
那些报国无门的颠沛曰子
1936年,王大珩以优异的成绩于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
不知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偶然的巧合,毕业时,王大珩在叶企孙先生的指导下做了一个光学方面的论文。从表面上看,这个毕业论文似乎与王大珩后来从事光学事业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它与王大珩幼年时从水碗中看到的光学现象一样,毕竟都是王大珩生命历程中的一个点。而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就由这许许多多看起来仿佛毫无联系的点连缀起来的。
毕业后,王大J行先是留在清华当了半年助教,后来因考上了“史量才奖学金”,就转而读研究生了。“史量才奖学金”是当时的上海《申报》老板史量才为研究生设立的,清华大学每年只给两个名额,物理系当年只有一个名额。王大珩考得了“史量才奖学金”后,立刻转到赵忠尧先生门下读核物理专业的研究生。按一般规律,王大珩今后的发展方向就是核物理学了。如果不发生特殊情况,王大珩理应成为一个核物理学家的。但就在这时,发生了震惊中国和世界的“七七事变”王大珩和许许多多中国人的命运因此被改变了。
“七七事变”的当天,王大珩正在实验室里,与赵忠尧先生一起做一个核物理中有关中子方面的实验。这突然而至的消息,如同中子弹爆炸一般,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王大珩中止手中的实验,匆匆走出实验室后才发现,华北的天空早已阴云密布,北平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蓄谋已久的日本人趁着卢沟桥头未烬的硝烟,正在迅速地从东北调集大批增援部队。一批又一批的日本军队开始大张旗鼓地向华北集结,杀气腾腾驴扑北平。
北平危在旦夕!华北危在旦夕!中国危在旦夕!北平城中一片混乱,商店闭市,工厂停工,学校停课。人们四处投亲靠友,纷纷设法逃离北平。火车站、汽车站到处人山人海,车厢里、站台上挤满了急于外出逃难的人群。书是无论如何也念不下去了。王大衔与家人商议后,决定随周培源先生一起,去南方寻找出路。
南下的船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人们在过道里、甲板上席地而坐,脸上带着极度的恐慌和疲惫。上船后,王大珩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默默地望着波涛翻卷的海面。
正是日落时分,太阳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般,正缓缓地向海面沉去。在即将被海水吞没前的一刹那,太阳突然挣扎着跳了一下,把最后的一腔热血喷射出来。一瞬间,天空明亮如昼,海水猩红似血。太阳随即便彻底沉入海中了。四周一下子暗淡了。甲板上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很久没有人说话。沉默中,一种深切的悲痛悄悄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轻声唱起了歌。王大珩抬头看去,是几个东北流亡学生。那充满着忧伤的歌声一下子就把王大珩的心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接着,歌声突然激昂起来:“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时候……”当听到“流浪,流浪,整日价在流浪。……亲娘啊,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到你的身旁?!”的时候,王大珩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泉涌般地流淌下来。
歌声停止时,船上的人们已经哭成了一片。这首歌立刻在人们的心中唤起了共鸣。人们随着东北流亡学生唱了一遍又一遍,哭了一回又一回。那一夜,船上的人几乎一夜没睡。整整唱了一夜,哭了一”夜。
王大J行随周培源先生全家跟着逃难的人流从天津到青岛,从青岛到上海,又从上海来到了宜兴。一路上,王大珩思绪万千,想了很多很多。过去,他只是从父亲的嘴里听说过惨烈的甲午战争给中国人带来的屈辱,听说过A国联军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犯下的滔天罪行。但那时毕竟只是听说,没有切身的感受。现在,他亲眼看到了外夷侵略的现实,亲身体验到了亡国的威胁,这一切强烈地冲击着王大珩,父亲早年有意无意地播在他心中的民族责任感和忧患意识,在这强烈的冲击下猛然觉醒了。
到宜兴后,周先生准备携全家在老家宜兴暂住一段。临分手前,周先生问王大珩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王大5行脱口就说:“我要去兵工厂!”看到周先生询问的神情,王大冲解释说周先生,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现在正值国难当头的时刻,我应该为国家做点什么。我们不是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为国家做点什么。想来想去,我能做到的可能也只有用我所学的那些东西在兵工方面尽点力了。我想请您把我介绍到兵工部门去!”王大珩的话音刚落,周培源先生一下子抓住王大珩的手,连声说道:“好!好!我这就写信!”周先生当即提笔给自己熟悉的南京弹道研究所丁所长写了一封信,推荐王大珩去那里工作。
告别周培源先生后,王大拓匆匆赶到南京,找到了南京弹道研究所的丁所长。虽然,丁所长见了周先生的亲笔推荐信后欣然接受了王大珩。但是,仅仅一个月后,日本人就逼近了南京。王大珩还没来得及参加工作,弹道研究所就撤退了。王大珩只好随撤退的人流一路风尘转到了武汉。
来到武汉后,王大珩暂时留在兵工厂工作。但在当时那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兵工厂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了。眼看自已致力于兵工事业的想法付诸东流,眼看着江河沧丧却报国无门,王大珩心里十分痛苦。就在这时,传来了赴英国“庚款留学”开始招考的消息,王大珩立刻就报了名。
赴英“庚款留学”两年招考一届,每届招收20名。1938年这一届共有400多人参加了报考。这一年的物理专业只有两个名额,一个是理论物理专业,一个是应用光学专业。王大珩因为毕业论文做的是一个光学方面的实验,又由于自己向来对物理实验极感兴趣,便报考了其中的应用光学专业。
考场设在汉口,考试共持续了两天。一走进考场,王大珩就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很久没进考场了,他喜欢考场里那严肃认真的气氛,喜欢在考卷上挥洒自如的感觉。他甚至想起了父亲那句硬硬的苏州话:考胚!
一展开卷子,王大珩的心立刻就平静下来了。他审视着卷面上一道道的题,从不同的出题方法和内容上,他几乎毫不费力就能猜出哪些题是出自哪位先生之手。普通物理题一定是吴有训先生出的。而光学题则肯定出自严济慈先生。……王大珩满怀信心地抽出笔,俯在考卷上沙沙沙地一路顺利答了下去。
刚考完试,王大珩所在的兵工厂就离开武汉撤退到衡阳乡下了。衡阳的乡下很闭塞,住在那里与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消息进不来,王大珩被困在乡下干着急。他心里明白,如此下去,即使自己考上了也会因为得不到消息不能按时报到而失去这个机会。眼看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王大衔几乎彻底失望了。就在王大珩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的时候,有一天,一位同事突然从武汉来了。一见面,这位同事就笑呵呵地朝着王大珩嚷嚷道:“请客!请客!”说罢,塞给王大珩一张登载着录取名单的报纸。只看了一眼,王大珩就一屁股坐了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他考上了,距报到时间只剩一个星期。
王大珩离国时的情景与30年前父亲离国时的情景几乎毫无当年,父亲是在甲午战争炮火的敦促下走出国门的,如今,王大珩是在“七七事变”的炮声震撼下离开祖国的。
当年父亲所去的日本和如今王大珩所去的英国,都是近代史上对中国伤害最深的国家。
当年父亲所抱的理想和如今王大5行所怀的志向,都是忍辱求学,走科学救国的道路。
当年,没有一个亲人来为父亲送行,父亲是孤身一人登上渡轮,告别祖国的。如今,王大珩身边也没有一个亲人。他已经与亲人们失去联络很久了,他甚至不知道陷于日寇占领中的亲人们是否依旧活着,不知道他们即便活着又该怎样生存。
与30年前的父亲一样,王大珩俯在船舷上,默默地望着眼前那片渐渐远去的土地,默默地望着还在战火中呻吟着的祖国,泪水一下浸湿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