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新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殷谦点评:
第八回写宝玉去探望宝钗,宝钗要看宝玉那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便笑着说:“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宝玉把玉解下来递给宝钗。就在此处,作者假托“后人曾有诗嘲云”写了这首诗。
女娲补天丢弃不用的那块石头,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人人世,变成了通灵宝玉,同时又是贾宝玉其人。这是作者凭空虚拟的带有神秘色彩的故事,所以说它荒唐而又荒唐。石头由自由自在的神物,变成一个被人百口诮谤的“臭皮囊”,表面上是对人生意义的否定,其实是作者在发抒他对人生社会幻灭后的愤激情绪。“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是暗示宝钗、宝玉夫妇命运蹇涩,将由花柳繁花的顶峰,跌入贫困凄凉的底层。最后的“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两句显得很突兀,然而只有这样出入意料的有“分量”的句子才能把全诗结住。它告诉读者,一切荣华富贵都是转眼即逝的过程,最终全告毁灭。书中这类带有浓厚悲观色彩的地方不少,毋庸讳言,其作用是消极的。重要的问题在于要会读,会分析,作正确的弃取。
通灵宝玉与金锁铭文
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通灵宝玉铭文: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金锁铭文: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殷谦点评:
这四句铭文分别铭刻在宝玉佩带的通灵玉和宝钗佩带的金锁之上,出现在第八回中。
这两句铭文恰好是对仗工整的一副联语,也是所谓“金玉良缘”的根据。从字面上看,这是两句好话,但用在“二宝”身上就带有明显的嘲讽意味。将来一个要出家当和尚,一个要守活寡,长寿又有什么用?说是“仙寿恒昌”,宝玉并没有成佛作主;说是“芳龄”永继,宝钗同样要衰老贫病。其实不过是表面吉利的两句空话而已。
赞会方园
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
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
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
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
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殷谦点评:
这段景物描写,在情节有它的反衬作用。王熙凤在观赏景致中,碰上了躲在假山后等她的贾端。接着作者就描写“毒设相思局”的丑事,对封建大家庭的生活糜烂、道德败坏作了无情的暴露。这些帏内幕后的丑恶与芳园的美好外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可见,接天台之路,实际上只是通淫秽之径;涧流清溪,也只不过是臭水泥潭而已。
梦秦氏赠言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殷谦点评:
秦可卿托梦赠言,预示着贾府“盛筵必散”。作者这样写是有深意的。小说写贾府中第一件对内外都有影响的大事是秦氏之死,而成为她致死的真正“病”因,即发生在宁国府的许多丑事(荣国府当然也如此),连家仆焦大都一清二楚了,要想瞒住旁人耳目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秦氏丧生于丑事败露,贾府之败最终也就败在被敌对势力抓住把柄上。因此,作都特意让可以以自身教训为鉴的秦氏来提出必须对贾府将来的败亡早为后虑的警告。王熙凤掌握着贾府实权、作恶最多的人物,也是贾府的主要招祸者。让她来听秦氏这番话,用意思更为明显。就在听这个警告后没几天,她弄权铁槛寺,贪财害命,而且从此坏事干得更起劲了。这就显示了贾府之败的必然性,让我们从中看出封建统治阶级在腐化,在没落,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历史趋势。
王熙凤在梦中听秦氏念了这两句话后“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这描写是发人深醒的。为王熙凤和整个贾府叩云板、报丧音的下正是秦可卿吗?对于这样一个历时百年的封建大家庭的没落,作者及其亲友都是极为伤感的,一闻丧音,不免涕泪交流。比如小说的题名人之一,东鲁孔梅溪,他为了纪念曾替作者旧稿《风月宝鉴》作过序的作者亡弟棠村,仍给《石头记》新稿题上了这个旧名(见甲戌本第一回批)。可见他对作者家世十分了解,且有感情。他在这两句话上,就加批说:“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容易动感情的畸笏叟,当然更为之而“悲切感服”。他“感服”什么呢?就是秦氏为贾家后事作了周密的考虑。如在祖茔附近预先多置房产、田地,以备祭祀、供给,也为子孙将来留一条退路等等,总之都是为封建大家族长远利益打的算盘。他还因此原谅了秦氏生前的行为,嘱令曹雪芹把暴露她与公公贾珍之间丑事的“遗簪、更衣诸文”统统删去,以便将她从作者的“刀斧之笔”下“赦”出来。这些虽然只是批书人的立场观点,但从作者终于删改“淫丧天香楼”文字和描写这一段托梦的情节来看,对贾府的“树倒猢狲散”的结局,作者自己也同样是流露出悲惋心情的。
题大观园诸景对额
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封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曲径通幽处(贾宝玉)
沁芳(贾宝玉)
绕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脉香。
有凤来仪(贾宝玉)
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杏帘在望——稻香村(贾宝玉)
新涨绿添浣葛处,
好云香护采芹人。
蓼汀花溆(贾宝玉)
兰风蕙露(清客)
麝兰芳霭斜阳院,
杜若香飘明月洲。
三径香风飘玉蕙,
一庭明月照金兰。
蘅芷清芬(贾宝玉)
吟成豆蔻才犹艳,
睡足酴醿梦亦香。
红香绿玉(贾宝玉)
殷谦点评:
这些题园景的额对,内容上都是风月闲吟,但题额对这一情节在小说中却是不可缺少的。
小说中主要人物的种种活动都有大观园的背景上展开,作者通过贾政、清客和宝玉巡看新告竣的大观园,拟题匾对,一开始就把大观园的规模、方位、建筑布局、山水特色等等作了全面的介绍和重点的描绘 。如果没有这一情节,我们很难设想用其他什么方法能使结构繁复、景物众多的大观园很快地就在我们读者心目中留下如此清晰、深刻的印象。这样的安排,正是作者高出于一般的才能平庸的小说家的地方。
大观园中的几处房子,后来都分给宝玉和他的姐妹们居住,作者预先描绘这些各具不同特点的景色,以便用它作背景来烘托以后房主人的典型性格。如潇馆用竹睐烘托黛玉的性格,与她“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特点很相称。她容易伤感悲愁,所以又把竹子与潇湘的传说典故连在起。稻香村的环境,不但与守节寡欲的李纨性格调,就连楹联用“浣葛”等事,也与她家教素重封建妇德,认为女子“以纺绩井臼为要”,自己也“惟知待亲养子”等情况相称。蘅芜苑花木全无、幽冷软媚;怡红院蕉棠两植,红香绿玉,也都有意无意与房主人有关。
此外,作者还让题对额变与两类人在文才诗思方面的一次实的考核:一方面是被人称为“自幼酷读书”、当时在朝廷做官的贾政,以及他门下的一批附庸风雅的清客;一方面则是所谓“愚顽怕读文章”的封建逆子贾宝玉。考核的结果,谁优谁劣,谁智谁愚,谁被弄得窘态百出,这我们已从小说中看到了。在这里,作者对贾政及其门下清客相公们作了淋漓尽致的嘲讽。
赞省亲别墅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殷谦点评:
上一回描写要为正殿拟题时,有这样一段文字:“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象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这里,脂评说,这是: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可见,“省亲别墅”原准备题“蓬莱仙境”、“天仙宝境”,都并非泛泛夸张。作者要通过这种描写暗示的是,贾府以大观园为代表的奢靡豪华生活和以贾元春为代表的尊贵显赫地位,只不来是幻梦一场,转眼就会破灭的。宝玉觉得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这表面上说的是他对梦游太虚幻境中所经历的种种,尚留下依稀的印象,实质上则是他对逐渐弥漫有华林之中的悲凉之雾,能够比别人感受得更敏锐,而此时此刻又还不可能完全觉司的一种曲折的艺术反映。
上贾妃启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行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帖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殷谦点评:
如果要了解封建伦理纲常是什么,它有什么作用,曹雪芹所描写的贾政与元春之间畸形的父女关系,为我们提供了极其生动形象的教材。从小说中,我们看到封建礼法渲扬男尊女卑、父尊子卑,最后都得服从于君尊臣卑。也就是说,在封建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关系中,有一种关系是最主要的,高于一切的,那就是阶级的统治关系、政治上的等级关系,它在种种关系中享有绝对的权威,不容许别的什么关系与之相抵触;如果有了矛盾,它就可以把别的关系踩在脚下。
省亲,表面上看,是让嫔妃回家看看父母亲人,叙天伦之乐,尽做女儿的孝道,倒确乎有点象贾府中人所颂扬的,“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第十六回)而实上如何呢?为了恭迎元春,贾府上下老小从五鼓起身直等到上灯,全都“跪止不迭”。做父亲的贾政更连见女儿一面都不可能,有话要说,也必须象臣子对皇帝那样奏启,而且一个只能在“帘外问安”,一个则只好“垂帘行参”。比起这样“隔帘”的“省亲”来,囚犯家属的探监倒可算是比较自由的了。为什么连父亲也不能见呢?因为元春首先是贵妃——皇帝的小老婆,而贵妃,除了太监,是不准与别的男人见面的,那怕你是父亲也罢。就连自己一手抚养的亲弟弟宝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元春没有传命,他也只能站在室外,所谓“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同时,贵妃的身份、地位,又使元春成了皇帝的代表,所以,她的父母长辈,不但都要向她下跪,行“国礼”,而且说话必须称臣道名,用最恭肃卑顺的语言,就象一个下贱的奴才侍奉啊尊贵的主子一样。这一切都表明封建的伦理纲常,只不过是维护封建宗法统治的工具而已。
贾政的奴才相,我们今天看来确是十分丑恶。明明是世家大族,偏说是什么“草莽寒门”;人家都说“上昭祖德”,他却偏要说“下昭祖德”。为了“颂圣”,当然不妨自卑自污,把贾家人说成是“鸠群鸦属”,或者比作别的什么也都无不可。只是这一来也就发生了问题:元春难道不是贾家人,不是贾政的女儿?所谓“凤鸾”难道不是“鸠鸦”所生?曹雪芹抓住了这种矛盾的现象,深刻地表现了封建阶级的统治秩序、政治上的等级关系,如何轻易地抹煞和颠倒了家族之间的血缘关系,让我们看到封建专制制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与人的关系可以被改变到何等程度,这是很有价值的。
其实,也并非贾政比别的处在他这样地位的人更善于阿谀奉承,更会挖空心思地想出“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一类话来。脂批就说:“此语犹在耳。”可见,此类语言,作者的前辈倒是常常挂在口头上的。这种在我们的时代已难以想象的十分可笑的现象,在曹雪芹那个时代里、那种社会制度下、那个阶级之中,实在是被看成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顾恩思义匾额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殷谦点评:
这类文字,就作品反映政治斗争的内容看,既是掩护,又是暴露。由天它“称功颂德,眷眷无穷”,所以是一种掩护;但由此看出贾府受皇帝特别宠幸的身份地位,让我们清楚地了解这个罪恶的封建大家族的政治靠山是什么,这就是一种暴露。
大观园题咏(十一首)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题大观园(贾元春)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 芳园应锡大观名。
旷性怡情(贾迎春)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象争辉(贾探春)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文章造化(贾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文采风流(贾李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凝晖钟瑞(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世外仙源(林黛玉)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 宫车过往频。
有凤来仪(贾宝玉)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贾宝玉)
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贾宝玉)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贾宝玉)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 何须耕织忙
殷谦点评:
《大观园题咏》实际上是朝廷中皇帝命题叫臣僚们作的应制诗的一种变相形式。《红楼梦》这部以“言情”面目出现的小说,常常采用这种障眼法来描写它所不便于直接描写的内容,以免被加上“干涉朝廷”的罪名。所以,在这些诗中除了蔑视功名利禄的贾宝玉所作的几首以外,大都不脱“颂圣”的内容,这是并不奇怪的。
但同是“颂圣”,也因人而异。林黛玉所作就颇有应付的味道。如“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即是。命人赋诗者何尝不知其为了做诗而矫情地粉饰太平,但只要对方有这样的七领,能说得符合自己的政治需要,就加以褒奖,真话假话倒无关紧要。宝钗的诗则可以看出从遣词用典到构章立意都是以盛唐时代那些有名的应制诗为楷模的。对她来说,歌功颂德,宣扬孝化文风,完全出于她的本心本意。她到称赞,是理所当然的。
此外,从匾到诗,还是个性化或暗合人物命运的。迎春为人懦弱,逆来顺受,所以自谓能“旷性怡情”;她缺乏想象能力,所以诗也写得空洞无物。探春为人精明,因知“难与薛、林争衡”,不如藏拙为是,故只作一绝以“塞责”;但“何惭学浅”之语,与迎春言“羞”,宝钗称“惭”,自不相犯,都表现各人的个性。也题“万象争辉”,写高楼崇阁气势巍巍,和惜春赞美造化神力,又都仿佛无意中与他们后来一个嫁得贵婿,一个皈依佛门等事有瓜葛。李纨,小说中虽说她自幼父亲“不十分令其读书”但毕竟出身名宦,“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非妇常家庭妇女可比;她后来被推为计社社长,除了因年长之处,也说明她还是懂一点诗的。她作的七律,也很符合这种虽乏才情,但尚有修养的情况:诗中或凑合前人旧句,或借用唐诗熟事,都还平妥稳当。所题“文采风流”四字,似能令人想到后来贾兰的荣贵,至于“未许凡人到此来”等语,又与她终生持操守节的生活态度相切合。如此等等,读《红楼梦》诗词 时都是应该注意到的。
续《庄子?胠箧》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qu1) 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殷谦点评:
袭人不满宝玉与黛玉过分接近。她一边向宝钗说:“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边风。”一边对宝玉弄性气撒娇,故意不加理睬,冷淡他。宝玉恼恨之余,饮酒,读《南华经》,有所感角,趁着酒兴,提笔续了这一段文字。
(参见下一篇《题宝玉续庄子文后》后的点评。)
题宝玉续子文后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殷谦点评:
与黛玉存在着矛盾的钗、袭,为了收伏宝玉,施展了撒娇含嗔,忽热忽冷的手法,使宝玉陷入苦恼之中。他从庄子思想中去寻求解脱,以为一论哪一方面都应弃绝不顾,才能怡然自悦。这虽是出于一时激、“趁着酒兴”所说的话,但毕竟还是皂白不分、是非不明之言。所以黛玉作诗相讥,说他“无见识”,不能知人,因为把黛玉混同钗、袭,都说成是“张其罗穴其隧”。说出这样“丑语”来的人,正应该知道“自悔”才是。作者让玉出来反驳,正是让黛玉为自己作必要的洗刷。
参禅偈 寄生草?解偈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参禅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黛玉续)
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
肆行无碍凭来去。
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
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殷谦点评:
《山门》中鲁智深所唱的曲子与宝玉作一偈一曲,都是在现实中“碰壁”之后想用逃避现实的方法来寻求精神上的“解脱”。破坏佛门清规的鲁智深和不遵封建家教的贾宝玉,都不为周围的人们所容,亿以,作者以前者作为触发后者“禅机”的诱因。这样我们看待宝玉的苦恼,也就不应只限于表面所写的儿女纠葛。《参禅偈》中宝玉所作和黛下所续,既是禅理,也是谶语。后来,宝玉流落在外,讯息杳不可闻,以至他最终“悬崖撒手”,与世缘断绝,都应了“无可云证”的话;而黛玉扫说的“无立足境”,则是为她泪尽夭亡作谶。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禅宗的宗教思想对曹雪芹侵蚀之深。
贾环谜语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殷谦点评:
第二十二回书中写元妃从官里派太监到荣府送谜语让大家猜;同时荣府的小姐、少爷们也都编了谜语让太监带给元春猜。到了晚上,元纪派太监来颁赐奖品,独迎春;贾环没得。元妃还批评贾环这首谜语“不通”,根本没猜,贾环十分难堪。据贾环说,他这首谜语的谜底,一个是枕头,一个是房脊上的兽头。
贾母谜语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猴子身轻站树消。
殷谦点评:
贾母谜的寓意在于暗示将来所谓“树倒猢狲散”(谜底“荔枝”又可谐音“离枝”)。这句在秦氏托梦、预言贾府后事时郑重提到过的俗语。作者并非随便拈来,而是有生活真实作为基础的。这对稍知曹氏家世的人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因为它曾是曹雪芹祖辈的一句口头禅,在亲友中,几乎无人不知。如施瑮就有“廿年树倒西堂(曹寅的斋室)闭”的诗句,注云:“曹楝亭公(寅)时拈佛语,对坐客云:‘树倒猢狲散’。今忆斯言,车桦腹转。”(《隋村先生遗集》卷六第十六页《病中杂赋》)。这当然只能证明小说取材于生活,而不能把小说看作家传。在小说里用第一个谜(前贾环的谜与此无关)来暗示这句俗语,正为了先点整个贾府的命运。按我们理解,大树实际上就是靠朝廷庇护着的这个封建大家庭在政治上所取得的特权和地位。而在贾府上下层层宗法等级关系之中,“老祖宗”贾母是处于最高地位的太上家长,如果用这句俗语来比喻,她恰似一只站在树梢头的老猢狲。
贾政谜语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殷谦点评:
贾政念出这首谜语后,立即把谜底告诉宝玉,暗示宝玉告诉贾母,所以贾母一“猜”便着:“是砚台!”
这首谜语和贾政的身分相称。他从封建阶级的标准说,还算有“德”,同乃兄大恶棍贾赦作风不同,不膘不赌,恪守“忠孝”之道,俨然是位道学先生,这就是“身自端方”。在维护封建阶级利益和贵族家庭传统上,他是死硬派,对宝玉的“叛逆”行为深恶痛绝,把宝玉打得死去活来,够得上“体自坚硬”了。他虽然并无才学,还硬撑着一副读书人的架子,仿佛和笔、砚结下了多么深的情缘,有些令人作呕。这样一个封建家长作这样一首一本正经的谜语,即使人觉得正常,同时又觉出一些讽刺意味。
元春谜语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殷谦点评:
一响而散的爆竹,恰好是贾元春富贵荣华瞬息即逝的命运的写照,这已毋需多说。《红楼梦曲》中元春曾以自己的死为鉴,劝父亲赶快从官场中“退步抽身”,脱免即将临头的大祸。可见,她的早死,实在与她所依仗的势力在统治阶级内部各派的勾心斗角中失势倒台有关,而并非象续书中所说的因“圣眷隆重,身体发福”,“偶沾风寒”,遂成不起的。这样,在她入宫为妃、煊赫飞腾之时,敌对政治势力亦即所谓“妖魔”,因贾家忽然得到皇亲为靠山而曾震恐得“胆尽摧”,也就不难理解了。见到过后半部佚稿的脂砚斋说元春之死是“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戚序本第十八回批),正可帮助我们理解贾府“一败涂地”的真正的政治原因。
迎春谜语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 只为阴阳数不同。
殷谦点评:
这首谜语的谜底是算盘,谜面的语言句句双关。
贾赦想选个有财有势的贵婿,结果把女儿送进“中山狼”的口里。对迎春的婚配,贾母心中不称意,又不想出头多事;贾政深恶孙家,“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宝玉为此痴痴呆呆的,也只能跌足自叹;王夫人十分怜惜迎春,也只能劝她服从命运……都曾乱纷纷地拨弄过算盘,结果都是“有功无运”,迎春这个善良的姑娘终于断送了青春的生命。作者为迎春拟作的这首谜语,其实是一首带有浓厚宿命色彩的自伤自悼的抒情诗。
探春谜语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殷谦点评:
贾政猜是“风筝”,探春笑答:“是“。
作者每写及探春命运时,总用风筝暗喻。她的判词前面着两人放风筝,第七十回探春的软翅凤凰风筝被风刮走,这首谜语又是说的风筝。探春的命运犹如断线风筝,将要远嫁他乡。
惜春谜语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身沉墨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殷谦点评:
贾政猜是“佛前海灯”,惜春笑答:“是“。海灯是点在寺庙里佛像前的长明灯,隐喻惜春出家为尼。
对惜春将来出家为尼,作者充满悲悯、同情。出家修行,可以成佛作祖,永生不死,这不是绝大的好事吗?可是从古至今有几个人真正相信?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种精神安慰而已。“性中自有大光明”是带有苦涩味道的解嘲的话; “听佛经”、“沉墨海”等句才见作者的真情。试看前面判词:“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写得多么惨淡凄凉。
黛玉谜语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借,风雨阴晴任变迁。
殷谦点评:
这首谜语的谜底是更香。更香用于计时,即在香上标出刻度,以燃烧的长短计算时间。
通行的《红楼梦》(即“程乙本”)以这首谜语属黛玉。脂本系统中,有的(庚辰本)属宝钗,有的(甲辰本)属黛玉。这就形成一件小“公案”。如把这些诗句理解成日后宝钗寡居的苦况,也无不可;但从“焦首”、“煎心”等句看,似乎更像黛玉的口吻。“琴边衾里两无缘”,也不像说宝钗,因为她就竟还是同宝玉结了婚,不能说一点夫妻的缘分没有。在无更确凿的根据证明定属宝钗的情况下,暂认定属黛玉。
这首诗句句说的是更香,又句句在说人。“琴边衾里两无缘”,是说黛玉和宝玉没有夫妻恩爱的情份,白白地恋爱一场。“晓筹不用鸡人报”,似乎有写黛玉忧思不眠之意。第七十六回写湘云去潇湘馆过夜,湘、黛二人同时失眠,黛玉说:“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今日,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黛玉多病、多愁、多泪,焦首煎心,日日年年,正是她的特点。最后两句是同情怜惜的话:要珍惜青春的时光,周围生活中的风雨阴晴、是非纠葛任它去,不要挂在心上。
这类诗,说谜语是很巧的谜语;丢开谜底去欣赏,就是很有味道的诗。
宝玉谜语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殷谦点评:
谜底是镜子。
有的早期《石头记》抄本上没有这首谜语,而且又见于明代冯梦龙编的《挂枝儿》中,所以有的研究者认为是后人增补的。
这是一首很巧妙的谜语,为打灯谜的聚会增加了兴味。贾政看后连说:“好,好,如猜镜子,妙极。”待贾母告诉他是宝玉作的,他才不言语了。
宝钗谜语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去,恩爱夫妻不到冬。
殷谦点评:
谜底是竹夫人。这是一种用竹蔑编成的夏季抱着取凉的器具。
这首谜语也不见于某些脂本,故有人认为不是出自曹雪芹笔下,为后人所增补。
谜底无深意,但谜面的字句从当时人看来都是十分“不吉利”,特别从一个年青的女孩子口里说出来,更其如此。谜语显然是预言宝钗同宝玉的婚姻生活很短暂,不能白头偕老。所以贾政看后,心内自付:“此物倒还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接着就烦闷悲戚,劝了贾母一阵酒,就退出去了。
有的研究者认为,以宝钗大家闺秀的身分和平日种持守“礼”的态度不可能去写“恩爱夫妻”这类的话,这种看法是很有道理的。由此可见,这首谜语为后人增补无疑。
四时即事四首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默默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侍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唯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殷谦点评:
《四时即事》是贾宝玉进了大观园后,写自己一年四季与姊妹丫鬟们相亲相近的生活情景的诗。以眼前的事物为题材的诗叫即事诗。
贾宝玉一方面是敢于蔑视封建礼教的大胆的叛逆者,一方面又是过惯了封建地主阶级吃喝玩乐的寄生生活的公子哥儿。当他初进大观园暂时地感到“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的时候,他更多地是一个“富贵闲人”。《四时即事》诗即是他这一面生活的自我写照。但大观园不是世外桃源,它同样存在着污秽、眼泪、挣扎和反抗。当宝玉领略到“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时候,他就不能再悠然闲适下去;于是,愤懑、痛苦、绝望,终至以“悬崖撒手”来抹去他身上的粉渍脂痕。《四时即事》诗所代表的那种生活,是贾宝玉那样的人所经历的道路中必然会有的一个过程,用他自己作诗来加以概括,是情节结构上的省笔。
叹通灵玉二首
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
其一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其二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殷谦点评:
小说中凡提到癞各尚、跛道人处,都有着隐示节发展、人物命运的预言作用。正当宝玉与黛玉的恋爱婚姻问题发展到明朗化、仿佛已被贾府众人公认(读此回众人对他俩所开的玩笑便知)、幸福就在眼前的时候,突然飞来横祸,宝玉被魇魔法镇住,险些送命。这种“乐极生悲,好事多魔”的变故情节,在某种意义上,是为后来更大的变故情节——贾府事败,宝玉沦落,宝黛爱情理想突然破灭而“作引”的。因为,我们知道,后来淹留于狱神庙的,除宝玉外,还有凤姐。而他们二人的罪名,不外乎是癞僧所说的迷于“声色”与“货利”。续书者曾仿此回写宝玉失玉疯颠、癞僧送玉除邪。但脂评指出,“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可见,在原作者的构思中,后面已不再重复此类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情节了。
作者借癞和尚之为“声色”所迷,犹如凤姐之为“货利”所迷。这也是对宝玉生活中“绮栊昼夜困鸳鸯”一面的否定。但这决不等于说作者把宝玉与凤姐等量齐观。凤姐终到至利欲熏心,自食恶果;而宝玉却在体验现实生活的过程中,逐渐地“醒”来,冲破了所谓“迷关”。值得注意的是,他的“醒悟”并非表现为最后成了一个“改恶从善”的“正人君子”,恰恰相反,他与劝谏他成为正人君子的薛宝钗决裂了。可见,小说不是为了宣扬“去欲存理”。脂砚斋责备宝下“有情极之毒”、“一生偏僻”,正可证明宝玉不仅有所悔,更有所恶、有所恃。如果不透过现象分析实质,就无法解说为什么宝玉始终不醒悟,并改变他的“偏僻”“乖张”亦即封建叛逆者的性格。不这两首诗中,宝玉的生活思想历程被作者蒙上了一件厚厚的风月情孽和宗教宿命的外衣,其中又渗透着作者对现实人生无可奈何的悲观主义情绪,这样,就不仅把事情的本质弄得扑朔迷离,而且也给人以消极的思想影响。
黛玉哭花阴
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密意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花魂默默无情绪,
鸟梦痴痴何处惊。
殷谦点评:
林黛玉到怡红院叫门不开,呕了气,独自站在墙角花阴下哭泣,插入此对句和下面一诗渲染气氛,以表示对黛玉的怜惜。
哭花阴诗
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密意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颦儿才貌世应希,
独抱幽芳出绣闱。
呜咽一声犹未了,
落花满地鸟惊飞。
殷谦点评:
下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是小说中的重要文字,所以预先用黛玉哭花阴细节作引;有了这一番渲染,更增强了后文的艺术效果。
葬花辞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英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研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入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依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依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依收葬,未卜依身何日丧?
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殷谦点评:
《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借以塑造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和《芙蓉女儿诔》一样,是作者出力摹写的文字。这首风格上仿效初唐体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尽致,艺术上是很成功的。
这首诗并非一味哀伤凄恻,其中仍然有着一种抑塞不平之气。“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就寄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岂不是对长期迫害着她的冷酷无情的现实的控诉?“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则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头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这些,才是它的思想价值之所在。
这曾诗的另一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探索曹雪芹笔下的宝黛悲剧的重要线索。甲戌本有批语说:“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憾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日:‘先生身非宝主,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玉兄之后文再批。’噫唏!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散停笔以待。”值得注意的是批语指出:没有看过“玉兄之后文”是无从对此诗加批的;批书人“停笔以待”的也正是与此诗有关的“后文”。所谓“后文”毫无疑问的当然是指后半部佚稿冲写黛玉之死的文字。如果这首诗中仅仅一般地以落花象征红颜薄命,那也用不着非待后文不可;只有诗中所写非泛泛之言,而大都与后来黛玉之死情节声切相关时,才有必要强调指出,在看过后面文字以后,应回头来再重新加深对此诗的理解。由此可见,《葬花吟》实际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诗谶。这一点,我们从作者的同时人、极可能是其友人的明义《题红楼梦》绝句中得到了证明。诗曰;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如。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似谶成真”,这是只有知道了作者所写黛玉之死的情节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以前,我们还以为明义未必能如脂砚那样看到小说全书,现在看来,他读到过后半部部分稿子的可能性极大,或者至少也听作者交往的圈子里的人比较详尽地说起过后半部的主要情节。如果我们说,明义绝句中提到后来的事象“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之类,还可由推测而知的话;那么,写宝王贫穷的“王孙瘦损骨嶙峋”,和写他因获罪致使他心中的人为他的不幸忧忿而死的“惭愧当年石季伦”等诗句,是再也无从凭想象而得的。上面所引之诗中的后两句也是如此:明义说,他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让宝、黛两个有情人成为眷属,把已断绝的月下老人所牵的红丝绳再接续起来。试想,只要“沉痼”能起,“红丝”也就能续,这与后来续书者想象宝、黛悲剧的原因在于婚姻不自主是多么的不同!倘若一切都如程伟元、高鹗整理的续书中所写的那样,则宝玉已有他属,试问,起黛玉“沉痼”又有何用?难道“续红丝”是为了要她做宝二姨娘不成?
此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等末了数句,书中几次重复,特意强调,甚至通过写鹦鹉学吟诗也提到。可知红颜老死之日,确在春残花落之时,并非虚词作比。同时,这里说“他年葬侬知是谁”,前面又说“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飘泊难寻觅”等等,则黛玉亦如晴雯那样死于十分凄惨寂寞的境况之中可以无疑。那时,并非大家都忙着为宝玉办喜事,因而无暇顾及,恰恰相反,宝玉、凤姐都因避祸流落在外,那正是“家亡莫论亲”、“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日子,诗中“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或含此意。“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几句,原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怜落花而怨及燕子归去,用意甚难把握贯通。现在,倘作谶语看,就比较明确了。大概春天里宝黛的婚事已基本说定了,即所谓“香巢已垒成”,可是,到了秋天,发生了变故,就象梁间燕子无情地飞去那样,宝玉被迫离家出走了。因而,她悲叹“花魂鸟魂总难留”,幻想着自己能“胁下生双翼”也随之而去。她日夜悲啼,终至于“泪尽证前缘”了。这样,“花落人亡两不知”,若以“花落”比黛玉,“人亡”(流亡也)说宝玉,正是完全切合的。宝玉凡遭所谓“丑祸”,总有别人要随之而倒霉的。先有金钏儿,后有晴雯,终于轮封了黛玉,所以诗中又有“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双关语可用来剖白和显示气节。“一别秋风又一年”,宝玉在次年秋天回到贾府,但所见怡红院已“红瘦绿稀”(脂评),潇湘馆更是一片“落叶萧萧,寒姻漠漠”(脂评)的凄凉景象,黛玉的闺房和宝玉的绛芸轩一样,只见“蛛丝儿结满雕梁”(脂评谓指宝黛住处),虽然还有宝钗在,而且以后还成其“金玉姻缘”,但这又怎能弥补他“对境悼颦儿”时所产生的巨大精神创痛呢?“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这些只是从脂评所提及的线索中可以得到印证的一些细节,所述未必都那么妥当。但此诗与宝黛悲剧情节必定有照应这一点,大概不是主观臆断吧;其实,“似谶成真”的诗还不止于此,黛玉的《代别离?秋窗风雨夕》和《桃花行》也有这种性质。前者仿佛不幸地言中了她后来离别宝玉的情景,后者则又象是她对自己“泪尽夭亡”(脂评)结局的预先写照。
有人说,《葬花吟》是从唐寅的两首诗中“脱胎”的(《红楼梦辨》)。诗歌当然是有所继承借鉴的,但不应把文艺创作的“源”和“流”的关系弄颠倒了。说到《葬花吟》在某些遣词造句、意境格调上利用前人之作,实不必到明人的集子中去找。唐初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类为人熟知的诗句还不足以借取利用吗?即如葬花情节,也未必径取唐寅将牡丹花“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事,作者的祖父曹寅的《楝亭诗钞》中也就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诗句,难道还不足以启发他的构思吗?但这些都是“流”,都仅仅是利用,既不表现诗的主要精神,也决不能代替作者源于现实生活的创造。何况,如前所述,此诗中,作者运笔鬼斧神工之处,完全不在于表面上那些伤春惜花词句的悱恻缠绵。
当然,《葬花吟》中消极颓伤的情绪也是极其浓重且不容忽视的。它曾对缺乏分析思考能力的读者起过不良的影响。这种情绪虽然在艺术上完全符合林黛玉这个人物所处的环境地位所形成的思想性格,但毕竟因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有意识借所倾心的人物之口来抒发自己的身世之感,而显露了他本身思想的弱点。我们同情林黛玉,但同时也看到这种多愁善感的贵族小姐,思想感情是十分脆弱的。
“女儿”酒令五首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女儿”酒令之贾宝玉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药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雨打梨花深闭门”。
“女儿”酒令之冯紫英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
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
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
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鸡声茅店月。
“女儿”酒令之云儿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
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
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
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
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桃之夭夭。
“女儿”酒令之薛蟠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女儿乐,一根(左毛右几)(左毛右巴)往里戳。
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
“女儿”酒令之蒋玉菡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
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
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花气袭人知昼暖。
殷谦点评:
书中这一段情节,写宝玉“富贵闲人”放荡生活的另一个侧面。通过他的结交,作者揭示了当时与上层阶级生活联系着的都市中淫靡逸乐的社会习俗风气。其中所有的曲令都各自切合不同人物的身分、地位、性格和教养。可见作者所熟悉的生活面是很广的,描摹的本领也很大。而且,作者虽然作了维肖的模拟,却又驿此类淫腔滥调时挟嘲弄。所谓这些曲令不管说什么,只要“押韵就好”。它内容之龌龊无聊,实在无异于“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宝玉所作要文雅一些,但我们想说的,倒不在这些方面。
在酒令中,“喜”、“乐”只是“女儿”眼前生活情景的反映,是陪衬;而“悲”、“愁”则同后来的情节发展有关,有的是藏有深意的。如宝玉所说的酒令,首句“青春已大守空闺”即成了后来他出家,宝钗守寡的预言。次句“悔教夫婿觅封候”,看似随便借用了大家最熟悉的唐诗,其实,是非常确切地暗示了宝玉弃宝钗为僧的原因——以“仕途经济那一套来“讽谏”宝玉的人,终至使宝玉憎恶而与之决裂。他所唱的时曲只从女儿悲愁来说,可见也以暗示将来结局为主。他“席上生风”的诗句“雨打梨花深闭门”的作者,也就是他梦入“太虚幻境”时写秦氏卧室中香艳对联的那个宋学士秦太虚。但这首词却是一首情人不归的感伤词。词牌是《忆王孙》,起句也是“萋萋芳草忆王孙”。王孙不归,春草空绿,门掩黄昏,雨打梨花,境界寂寞凄凉。又“梨”在乐府民歌中,常作“离”的谐音。用以说“女儿”——宝钗,其寓意还不很明白吗?蒋玉菡的酒令、曲子,与宝玉的相反,着重说的是“女儿”“喜”、“乐”,很明显,这是他后来娶袭人为妻的吉谶。他说的“悲”“愁”两句,倒也与“女儿”——袭人想做宝二姨娘,因贾府事败、宝玉潦倒而不得实现的境况相合。这种“诗谶”式的手法,在后面的《花名签酒令》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这一回中,写宝玉与薛蟠、云儿等在一起鬼混,是为后文流言外传,“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立据,也是为贾府最终被敌对势力抓住“箕裘颓堕”的把柄,从而奏本弹劾,兴狱问罪,预先伏根。
题帕三绝句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试,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殷谦点评:
如果把赠帕和题诗孤立地看作是男女私情相传递信物和情书,这是十分肤浅的。尽管也可以把说成是违反封建礼教的行为,但总不免使它落入才子佳人“私订终身”的窠臼。况且,孤立起来看,诗也就显得内容贫乏了,因为它除了写自己哭哭啼啼的伤感处,也没有讲什么别的。
诗在小说中的作用,首先在于联系宝玉挨打这件事,表明宝黛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同于他人。只有将它入在具体的情节中,对比宝钗、袭人的不同态度,才能看出宝、黛的相互同情、支持,在于他们思想基础上一致。
宝玉被打得半死。宝钗来送药,虽然也露出一副怜惜的样子,但心里想的却是“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不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还“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处处卫道,处处维护贾政,实际上是用所谓“堂皇正大”的话把宝玉教训了一顿。袭人则乘机在王夫人面前进言,大谈宝玉“男女不分”,“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和“君子防未然”的道理,建议“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吓得王夫人“如雷轰电掣的一般”,取得了王夫人的宠信。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写了宝黛的相互体贴、了解和黛玉的一往情深,万分悲痛,带便也写了宝玉身边唯一足以托付心事的忠诚信使---晴雯,这都是大有深意的。只要细读书中的文字,自不难理解作者的用心。
其次,“还泪债”在作者艺术构思中是林黛玉悲剧一生的同义语。要了解“还泪债”的全部含义,当然最好读曹雪芹原来所写的黛玉之死的情节,但这我们已看不到了。不过,作者的写作有一个规律,多少可以帮助弥补这个缺陷,即他所描写的家族或人物的命运,预先都安下了伏线,露出端倪,有的甚至还先有作引的文字。描写小说的主要人物林黛玉,作者当然更是先有成竹在胸,作了全盘安排的。在有关黛玉的情节中,作者先从各个方面挖好渠道,最后都通向她的结局。三首绝句,始终着重写一个“泪”字,而这泪是为她的知己宝玉受苦而流的,它与黛玉第一次因宝玉摔玉自毁而流泪,具体原因尽管不同,性质上却有相似之处---都为脂评所说的知己“不自惜”。这样的流泪,脂评指出过是“还泪债”。但好久以来,人们形成一种看法,以为黛玉总是为自身的不幸而伤感,其实,宝玉的不幸才是她最大的伤痛。为了宝玉,她简直毫不顾惜自己。宝玉挨打,她整天地流泪,“任他点点与斑斑”,这还算不了什么。第五十七回,紫娟诳宝玉说,黛玉要回苏州去了,作者写宝玉急成痴呆病外,还着力写了黛玉的反应。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诗中提出这个问题,为“还泪债”定下了基调。我们之所以说续书写黛玉之死,违背作者原意,不但因为续书把“泪尽夭亡”写成黛玉在受到重大精神刺激下,反而没有眼泪了,更主要的还是续书所写改变了原作者定下的黛玉精神痛苦的性质,把她对形容词玉的爱和惜改变为怨和恨,因男子负心而怨恨痛苦。这没有什么新鲜,俗滥小说中可以找到成千上万,任何一个平庸的女子也都会如此。这样的结局怎么也不能算是绛珠仙子报答了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惠。同时,误会的至死不得释,实际上也否定了宝黛两人是有共同思想基础的真正知己。说续书者用“梁祝”的套子宝黛悲剧,其实还大大不如。梁祝的误会倒是在楼台相会之后很快就得到消除的,《红楼梦》的续作者对黛玉愿为知己受苦、而自己“万苦不怨”的精神境界却丝毫也没有理解。与这三首突出写“泪”的绝句有关的几回情节,很象是后来宝黛悲剧的一次小小的预演。从第三十二回到三十四回中有不少细节和对话,都可以看出作者在对未来的悲剧结局作暗示。此外,诗中用“湘江旧迹”之典,若孤立地从这几回情节看,很象是胡乱堆砌,因为除了与“泪”有关外,其他方面都不甚切合。娥皇、女英泣舜,是妻子哭丈夫。她们泪渍斑竹后是投水殉情而死的。前人用此事多写生死之别,如李白著名的《远别离》诗即用此故事写远别离之苦。这些,与宝哥哥被打屁股、林妹妹为之而哭泣,似乎拉不到一起去。但如果把这三首诗当作后来悲剧情节的前奏曲来看,那么,用这个典故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送白海棠帖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不肖男 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 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 大人若视男如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因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殷谦点评:
探春的所谓自高自负,更多地表现为积极振兴封建大家族的祖基家业,不出封建宗法制的意识形态范围。贴子中的那种"脂粉"不让"须眉"的思想,部分地有作者反对"男尊女卑"的道德观念的思想的流露,因为作者对这个人物是有所偏爱的。但即使如此,人物并不因此而失真。探春在文采风流上想与男子争胜,这与宝玉的女清男浊的叛逆思想还是有根本性差别的。
作者把探春和贾芸这两个贴子放在一起写,艺术上颇有安排,情节的剪裁和结构,有可借鉴的地方。探春的请贴是一篇骈散相杂、写得很漂亮的短简。文笔干净利落,措辞藻丽多彩。全文不过二百多余字,先叙自己贪赏夜景而得病的经过;接写宝玉殷情相慰,深情抚爱;然后逐渐说到结社,引古述今,据理申说,夹叙夹议,有景有情;最后提出邀约,表示期待。一路写来,从容不迫。与贾芸半文不白、似通非通贴子形成对照,艺术效果上相得益彰。 贾芸平时说话生动活泼,写信却另找陈词俗套来妆点,以为不如此,就不够斯文。什么话都从"前因"、"因"开头,在"认得许多花儿匠"之前还加"竟"字,如此等等。百般扭捏,反成效颦。但他并非贾环式的愚钝,只是文化水平低罢了。就在这个令人发笑的贴子中,也不难看出他办事能干、处处讨宝玉欢喜的"伶俐乖觉"的性格特点。他送花正是时候,大观园于是就有了"海棠诗社"。他巴结少爷、小姐们,这与他模仿学究们写贴儿一样,都可以看出他处于卑微地位而受着上层统治阶级精神奴役所留下的烙印。
如果说作者摹写这两个贴子是为了颂扬探春的文采风流,揶揄贾芸的不通文墨,这还只是对比文章好坏所得出的表面的结论。其实,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还有更重要的对比。作者写这段文字时,目光早就贯注到小说的后半部了。到那时,情况恰恰相反:探春虽然"才自精明志自高",无奈"生于末世运偏消",一点也不能有所作为。而这个曾向势利的亲戚伸手告贷,因而听冷言,受闲气,被人瞧不起的贾芸,却偏能一显身手。据见到后半部原稿的脂砚斋等人说? "此人后来荣府事败"时"有一番作为",而且贾府有危难进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仗义探庵"。可见,曹雪芹毕竟不是流俗的小说家。《红楼梦》是深刻的,它常有引人深思的地方。
咏白海棠-探春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斜阳寒草带重门, 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 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 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 多情伴我咏黄昏。
殷谦点评:
宝玉挨打后不久,贾政点了学差到外省公出,宝玉得到了“解放”,在大观园内“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时,探春忽然雅兴大发,写信给宝玉提议结社作诗。恰好贾菩孝敬宝玉两盆珍贵的白海棠,他们便借此成立了海棠诗社,上面是探春作的第一首诗。
作这类律诗约束很多,要讲究平仄,要押韵,要对仗等等。平仄和韵,必须严格遵守“平水韵”的规定,不能用错。“平水韵”分平、上、去、入四声(其中平声又分上平和下平),每声有若干韵部,共有1仍部,每部包含若干字。律诗通常要押平声韵,更严格的还要限韵,即指定押某几个字的韵。咏白海棠诗即限定必须用“十三元”部中的“门、盆、魂、痕、昏”五个字作韵脚。
咏海棠诸诗以及后面的咏菊诸诗,每一首都“诗如其人”,把大观园群芳每个人的思想、情趣、品格表现出来,同时作者曹雪芹也通过其中词句隐示了他们的命运.
探春这首诗也就是她本人的写照。“玉是精神难比洁”,正是“才自清明志自高”的同义语。“雪为肌骨易销魂”也是她“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的形象的进一步描绘。芳心无力,使人联想到断线风筝;绢仙羽化,也使人联想到离家远嫁。探春把自己的情操赋予了白海棠,实际上是借白海棠咏叹自己。
咏白海棠-宝钗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姻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殷谦点评:
海棠诗社由李纨自荐掌坛,并声明:“若是要推我作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迎春别号)、藕树(惜春别号)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人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你们四个都是要限定的。”李纨说的“四个”,即探春、宝钗、宝玉、黛玉,所以第一次作海棠诗的只有他们四位。
宝钗是封建阶级典型的大家闺秀,几乎到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地步。虽然小时也偷读过《西厢记》一类的书,但在人前绝不流露;听到黛玉行酒令时说出《西厢记》中的词语,立即在背后提出善意的告诫;大观园出了“绣春囊”事件,她立即借口母亲有病搬出大观园等等,都是她“珍重芳姿”的表现。她平日不爱花儿粉儿的,穿着的也是半新不1日的衣服,这是她“洗出” “胭脂”的注脚。“淡极始知花更艳”,表明她对自己内在和外在的美都充满了矜持和自信,第五回里说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即是旁证。
“愁多焉得玉无痕”一句,直接指的是白海棠,有一条脂批说:“讽刺林、宝二人。”林、宝二人的名字都有“玉”字,他们确也“多愁”,这究竞是有意地影射呢,还是偶然的巧合?不好下断语,可聊备一说。
诗社社长李纨以为“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这身分就是封建社会“淑女”的身分。宝钗既受了封建礼教深深的毒害,又用这种礼教去约束别人,并且自以为是在帮助人。她的悲剧就在于害已害人都不自觉。从本质上说,她不是恶人,更不是阴谋家,她的未来的遭遇也是值得同情的。
咏白海棠-宝玉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沼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殷谦点评:
社长李纨评这首诗说:“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说:“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
宝玉的这首诗寓进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两个人,就是宝钗和黛玉。
出浴太真冰作影”,是借咏海棠咏宝钗。宝钗长得“肌肤丰泽”,和杨贵妃同具健康丰满的美。第三十回书中宝玉就曾以“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的话讥诮过额。 “捧心西子玉为魂”,是借咏海棠咏黛玉。黛玉行动如“弱柳扶风”,和西施同具病态柔弱的美。第三回书中宝玉送黛玉的“顰颦”的称呼,就是“捧心而颦”的意思。 “冰作影”是形容宝钗的肌肤,“玉为魂”是比喻黛玉的心灵。
晓风不散愁千点”,是暗示宝钗日后寡居时的苦闷;“宿雨还添泪一痕”,则显然是喻黛玉善哭。最后两句似乎是合说钗、黛都对宝玉大有情意,但结局都不好。
我们这样分析这首诗,不是说宝玉已经预知了未来,而是说曹雪芹为宝玉拟作这首诗时,有意暗示了这些内容。其他人的诗亦与此同。
咏白海棠-林黛玉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抉,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殷谦点评:
别人都交卷了,黛玉还没作。李纨催她,她提笔一挥而就,掷给李纨等人,表现了黛玉才思特殊的敏捷。
和宝钗“珍重芳姿昼掩门”相反,黛玉是“半卷湘帘半掩门”,任性任情,并不特别珍视贵族小姐的身分。“碾冰为土玉为盆”,表明她玉洁冰清,目下无尘。她以白海棠自比,有梨花的洁白,有梅花的馨香。 “月窟仙人”不就是“绛珠仙子”吗?在清冷的月窟里缝白色的缟衣,多么颓丧;在秋天的深闺里悄悄哭泣,又多么可怜。满腹的心事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只好在西风落叶的季节,凄凄凉凉地送走一个又一个寂寞的黄昏。
诗社众人看了黛玉的诗,“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却说:“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宝钗)稿。”李纨的评价未必公允,但她的评论确也指出了林、薛二人诗的特点。所谓“风流别致”,就是构思新巧,潇洒通脱,所谓“含蓄浑厚”,就是温柔敦厚,哀而不伤。李纨从“大家闺秀”的标准来衡量,自然要把四平八稳的宝钗的诗评为第一了。只有最理解黛玉的宝玉理解了她的诗的内蕴,要求重新评价薛、林诗的高下,被李纨顶了回去。
咏白海棠-史湘云(两首)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情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价通萝薛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殷谦点评:
海棠诗社刚成立时,湘云不在场。过后,宝玉特意把湘云请来。湘云来后,兴头极高,立即依韵和了如上两首。
湘云是十二钗中的重要人物之一,除了黛玉,宝钗就要数到她。她像宝钗一样健美,像黛玉一样聪明,是一个介于薛、林之间的人物。
第一首里的“自是霜娥偏爱冷”、“秋阴捧出何方雪”,隐指吃“冷香丸”的冷美人薛宝钗;“非关倩女亦离魂”、“雨渍添来隔宿痕”,隐指在苦恋中魂牵梦惹、沼渍不干的林黛玉。第二首里,为“悲秋”而“断魂”的是林黛玉。被“晶帘”隔破的花影,也很容易令人联想起“水中月”、“镜中花”之类关于宝、黛爱情的判词。相对的,花难寻偶、玉烛滴泪等句,也像是隐指宝钗未来的“寡居”生活。
湘云的诗说了宝钗,又说了黛玉,也就等于说了她自己。虽然我们已无法知道曹雪芹如何写她的结局的具体情节,但“湘江水逝楚云飞”、“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等判词已说明了她的结局同样是凄惨的。她将像黛玉那样为婚姻悲剧而哭泣,像宝钗那样过孤寂无着的生活,当然情节不会雷同。
细细琢磨,可知曹雪芹为书中人物代拟的这些诗用了苦心,读者不可忽略其寓意。因为这些诗既要咏物,又要加进寓意,两面都要兼顾,诗意就要朦胧些,不会丁是丁、卯是卯那样确定,所以我们理解时也不可太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