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痕今夜没有回去,我们对谈对哭的又闹了一夜,不过心情倒比较舒服了,黎明时,我们都沉沉的睡去。
梦中我看见元哥了,他还是生前一样沉默无言的望着我,眼角似乎尚有泪痕,他凄楚着说道:“菁!我苦了你!……”他嘘着气,同时听见窗棂里呼呼的风鸣,真是可怕的鬼境呢!我吓醒了,睁眼看见窗户幔上,已射上晓日的光辉,星痕还睡着呢。我悄悄披上衣服下床,走到穿衣镜前,看见自己憔悴的瘦影,心头兀自酸梗,唉!命运之神呵!我永远是你手下的俘虏!
四月十二日
两天没到公事房办公了!不免积下许多应办的事情,整整料理了一个上午。编辑教科书,有时真感到干燥,没有兴趣,尤其因为我的心,正是时时涌起波浪的海,我拿着笔不知写什么好,只感到自己是生于梦幻中,——理智的工作譬如是断续的警钟,一声响动,也能从梦幻里醒来,但是钟声一停,便又恢复原状。
有时作得不耐烦,就想放下笔,辞别这单调的公事房,永不再进去,但是想到吃饭的问题,这个决心又动摇了。唉!渺小的人类往往为了物质的生活,而牺牲了意志的自由,在这种环境之下,人间那里还有伟大!
下午回家,接到剑尘的电话,约我明早到北海去玩,——今天人很觉疲乏,不到九点就睡了。
四月十三日
今天天气特别晴明,当我还没起床的时候,已看见金黄色的太阳,照在东边的墙上,窗前的藤花,一穗一穗的都开了,颜色是浅紫——这是我生平最喜欢的颜色,所以每年藤花开时,我是有工夫就向它饱看,直到香消色褪,它是软疲得抬不起头来,我也不忍再去看它,只是每日从外面回来时,经过藤萝架,偶尔踏着那飘零花瓣时,总要为它不幸的命运叹气。
但是这时候却是藤花的黄金时代,叶子有的是深碧如翡翠,有的淡绿如美玉,花穗倒悬着,如美人身上的绣香囊,娇丽可爱。那浓郁的香气,更是使人迷醉,我从床上下来,便推开纱窗,怔怔的望着藤花,我醉于它的丽色,我醉于它的温香,这时我如高贵的王子,我感到幸福了。
我坐车到北海去,经过金鳌玉佩的时候,已看北海的绿漪清波,远远的白塔,和景山都罩于紫气朝雾中,我进了北海的大门,就沿着北边那条山路前进,一群白羽如雪的鸭,正浮在水面,真是“白毛分绿水,红掌荡青波”,我不觉看呆了。后来布谷鸟在树上,“快快布谷,快快布谷”的叫着,才把我唤回人间,我提起青油小伞,向前走去,看见园里的一草一木,都娇媚的披上新装,在含笑欢迎我呢!
我数着自己匀齐的步伐,不知不觉已来到红色牌楼的石桥上了。远远已看见剑尘站在漪澜堂旁边的山坡边等我,那半山腰的木芍药开得灿烂如锦,我们就在半山的藤椅上坐下谈话。剑尘报告他这几天的工作,又报告我关于时局的几种消息,我只默默的听着,后来他又谈到那夜在月下荡舟的情景,心里又起了莫名所以的怅惘,后来他又再三问我的病状,我告诉他已经好了,他似乎不相信只注视着我的脸道:“纫菁!你又在骗我了,看你的两个眼窝,是那样陷入而且又围着一圈灰色……唉!叫我也没办法!我几次劝你看开些,我也知道这是白说……我深知道你的烦愁,绝对不是几句话所能劝慰得来的,……我自己的能力又薄弱,……但是纫菁!……”他说到这句上便顿住了,眼圈红了红,我更觉得难过,眼泪禁不住滚了下来。
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是咽着眼泪坐在车上,我近来觉得剑尘待我太好了。这一方面固然使我得到安慰,但是另一方面呢?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是明白的,……唉!他要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人生幸福,那么我更是对不起他,我是不幸的人,我所能给人的,只有缺陷悲哀……唉!天呵!你太播弄我了!
可怜剑尘他是英秀挺拔的青年,但是我怀惧,我恐慌,我是怯弱无用的人,总有一天,我自己把持不住,不定什么时候,我将让他看到我赤裸裸的心——那是一颗可怕的足以诱惑他的心,然而天知道,这不是我故意造成的罪孽,只是我抗不过运命的狡狯,我们彼此都是命运的俘虏。
现在我还是努力的扎挣,我还能咽着泪拒绝他纯洁的爱,所以近来他虽在说话时,或信中有所表示,我只是背人滴够了泪而后掩饰着——正像我真一无所知的样子。
可怜我宛转的心谁又明白!人们只觉得我是受过大阵仗的,一定能如老僧般一无所动,但是事实又那里如此简单!我近来为了这可怕的前途,不知又绞了多少血泪,戳了几处心伤,——明明知道蚕子作茧,终是自缚,而明知故犯,甘作愚钝。唉!可怜!
我们黄昏时才由北海回来,到家后心神一直不安,我写了一封信给剑尘道:
剑尘:你想吧!一只孤零的疲雁,忽然在这冰天雪地的古城中,停在枝枯叶落的梧桐树上,四境是辽廓得找不到边际,没有人烟,没有村落,你想这孤雁将如何的忍受这凄凉!
但是剑尘:你要知道,如果它是永远永远被造物所弃,让它孤栖的僵死在这广漠的荒郊,也倒有了结果;然而就是这一点希望它都得不到!结果它被一个旅人,捉下来放在檀木雕成的鸟笼里了。那是旅人的善意,它本当感激,从此忠忠实实的作个依人小鸟,不也就完了吗?无奈它天生成的不羁之性,况且心创难平,因之它几次想悄悄的逃避,到底又放不下待它忠诚的旅人,而且前途也太孤凄了。唉!
从此它将彷徨歧路,它将自己焚毁自己。
剑尘!这只孤雁真值得可怜呢!唉!聪明的剑弟!我不敢再在你面前装英雄了,我实在是一个平庸的人,我有人所应有的情感,我一样的易被人所感动,不过我们遇见太晚了,只这一点便足铸成我们终身的大憾!我们将永远辗转于这大憾之下,直到我们的末日来临……四月十四日
今天到公事房去,表面上虽然是作了不少的事,可是心神仿佛野马般放开四蹄,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时时想到黯淡无光的前途,——荆棘遍径的前途,以后是迈一步险一步这可怎么好呢!我想到凄迷的时候,手里的笔落在纸上,墨汁污湿了稿纸,在这黑团当中,我似乎看见魔鬼在狞笑,我不禁气塞咽喉,浩然长叹,同事们都惊奇的向我注视,我被他们冷严的眼光所恐慑,才慢慢的镇静了。
下午回家,觉得心灰意懒四肢疲弱,放下蚊帐悄悄的睡了,但是那里睡得着,只觉思绪万端,如怒潮如白浪,不止息的搅扰着,中夜才朦胧睡去。
四月十五日
恹恹心情仿佛一只困鹤,低头悄立于芭蕉荫下,无力展翅便连头也懒得抬起来,唉!病又乘隙来侵,怎样好!?今天公事房又不能去,只静静的睡着,有时掀开幔帐,看看云天过雁,此心便波掀浪涌。
下午剑尘打电话来,我告诉他我病了,他很焦急立刻跑来看我。
今夜是极美丽的星夜,天上没有一朵浮云,碧澄澄的天衣上,满缀着钻石般的繁星,温风徐徐的吹拂着,我披上夹衣,同剑尘在白色茶花丛前的长椅子上坐了,我无力的倚在椅背上默默注视着远处的柳梢,——那是轻盈柔软的柳条,依依于合欢树间,四境幽寂,除了星群的流盼,时时发出闪电似的光华外,大地是偃息于暗影中了。
寂静中我听见自己心弦的颤动,同时我也听见剑尘心弦的幽音了。我们在沉默中过了许久,剑尘银钟般爽朗的声音,忽然冲破了寂静,他说:
“菁!我告诉你一件可笑的消息,……那文学教授在打你的主意呢?”
“这本是我早已预料到的笑话,……但是你从哪里听来?”我向剑尘追问。
剑尘微微笑了笑,他并不回答我的话;又过了许久,他又说道:“你知道除他以外还有人也作此想呢?”
这确是我所未之前闻的事,不觉惊奇的问道:“真的吗?……谁?请你赶快告诉我吧!”剑尘低了头道:“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猜去吧!”我有些焦急了,“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在……”剑尘不等我说完,他忽然向天长叹,——这实在是很明显的暗示,我的心抖颤了,我不愿意再往下问,于是我们又沉默了。
剑尘走后我兀自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直到夜露浸湿了我的衣裳才回到屋里睡下。
四月十六日
今天扶病到公事房作了一上午的工,回家来,已经神疲力倦,正打算睡下休息,忽然张妈拿进一封信来,看是剑尘的笔迹,我手发抖,我心发颤,忙忙拆看道:
菁姊:昨夜在你家小园里的谈话,我知道你是想不到的——当时我还有许多话。但是我怕你怪我唐突,所以不敢说。不过菁姊!隐瞒又有什么用呢,求你还是让我说了吧!
我明明知道,我所希望于你的……无论如何是办不到,但我自己也不晓得,何以我会发生这类愿望——等于幻想的愿望。
菁姊!我自己也不明白为的是什么?先是同情于你,后是可怜你,最后是——这句话我不该说,不过不说也是事实。菁!你原谅我吧!——最后我是爱你!唉!菁!我明明知道自己是幻想,但我也不能不让你知道,即使现在不说,我以后也得设法使你知道。
其实你过去的残痕,我知道得很清楚,别人可以作这种幻想,按理说,我怎么也不该有这些幻想——而且幻想能成事实的,从来所未有过。然而菁!我告诉你,幻想虽然是幻想,但是我无论如何,你是不能阻止但底去爱比呵垂斯的呵!幻想虽然是幻想,但是你无论如何是不能阻止我的心幕上印上你的印象呵!这种的幻想我也不敢奢望它能成为事实,菁!我们就走到这里为止吧!不过我最后还要告诉你,菁姊:你的印象已经很深很深的印在我的心幕上了。这也许是我们生命史上一点痕迹吧!
唉!真是罪孽,——剑尘终于赤裸裸的向我表白了,我今后将怎样处置呢?剑尘呵!我对不起你,我将终身对你负疚!
我的眼泪湿透了信笺,我的心将碎于惨酷的命运的铁拳下,我伏在床上,我默默的祷告了。但是那里有神的回声呢!
四月十七日
夜和死般的寂静,便连风吹树叶的声音也不容易听见。只有暗影里的饥鼠,在啮啃木头,发出一些刺耳的声音来。我倦倚在窗前的藤榻上,——我的心伤正在暴烈呢。唉!可怜由战场上逃归的败兵哟!我的心弦正奏着激烈的战曲,然而我已经没有勇气,没有力量了。最后我将成为敌人的俘虏!
唉!我真浅薄!我真值得咒诅!我永远不能赶出心头的矛盾的激战!
现在更糟了,不知什么时候,连一些掩饰能力也失却了。今晚在淡淡的星光下,我一切无隐的向他流露了。我迷惘得忘了现实,我只憬憧在美妙的背景里,我眼里只有洁白的花;热烈的情感。——如美丽的火焰似的情感,笼罩了整个的宇宙,温柔舒适,迷醉。但是我发现了我的罪恶,我不应当爱他,也不配承爱他的爱,我的心是残伤的,而他的呢——正是一朵才绽蕊的玫瑰,我不应当抓住他,但是放弃了他吧,然而天知道这是万分不自然的,我也曾几次想解脱,有时他的信来,我故意迟些回信,打算由我的冷淡而使他灰心,可是我又无时无刻的不希望他的信来,每次从街上回家,头一件就是注意到书桌上的信,如果桌上是空的我便不自觉的失望,心神懊丧得万事都没心作,必等到他的信来了我才能恢复原状。唉!这是多么可怕的迷恋呵!
这几天我的精神苦痛极了,我常恨我自己不彻底,我一面觉得世间的一切可咒诅,一面又对于一切留恋着,有时觉得人间万事都可以拿游戏的态度来对付,然而到了自己身上,什么事都变成十分严重了,唉!这心情真太复杂了。因此我的喜怒无常,哀愁瞬变,比那湖面上的天气,变得还快,但是心情虽然是如此,为了生活,整天仍是扎挣于车尘蹄迹之中。未免太可怜了!
四月十八日
人真太神秘了,最聪明也就是最糊涂,比如一个人对于某一件事情已经看到结局了,但是没有走完这条路,他总不肯就止步的,我早已推测到剑尘和我的恋爱是不能成功的,按理我就不应当再往前走。可是事实上又不是这样,我觉得心灵中有一种不可抗的力,时时支配着我,在心波平定的时候,还有自制的能力,不过微风过处,又吹起一池波浪!
今天我很决心,——打定主意到此以后不再给剑尘写信,纵使有必需写信的时候,我也再不说一句感情话,慢慢的使他冷下去,……但是太可耻了,今午接到剑尘的信后,我又不能自禁的给他写了信。自然这也许是因为剑尘的信太有力了,他说:
敬爱的菁姊:我看见你昨天的信,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信中的每一个字,都似利锥般,在我心头狂刺,我看到第三遍时我不禁流下泪来。
菁姊!你只知道你是一只飘零的孤雁,所以不愿意我来同情你,爱护你——你的意思是我们俩的境遇太差远了,其实错了,菁姊!你真错了,……唉!我不忍说……可怜我也只是一个落魄的旅人呵!我走遍了郊野,我爬尽了山峦,然而我依旧是孑然一身,我到如今——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伴侣,不幸你再弃我不顾,叫我怎样惨凄呢?
我也很清楚你的心——你确是茹忍着苦辛呢,但是我也不敢有非分的希望,我只求你让我将我一腔热烈的同情,贡献于你的面前,你收纳了吧!
唉!我流出了怯弱的眼泪还有什么?!现在我顾不得许多了,暂且骗骗他和我自己吧!说来真够伤心了。
今夜我依然给剑尘写了回信,而且是一封情辞绮丽的信,封上信时,我觉得羞惭,我恨我自己呢!
四月十九日
今天我到学校去,恰好遇见星痕,她紧锁着双眉,泪光盈盈的对我说:“整天这样,失了知觉似的混着,真不知如何是了?”
我默然无言,我本想劝她看开点。可是这话我觉得碍口,我们不是只有应酬而无真情的朋友,我不能对她说那不关痛痒的安慰话,她的身世和心情我很清楚,我的不能安慰她,正如同我不能安慰我自己是一样的情形;所以当时我只有叹气,后来我将要走的时候,我咽了咸涩的眼泪说道:“星痕想法子自己骗骗自己吧!”她瞧了我一下,眼圈红了,拿起粉笔盒子,低着头到课堂去了。我直看着她伶仃的瘦影,转过夹道,我才黯然的回家去了。
今天家里真寂静,姑妈也出去了,我独自坐在书房里翻了几页书,心头觉得闷闷的,便信步到后院的小花园里看看。只见葡萄架已经搭好了,嫩绿的葡萄在温风里摆动,丁香桃杏都已开残了,满地残红碎紫,使人不忍细看,我正在替花悲伤的时候,忽然间一阵风过,又吹落了不少丁香花朵,洒在白色的衣襟上。我将它兜起来,都倒在金鱼缸里,那些金鱼都受了一惊,蓦然沉到缸底去,后来看见没有别的动静,才又慢慢的浮上来,摆动着它那美丽的金色尾巴,在花下游来游去。
我觉得有些倦了,回到屋里,姑妈也已经回来了。
四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