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做奇传。”这是曹雪芹依托神话传说阐明创作《石头记》缘由的一首序诗。“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伟大的文学家曹雪芹在著《红楼梦》伊始就显示了他谦尊而光的一面。据说生活中的曹雪芹陶陶兀兀,豪放不羁,愤世嫉俗,这样傲岸的性格似乎也注定了他在当时的社会怀才不遇,所以他借“石头”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词来自嘲。传说天缺西北,于是夏禹之妃、涂山氏之女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实际上曹雪芹在这里把自己比作一块“无材”的顽石,正是表现了自己不肯澜倒波随、遗世越俗的一身傲骨;自诬非补天之石,自嘲自己没有建功立业,是无用之材,虽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但也是枉费日月,虚度年华,这句看似自惭形秽,实则自负不凡,只是不想与当时的黑暗势力同尘合污或耻与哙伍罢了。
试想,他若真是怙顽不悛,又如何这般通才硕学?曹雪芹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他不朽的现实主义巨著《红楼梦》将中国古典小说创作推向了巅峰;曹雪芹还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的诗别出新意,奇文瑰句令人惊叹,“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正是他的友人敦诚对他的赞誉;曹雪芹又是一位画家,尤其喜好绘画突兀峻峭的石头,也许是对石头情有独钟,所以他将这部旷世无匹的文学巨著取名为《石头记》;喜欢石头也体现了他坚强不屈的性格,不同流俗的思想和个性坚若盘石,当然,也寄言了他向往晨夕风露、阶柳庭花、餐云卧石的生活,他蔑视权贵,远离官场,以画石抒怀正是他修身养性的法宝,与世无争正说明他是卑以自牧的谦谦君子。
曹雪芹生活在一个富贵显荣的名门世族,从曾祖父起三代世袭江宁织造达60年之久。其祖父曹寅当过康熙的“侍读”,曾祖母又是康熙的乳母,曹家与皇室关系密切。少年时代的他确实过着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富家大室的奢侈生活。正所谓福为祸始,他父亲曹頫于雍正五年由于封建统治阶级内部政治斗争受到株连而被革职抄家。从此曹家荡产倾家,权财尽失,一蹶不振,他的家庭也陷入困境,举家流离播迁,生活梗泛萍漂。
从自幼生活在“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到“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举家食粥酒常赊”,曹雪芹历尽生活沧桑,深感世态炎凉,也是因为这样,才使他对封建统治阶级的没落命运有了切身感受,对社会上的黑暗和罪恶有了更清醒、更深刻的认识。晚年的曹雪芹移居北京西郊,虽然生活贫寒,但他依然奋笔疾书,专精覃思地忙于创作和修订《红楼梦》。乾隆二十七年,幼子因患天花无钱医治而夭亡,这对在贫困中挣扎的曹雪芹无疑又是雪上加霜,他悲不自胜,积忧成疾,于同年除夕怅然辞世。
谦虚几乎是曹雪芹的天性。而我们时代的一些作家就没有曹雪芹的胸怀和境界了,他们自卖自夸,自矜自是,比如你看看那个狂傲的王朔,说起话来能吓死人,如果你把他比喻成一块顽石,哪天他见了你非要抽你不可,他会说将他比作顽石很荒谬,应该将他比作钻石;你再看看自吹自擂的李敖,他就能说自己是“百年来中国人写白话文之翘楚”、“中国近代最杰出的批评家”等等,毫不掩饰自己的自大、自诩和自信。如果曹雪芹健在,一定会羞与为伍。写出了这么经典的著作,曹雪芹仍然谦虚地称自己是“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如果我们时代的作家写了《红楼梦》,那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有人说曹雪芹诗中借顽石说自己不能匡国济时,然被弃置世间,所以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只好转而著书,其实这是错误的分析和判断。首先在那个时代的曹雪芹并没有要“匡国济时”的念头,一是曹家系清朝皇室的世代包衣,曹雪芹为人耿直,愤世嫉俗,自不会为权贵折腰,当时他在清廷内务府做过笔帖笔帖式、堂主事等,终因看不惯官场的腐败而卸职;另一则,曹雪芹家族因牵涉到废太子胤礽而两次抄家遭难,皆因曹家是“太子党”的缘故,在这样的局势局境下,曹雪芹纵然为济世之才也自知不会被重用,所以他虽然不满现实,但也不会想去“补天”来挽回本阶级的颓势,可以这么说,那个王朝的兴衰与他“无关”,因为他已经是被那个王朝遗弃了的人。
那么“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句究竟表达了曹雪芹什么样的心境呢?在殷谦看来,这里仅仅是曹雪芹为《红楼梦》开卷而提得一句诗偈而已,是为了书中的顽石向美玉转化而作的铺垫,现在说就是埋下伏笔。书中说顽石遇到僧道,口吐人言,适闻僧道“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便“心切慕之”,顽石自贬道:“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于是夸赞僧道二人“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曹雪芹所说的“补天济世之材”其实就是一僧一道。然后顽石又央求道:“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这里已经很明确了,曹雪芹这二句的本意不是说自己,而是在向读者交代石头的来龙去脉。贾宝玉涎玉而生,这个“玉”正是能口吐人言的顽石,被这僧道施法转化而成,投胎人间后便是书中的贾宝玉。石头由于无材补天,便枉入人间,(殷谦自以为这里的“枉入”比喻“错误”地来到了人间,或由于某种“偏差”而来到了人间,并非“白费”的意思。)经历红尘之后,将这若许年的“身前身后事”记载在了石头上,凭你们谁去传奇评说。——“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这便是宝玉的下落。”(见《红楼梦》第120回),当然,据说《红楼梦》后四十回非曹雪芹所著,这里也很难定论为就是作者的本意。
当然,这里也不排除影射着曹雪芹本人“怀才不遇”的感叹,“嘲笑”自己没有什么大的本领,而悲叹自己枉生世间,然后交代了自己这部著作的内容系“身前身后事”,正如他所说:“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也就是说,曹雪芹的《红楼梦》是有历史根据的,而且大多内容都有它的来龙去脉,使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个封建家族的衰亡过程,看到了整个封建阶级必然消亡的无可挽回的历史命运。曹雪芹自知无福入朝为官,也只好寄情于书画,写石头,画石头,将满腔的喜怒哀乐跃然纸上,就是这样也能看到当时朝政和政治的腐败。在创作石头记时,曹雪芹谨于言而慎于行,借空空道人之口对内容作了严正的“声明”:《石头记》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但“亦非伤时骂世之旨”,这一句显然是为了躲避当时盛行的“文字狱”而故意做的说明,要知道,在当时如果真被官府查出点蛛丝马迹,那可是杀身之祸,缘此,曹雪芹又特别“声明”道:“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但是曹雪芹也“声东击西”地在暗中指出了此书的真实性:“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
虽不能为“补天之石”,但也不妨为“铺路之石”,将自己的“身前身后事”留于世间,也算是为世间的人开辟了一条生活之路,《红楼梦》是一部生活“百科全书”,曹雪芹无异于伟大的生活导师。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明确地指出了市场需要什么,我们时代的文学大多已经市场化,真正的文学被埋没在嚣尘之中,而那些占有一定市场资源的却是为了满足一些人的低级欲望和低俗心理需求的图书和刊物。曹雪芹为我们时代的书刊市场指明了“方向”:“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并且严厉斥责这些“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曹雪芹谦虚并尖锐地指出,他的《红楼梦》虽然不是“理治之书”,但也是有别于那些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书的,在当时的社会,正如曹雪芹所说,穷人整天为衣食所累,自然也没有兴趣和精力去读些“理治之书”了,而“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他的目的很明确,同样出身于豪门贵族的他将自己的一腔血泪史立册成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当时的目的就是为了供人们在闲暇之时消遣读的,尤其是给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和公子们看的,就是为了“教化”那些富家小姐和豪门公子。
是的,没有哪一位作家有理由逃避“教化”这一责任,更重要的是,一个作家要尽自己所能“努力使他的道德立场明白清楚”,因为当人的行动被赋予形式创造出一部作品的时候,所创造出来的形式永远脱离不了人的意义,其中包括人行动时就暗含于其中的道德判断。一种与道德问题密切相关的叙述样式就是小说,人的复杂的社会生活和内心体验正是它叙述的核心内容,这些势必要涉及人在善恶冲突、利害冲突、情理冲突时的道德痛苦和精神危机,也就是说,小说所叙述的故事往往是处于特定的道德情境和伦理关系之中的人的故事,这些故事里包含着小说中人物的道德反应,也反映着小说作者的道德立场和道德态度,从某种程度上说,小说作者的态度甚至比小说中人物的态度要重要的多,因为作者的声音具有一种权威性和一种能令读者信服并且乐意倾听的力量。
2007年5月23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