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河畔坐了许久,才离开它,经过那条最热闹的马路到后门去。那时我们看见马路两旁坐了许多的人,当我们走过他们面前的时候,人们的眼光似乎都在我们身上激射,星痕悄悄说:“纫菁!你信吗?……也许有人正在羡慕我们是青春的骄子,幸福的宠儿呢。”我道:“这是可能的,而且我们也并不希望他们了解,是不是?”致一和剑尘听了这话,都说:“你们也真是太神经过敏了。”我们不禁也笑了!
我回来以后记了今日的日记,也就睡了。
五月十日
这几天的生活已比较安定,每日按时到公事房去办公,下午没事的时候,不是找朋友谈谈,就是看些新出版的文学书,一切都很平淡的过去。
下午剑尘来看我,我们谈得很痛快,他说:“纫菁!我们真是弱者,你想吧!现在的这种社会,我们自然对它表示不满,按理我们应当打破这个社会的组织,而创造一个新的,比较差强人意的才是,但是我们仔细的想一想,我们镇日的咒诅现社会,可是同时我们还是容纳这个现社会,甘心生活于现社会之中,这不是弱者是什么?……”剑尘这一段话很使我受感动,我从来不大相信我是弱者,因为我的思想,是对一切反抗过;不过事实呢,我是屈服于一切。从前,我曾作着理想生活的梦,我要找一个极了解我而极同情于我的人,在一个极美丽的乡村里过一种消闲单纯的生活,……最初是因为找不到同调毁灭了我理想的一半,现在以至于将来,假使有了这么同调的人,我又顾虑别人的不了解,或者要加以种种恶意的猜疑,卑鄙的毁谤,最后还是去不成。我太没出息了。为什么我要受环境的支配呢?!
……不过我相信只要是一个人,不论是天才,或是平庸,谁都不能从环境的镣铐下面逃亡的。……不过天才是时时感觉得那镣铐的压迫,时时想逃亡——时时作着逃亡的梦,而平庸的人呢,他们渐渐的习惯了,不感觉镣铐是镣铐,最后他们与镣铐作了好朋友;天才与平庸之间,所差的不过这一点,要说逃出,谁也办不到,除非是死的时候。
五月十二日
这两天的心情又变了,实在最近一个月来,我虽然也常伤心,但是恍惚中还有一件东西,可以维系我——那就是剑尘纯挚的“爱”,但是现在,现在,我的梦又醒了,使我梦醒的原动力,与其说是受外面冷刻的讽刺的打击,不如说是我先天的根性是如此,——我的根性是飘浮的云,又是流动的风,我时时飘浮,我时时流动,有时碰到山中,白云也可以暂时安定,有时吹到山谷里,风也可以暂时息止,但是这仅仅是暂时的,不久云依然要冲出山,风也仍旧要逃出山谷,恢复它的自由,——我的灵魂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捉摸的东西,剑尘固定的“爱”怎能永远维系得住我?到了这个时候,一切一切都失了权威。
晚上作了一首诗:
晨风不住的吹,吹起灵海里的悲浪,我咒诅,咒诅这惨酷无情的剧场!个个粉饰自己,强为欢笑舞蹈于歌场。
不幸这幻梦,刹那便完,最后人类了解那刻骨的悲伤!
吁!这时候呵!爱情的桂冠也遭了摧残!翼覆下的一切,从此都沉默无言!
只有我的咒诅,仍充溢于这惨酷的剧场!
我把这首诗寄给剑尘去了,但是当我将信放在信筒里的时候,又不免有一点后悔……我知道剑尘他虽然很同情我,一切都肯原谅我,而同时他也最关心我的言谈举动,他比我站的地方要牢固得多,他的见解是比较冷静而理智的,因此我这首诗对他更是一个大打击了。唉!我越想越后悔,只得打电话给剑尘,告诉他我那首诗是写着玩,请他看过之后就烧了,或者根本就不用看吧!信差送到时就立刻烧了,但是他说他不能不看,最后他应许我无论如何,他不以这首诗介怀的。打完电话以后,我又不免可怜自己的不彻底。
今晚月色非常清明,我在院子里坐到夜深才去睡觉。
五月十五日
天气渐渐燠暖起来,热烈的太阳光,炙得窗前的藤叶,都软弱得低了头,人们呢也都是十分困倦的,扎挣着一直等到黄昏将近的时候,一切的生物才恢复了活泼的精神。
六点钟的时候,星痕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束鲜花,穿着一身缟素,衬着静穆淡白的面容,一种脱然冷淡的表情,使我震惊了。真的,我每次看见星痕,我的灵魂都得到一种特别的启示呢。
她放下手里的浅红芍药,问我道:“你这时候有工夫吗?
……”我点头道:“怎么样?你要我陪你到南郊去吗?”“是的。”
星痕说完叹了一口气。我说:“好吧!我也觉得这几天太沉闷了,出去玩玩也许痛快些!”
不久我们到了南郊,这时的斜阳,温柔的照着一望无际的碧草。一阵阵的清风,吹干了身上的汗液,身体上一切的压迫都轻松了,这时候的灵魂也得了自由,不必为着身体的痛苦而撑持了。
我同星痕顺着一条土道来到坟园。那里有许多坟墓,有的是土堆起来的,坟头上已长了野草,有的上面新添了土,旁边有纸钱的残灰。有的建筑得很讲究,坟是用白石砌成的,坟前树着白色的石碑,碑上的字都糁着石青,颜色碧绿。星痕走到这座坟前叹了一口气,将鲜花放在石碑前,怔怔的静立着,我偷看她的脸,十分悲惨,一滴滴的眼泪直泻下来,流到坟前的土里去。我的心也正绞着酸辛的情绪,我不能安慰她,只有陪她落泪。
她哭了许久,才渐渐止住了,这时天色渐渐黑下来,郊外的地方,人少坟多,再加着晚风吹过碧苇,发出凄凉肃杀的声音,使得我们不禁胆寒;只得忙忙找着我们的车子回来。
我约星痕到我家来玩玩,她似乎很难过的拒绝我,我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愿勉强她,我们的车子进了城时就分路了。
今晚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看北斗,寂静的小园中,时时听见蟋蟀的鸣声,不知不觉又惹动了我的愁绪,想到今天和星痕郊外悲楚的神情,胸头犹有余酸,我想着我和星痕两个人,真可以算是一对同命的可怜虫,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了解她;除了她也没有人了解我,我们常常把自己粉饰得如同快乐之神,我们狂歌,我们笑谑,我们游戏人间,但是我们背了人便立刻揩着眼泪。有许多朋友对我说:“纫菁!你原来是这样活泼,而多情趣的人呵!但是在你作品里,我所认识的你,却和你正相反,到底那一个是真的呢?……”我听了这话,常常只有一笑,因为我不愿意对不了解我的人解释我自己,而且这是我仅有一点虚伪的幸福,我只要作得到,我总把自己扮饰得比谁都高兴,比谁都快乐,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多骗得一个人羡慕我,我就比较多一分的幸福。假使有一个人,为了我的快乐而妒忌我,我更感到幸福了。我最怕人们窥到我的心,用幸灾乐祸的卑鄙的眼光怜悯加之于我的时候,那比剐了我还要难过,因之我从来不愿向人类诉苦,我永远装作快乐的面孔,对于伤心的事情,似乎都不足引起我的注意。——除非那一个伤心人能了解我,那么都等到欢筵散后,舞台闭幕的时候,我可以找到她我们一同流泪,一同掬出心的创伤彼此抚摸。……无论如何!我总不肯向幸福的人的面前叹一口气,我总得装得我比他更幸福,我总得挫了他骄傲的气焰,我要看他如小羊般服服帖帖的跟着我,直等到他向我恳求怜悯的时候,我才心满意足,用卑鄙不屑的冷笑报复他,使得他十分难堪后,我才丢下他扬长而去。
我记到这里,忽然想到星痕给了我一个绰号,她说:“纫菁!
……你是一碗辣子鸡!”我现在觉得还不够,将来总有一天,我将变成最辛辣的红而多刺激性的辣椒糊呢!
五月十七日
可笑!我不是决心要作辣椒糊吗?我要人人见了我眼泪就辣出来,但是这只能希望于不了解我的人,可不足为知我者道呢!
在知我者的面前,我是失却一切造作的能力,这时我又成一只小羊了,需要她的温存和抚爱。
下午我同剑尘逛北海,我们站在全园最高的白塔上,风很狂放的向我吹,白雪变着各种形态,向我头顶飞过去。娇艳的晚霞,横卧在西方的天上,淡淡的眉月,在万绿隙中向人间窥探,远山发出紫色的光来,这时四境真美极了。我忘了现实,只憬憧于美丽的幻景中,我仿佛一个女王般的伟大而丰富。
不久暮色悄悄的包围了大地,灰色的天空,闪烁着万点繁星,夜渐渐的逼近人间,我们便离了白塔下山找我们的归路。
一路上明月眷恋的送着我,一直送我到了家,它犹是不肯舍去,在窗外一直看着,直到我入了神秘的梦境后。
五月二十日
人真是太懦弱——我更是弱懦中的更懦弱者——因之我今天又受了不可忍的打击,直到如今我的心还是流着受伤的血。
今天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在座的熟人很多,致一也是一个。饭后我们在院子里闲谈,致一忽向我报告说:“纫菁!你知道有人在说你的闲话吗?”我脆弱的心弦紧张了,紧张得将要绷断了,但是我还极力镇定,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冷笑道:“我早知道总有这些不相干的闲话……但是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他们又是怎么个说法呢?……”致一道:“自然我也知道那是不相干的话,但是人类浅薄的多,……所以也很讨厌呢……”“哦!
到底是怎么一件事呢?你早点说罢!”我的心不住的跳,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致一笑道:“他们说你和剑尘发生恋爱……并且说你们快要结婚了。……其余还有些轻薄话,也不必说了,我听了都觉得可气。……”
我听了这话,虽是极力不去介意它,但是不能,……我的眼圈红了,致一见我很难过的样子,他赶忙安慰我道:“我早已替你辩白过了,……随他们说去吧!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人真太爱管闲事了。”我们正谈到这里,萍云他们走过来,我们只得不再谈下去了,我怔怔的坐着,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梗上来,我想人们这样议论我们,自然不是什么善意的议论。唉!真是不幸,现在我又成了众矢之的了!
我知道这个闲话,一定传得很久了,前天见着星痕她曾对我说:“纫菁!你要留意你的前途,现在人们都对你重视,完全是为了你能扎挣于苦厄的命运中,如果你要是在人前现露了怯弱,便立刻要被人鄙视了。”当时我听了这话不明白所指,现在我才清楚了。唉!是的,我为了要得人们的重视,我只好永远扎挣于苦厄的命运中,还有什么可说!还有什么可说!
五月二十三日
今天我在巽姐的家里,见着美生,她还是从前那样的娇艳,流光催老了一切,但是没有损害她的分毫,——那一双含情的俏眼,细而且长的翠眉,含着愉悦的笑容,呵!一切一切都和七年前一样,——她幸福的梦,也和七年前一样的沉酣,当然这不免使我嫉妒——不过嫉妒又何济于事!最后我只有恨天,为什么在所有的人群中,偏让我有点特别!唉!天,它给我的一双夜莺的眼,永远追求人们所忽略的夜之神秘。它给我的是琉璃球的头脑,我看透一切事实的背景,因此我无论在什么样的好环境里,我只感到不满足,我总是不断的追求,所以我的好梦比谁都容易醒。唉!而今呵!我造成我自己为一首哀艳的诗歌,我造成我自己为一出悲剧中的主人。
我们今天谈得很有趣,——本来今天这样的天气,槐花的清香,时时刺激人们麻痹的脑筋,合欢树开着鲜艳的红花,时时向人们诱惑——自然这是很合宜谈讲许多浪漫事迹的环境,最初是巽姐的一声长叹,引起美生一篇有趣的议论,她说:“巽姐!这正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巽姐看着我凄然的一笑,我不由得对她说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巽姐听了这话不禁也低吟起来,美生就借着这个心的空隙,直攻进来,说道:“巽姐!快一点找一个爱人吧!不要辜负了你的青春呵!”这句话又引起我一个特快的意想。我细细将巽姐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巽姐的确很美,——身材窈窕如玉树临风,五官又非常清秀,真好像日光下的一朵玉簪花,但是最后我发现了一点缺陷,就是巽姐的脚,是缠过的,现在虽然放了,但仍然有包缠的痕迹,我不禁笑道:“巽姐!你如果是一双天足就十分美了!”巽姐摇头道:“还好我不是天足,不然岂不更可惜了吗!”美生听了这话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巽姐!人生不过几十年,何必自苦如是,我看你和纫菁都应当找个结束!”
美生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向我问道:“纫菁!……听说你和剑尘很好!……那么你们就赶快结婚罢!”巽姐听见美生的话,也回过头来看着我。唉!这时我心里不由得一阵凄酸!我想到世界上的人尽多,为什么能了解我的人,却这样少——简直少得等于零呢!美生和巽姐总算和我比较相处很久,而他们还是这样不清楚我,别人就更难说了,我一直含着泪默然无言,美生还是再三的要问我究竟,后来我忍着悲痛答道:“美生你放心吧!纵使天下的有情人都成了眷属而我也是除外的,……我和剑尘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是我愿意更深刻的生活下去,我不愿把一首美丽的神秘的诗歌而加以散文化……”美生点头道:“自然你也有你的道理,不过剑尘他未必也这样想吧!”这话真正的又是很厉害的戳了我的心,我说:“唉!……如果剑尘也作此想,那么缺陷的人间,至少也有一件美满的事情了!可是现在呢……我是无意中伤害了一个青年,我只想取得人心的热情,我却没有防备其他的事实……而且剑尘的环境又是个非结婚不可的,……现在他是比从前憔悴了消瘦了,唉!美生我近来正为这些事情焦愁呢!……”美生想了一想道:“纫菁!……我有一句肺腑之言对你说,我想你一定能够采纳,……我想你既是不能和剑尘结婚,你就应当疏远他些,不然将来的结果真不堪深想!”
我听这话真是感激得流下泪来,“我何尝心里不是这样想呢,但是天呵!我的心是空落落呵!”巽姐见我哭了,她也陪着我落泪,后来我实在不能再支持了,我就辞了她们回家,到家后我又喝了半瓶葡萄酒,泪痕酒滴把一件白色的绸纱弄得斑烂不堪。……直到了苦酒在心里燃烧时,我无力的躺下了,天呵!真太残忍了哟!
五月二十五日
这两天心情坏极了,真好像是一所战场,在那里偃卧着惨白无血的死尸,满场都是殷黑色的血污,呵,多可怕的战场呵!
……可怜这就是我的心哟!我不愿和剑尘结婚……我打算疏远他,但是真可羞呵!我一面替他介绍他的配偶,而我一面暗暗的揩着眼泪。我常常想:假使有一天剑尘和他的妻站在礼堂里行婚礼的时候,我心里的剑尘也就同时离开了我,这时我成了沙漠中的旅行者,而且是黄昏时唯一踯躅于沙漠中的旅人,说不定什么时候飞沙将我掩埋了,唉!这样的运命我又怎能抵抗得了呢……可怜我竟因此疲惫了!但是我还不能不拭干了眼泪,写这封是泪是墨,不容易辨认的信,给剑尘。
我写道:
剑弟!……我已经撕碎了我们理想的幻影了,人间只有事实——这些事实自然要逐件的解决,那么你的婚姻也正是应当即刻解决的一件事情,唉!剑弟!你父亲的银须,雪亮的在胸前飘拂着,母亲的双鬓,也似晨霜般的闪烁着,呵!他们老了!他们希望他们的爱子赶快成家,不但那是他们的责任,也就是他们劬劳抚育所换来的一点报酬,因此剑弟!千万不可违背他们的话,他们对于你的事情真够伤心了!我记得前夜,我在你家里吃饭,我同你妹妹坐在堂屋里说闲话,你的母亲,提起有人给你作媒的事情……你母亲为了你屡次的否认,她非常伤心,她叹着气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