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地名叫做乱草冈,原是太平地面。近日不知哪里来了一个强盗,在此拦路,要抢来往人的财帛,现今拦住一班客商。小人们是打后边抄小路到此的,见相公们人众,疑是歹人,故此躲在草内,不道惊动了相公们。小人们自要往内黄县去的。”岳大爷道:
“内黄县是下山一直大路,尔等放心去罢。”众人谢了,欢欢喜喜的去了。
岳大爷便对众兄弟道:“我们也收拾回家去罢。”王贵道:“大哥,那强盗不知是怎么样的,我们去看看也好。”岳大爷道:“那强盗不过是昧着良心,不顾性命,希图目下之富,哪顾后来结果。
这等人,看他做什么?”王贵道:“我们不曾见过,去看看也不防事。”岳大爷道:“我们又没有兵器在此,倘然他动手动脚起来,将如之何?”张显道:“大哥,我们拣那不多大的树,拔两棵起来,也当得兵器。难道我们弟兄四个人,倒怕一个强盗不成?”汤怀道:
“哥哥,譬如在千军万马里边,也要去走走,怎么说了强盗,就是这等怕?”岳大爷见弟兄们七舌八嘴,心中暗想:“我若不去,众兄弟把我看轻了,只道我没有胆量了。”吩咐庄丁:“你等先收拾回庄,我们去去就来。”内中有几个胆大的庄丁说道:“大爷带挈我们也去看看。”岳大爷道:“你这些人,好不知死活!倘然强盗凶狠,我们自顾不暇,哪里还照应得你等。这是什么好看的所在。
带你们去不得的!”众人道:“大爷说得是,小人们回去了。”
他弟兄三个等不得,各人去拔起一棵树来,去了根梢,大家拿了一枝,望后山转到乱草冈来。远远就望见这个强盗,面如黑漆,身躯长大;头载一顶镔铁盔,身上穿着一副镔铁锁子连环甲,内衬一件皂罗袍,紧束着勒甲绦;骑着一匹乌骓马,手提两条四楞镔铁锏。拦住着一伙人,约有十五六个,一齐跪在地下,讨饶道:“小的们没有什么东西,望大王爷饶命罢!”那好汉大叫道:
:快拿出来,饶你们狗命!不拿出来,叫你们一个个都死!”岳大爷看见,便道:“贤弟们,你看那强盗好条大汉,待愚兄先去会他一会。贤弟们远远的观看,不可就上前来。”汤怀道:“哥哥手无寸铁,怎么去会他?”岳大爷道:“我看此人气质粗卤,可以智取,不可力敌。倘然我敌他不过,你们再上来也不迟。”
说罢,就走到面前,叫声:“朋友!小弟在此,且饶了这干人去罢。”那个好汉举头一看,见岳大爷眉长脸秀,相貌魁伟,便道:
“你也该送些与我。”岳大爷道:“自然呢。自古说得好:‘在山吃山,靠水吃水。’怎说不该送?”那好汉听了,便道:“你这个人说的话倒也在行。”岳大爷道:“我是个大客商,伙计、车辆都在后边。这些人俱是小本经纪,有甚油水?可放他们去。少停,待我多送些与大王便了。”那个好汉听了,便对众人道:“既是他这等讲,放你们去罢!”众人听说,叩了头,爬起身来,没命的飞跑去那好汉对岳大爷道:“如今你好拿出来了。”岳大爷道:“我便是这等说了,只是我有两个伙计不肯,却怎么处?”好汉道:“你伙计是谁?却在哪里?”岳大爷把两个拳头漾了一漾道:“这就是我的伙计。”好汉道:“这是怎么讲?”岳大爷道:“你若打得过它,便送些与你;如若打它不过,却是休想!”那好汉怒道:“谅你有何本事,敢来捋虎须?但你只一双精拳头,我是铁锏,赢了你算不得好汉。也罢,我也是拳头对你罢。”一面说,一面把双锏挂在鞍鞒上,跳下马来,举起拳头,望岳大爷劈面打来。众兄弟看见,齐吃了一惊,却待要向前,只见岳大爷也不去招架他的拳头,竟把身子一闪,反闪在那汉身后。那汉撤转身,又是一拳,望心口打来。这岳大爷把身子向左边一闪,早飞起右脚来,这一脚正踢着那汉的左肋,颠翻在地。
汤怀等见了,齐声叫道:“好武艺!好武艺!”那好汉一轱辘爬将起来,大叫一声:“气杀我也!”遂在腰间拔出那把剑来,就要自刎。岳大爷慌忙一把拦腰抱住,叫声:“好汉,为何如此?”那汉道:“我从来没有被人打倒过,今日出丑,罢了,罢了!真正活不成了!”岳大爷道:“你这朋友真正性急!我又不曾与你交手,是你自己靴底滑,跌了一跤。你若自尽,岂不白送了性命?”那汉回头看着岳大爷道:“好大力气!”便问:“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大爷道:“我姓岳名飞,就在此麒麟村居住。”那汉道:“你既住在麒麟村,可晓得有个周侗师父么?”岳大爷道:“这是先义父。你缘何认得?”那汉听了,便道:“怪不得我输与你了。原来是周师父的令郎。何不早说,使小弟得罪了!”连忙的拜将下去。岳大爷连忙扶起。
两个便在草地上坐了,细问来历。那汉道:“不瞒你说,我叫牛皋,也是陕西人,祖上也是军汉出身。只因我父亲没时,嘱咐我母亲说:‘若要儿子成名,须要去投周侗师父。’故此我母子两个离乡到此,寻访周师父。有人传说在内黄县麒麟村内,故此一路寻来。经过这里时,却撞着一伙毛贼在此翦径,被我把强盗头打杀了,夺了他这副盔甲鞍马,把几个小喽罗却都赶散了。因想我就寻见了周师父,将什么东西来过活?为此顺便在这里抢些东西,一来可以糊口,二来好拿些来做个进见之礼。不想会着你这个好汉。好人!你可同我去见见我母亲,再引我去见见周侗师父罢。”岳大爷道:“不要忙,我有几个兄弟,一起叫来相见。”就把手一招。汤怀等三个一齐上前相见,各各通了名姓。
牛皋引路,四弟兄一路同走。走不多远,来到山坳内,有一石洞,外边装着柴扉。牛皋进内,与老母说知,老母出来迎接。四位进内,见礼坐下。老母将先夫遗命、投奔周侗的话说了一遍。岳大爷垂泪答道:“不幸义父于去年九月已经去世了。”老母闻言,甚是悲切,对岳大爷道:“老身蒙先夫所托,不远千里而来。不道周老相公已作古人,我儿失教,将来料无成名之日,可不枉了这一场!”岳大父劝道:“老母休要悲伤,小侄虽不能及先义父的本领,然亦粗得皮毛。今既到此,何不同到我舍间居住,我四弟兄一齐操演武艺,何如?”
牛母方才欢喜,就进里边去,将所有细软打做一包。牛皋把老母扶上了这匹乌骓马上骑了,背上包裹,便同了一班小弟兄取路望王家庄来。到了庄门首,牛皋扶老母下了马,到岳家来。见了岳安人,细说此事。即时去请到三位员外来,牛皋拜见了,将前后事情说了一遍。众员外大喜。当日,就王员外家设席,与牛皋母子接风,就留牛母与岳安人同居作伴。拣个吉日,叫牛皋与小兄弟们也结拜做弟兄。岳大爷传授牛皋武艺,兼讲究些文字。
一日,弟兄五个正在庄前一块打麦场上比较枪棒,忽见对面树林内一个人在那里探头张望。王贵就赶上去,大喝一声:“呔!
你是什么歹人,敢在我庄上来相脚色?”那个人不慌不忙,转出树林,上前深深作个揖,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岳大爷再显英雄手段,重整旧业家园。正是:
五星炳炳聚奎边,多士昂昂气象鲜。
万里前程期唾手,驰骤争看着祖鞭。
毕竟那人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梦飞虎徐仁荐贤索贿赂洪先革职
却说那人走上前来,作个揖,便说道:“小人乃是这村中一个里长的便是。只因相州节度都院刘大老爷行文到县,各处武童俱要到那里考试,取了方好上京应试。特来通知岳大爷和众位小爷。
因见小爷们在此操演武艺,不敢骤然惊动,故此躲在林中观看,并不是歹人。”岳大爷道:“我知道了。”那里长作别去了。
次日,岳大爷骑马进城,来到内黄县衙门内。门吏进内通报。
知县说一声:“请进来相见。”门吏答应一声,忙走出来,请岳大爷进去。这岳大爷走进内衙,拜见了岳父,便道:“小婿要往相州院考,特来拜别。还有一个结义兄弟也要去应试,只因前日未曾小考,要求岳父大人附册送考。”李县主道:“既是你的义弟,叫做什么名字?我与他添上罢了。”岳飞道:“叫做牛皋。”县主吩咐从人记了补上,又道:“贤婿到相州,待我写一封书与你带去。”一面吩咐衙中摆酒款待;一面走进书房,写了一封书,封得好了,出来交付与岳飞道:“我有一个同年在相州做汤阴县,叫做徐仁,为人正直,颇有声名,就是都院也甚是敬重他的。贤婿可带这封书去与他看了,这补考诸事就省办了。”
岳大爷接书收好了,拜谢出来。回到家中,与众员外说道:
“小侄方才到县里去,把牛兄弟名字也补上了。明朝是吉日,正好起身。”众员外应允。各人回去,准备行李马匹。
到次日,都到王员外庄上会齐。五位弟兄各各拜别了父母,出庄上马,前往相州进发。一路上晓行夜住,弟兄们说说笑笑,俱是憨憨顽顽。只有岳大爷心内暗想:“我原是汤阴县祖籍,漂流在外。”不觉眼中流下泪来。
不一日,到了相州。众弟兄进了南门,走不到里许,却就有许多客店。岳大爷抬头看时,只见一家店门上挂着一扇招牌,上写着“江振子安寓客商”七个大字。岳大爷看那店中倒也洁净,五人就下马立定。里边江振子见了,连忙出来迎接,叫小二将五位客人行李搬上楼去,把马都牵入后槽上料,自己却来陪那五位小爷坐下吃茶。问了姓名来历,连忙整备接风酒饭。岳大爷向主人问道:“此时是什么时候了?”江振子答道:“晌午了。”岳大爷沉吟道:“这便怎处?只好明日去了。”江振子道:“不知大爷要往何处去,这等要紧?”岳大爷道:“有封书要到县里去走一走。”江振子道:“若说县里,此刻还早得紧哩。这位县主老爷在这里历任九载,为官清正,真个‘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几次报升,都被众百姓攀辕留住。那个老爷坐了堂,直要到更把天方才退堂,此时正早哩。”岳大爷道:“但不知此去县前有多少路?”江振子道:
“离此不远。出了小店的门,投东转上南去,看见这座衙门就是。”
岳大爷听毕,便去屋中开箱子,取了书,锁好了房门,一同众兄弟出了店门,望县前而来。
不道那县主徐仁当夜得了一梦,那日升堂理事,两边排列各班书吏衙役,知县问道:“本县夜来得了一梦,甚是惊恐,你们可有哪个会详梦的么?”旁边走过一个书吏,诨名叫做“百晓”,上前禀说:“小人极会详梦。不知老爷梦见些什么?”县主道:“我昨夜三更时,忽然梦见五只五色老虎飞上堂,望着本县身上扑来,不觉惊惶而醒,出了一身冷汗。未知主何吉凶?”百晓道:“恭喜老爷!昔日周文王夜梦飞熊入帐,后得子牙于渭水。”话还未曾说得完,那知县大怒起来,拍案骂道:“这狗头,好胡说!我老爷是何等之人,却将圣贤君王比起来?好生可恶!”那个百晓无言可对,只得站过一边。
忽见门役禀说:“内黄县有五位武士,口称:‘县主李老爷有书求见。’”徐老爷吩咐:“请他们进来。”门役答应一声,出来相请。五人来到公堂上,行礼已毕,将书呈上。县主接书看了,又见五个人相貌轩昂,心中暗想:“昨夜的梦,莫非应在此五人身上么?”就问:“贤契们在何处作寓。”岳大爷对道:“门生们在南门内江振子店中作寓?”徐仁道:“既如此,贤契们请回寓。都院大人的中军官洪先,却是本县的相与,待我着人央他照应贤契们,明日赴辕门候考便了。”岳大爷等谢了县主,出衙回寓。
过了一夜,次日,五个人齐至辕门,来见中军。岳飞上前禀道:“岳飞等五人求大老爷看阅弓马,相烦引见。”洪先听了,回转头来,问家将道:“他们可有常例送来么?”家将禀道:“不曾送来。”岳飞听见,便上前禀道:“武生等不知这里规矩,不曾带得来,待回家着人收拾送来罢。”洪先道:“岳飞,你不知,大老爷今日不考弓马,你停三日再来。”
岳飞只得答应,转身出来,上马回寓。一路与众兄弟商议,忽见徐县主乘着四人暖轿,众衙役左右跟定。将到面前,五人一齐下马,候立道旁。县主在轿中见了,吩咐住了轿,便道:“我正要去见洪中军,托他周全考事,不道贤契们回来得恁快,不知考得怎样了?”岳飞禀道:“那中军因不曾送得常例与他,叫我们过了三日再去。”徐仁道:“好胡说!难道有他这中军,才考得;没有他这中军,就不考了么?贤契们可随我来!”五人答应一声,俱各上马,跟着徐县主来到辕门,投了手本。传宣官出来一声传汤阴县进见,两边呼喝声响。徐仁进了角门,踏边而上,来至大堂跪下。刘都院说声:“请起。”徐仁立起,打了一拱道:“卑职禀上大人:今有大名府内黄县武生五名,求大人考试弓马。”刘都院就吩咐传进来。旗牌官领命,将五人传入,到丹墀跪下。
刘公看那五个人的相貌,个个魁伟雄壮,心中好生欢喜。只见中军走上厅来禀道:“这五个人的弓马甚是平常,中军已经见过,叫他们回去温习,下科再来,怎么又来触犯大老爷?”徐仁又上前禀道:“这中军因未曾送得常例与他,故此诳禀。这些武生们三年一望,望大人成全!”洪先又道:“我早上明明见过他的武艺低微,如何反说我诳禀?若不信,敢与我比比武艺么?”岳飞禀道:“若大老爷出令,就与你比试何妨?”刘都院听了各人言语,说:“也罢,就命你二人比试武艺与本都院看。”
二人领命下去,就在甬道上各自占个地步。洪先叫家人取过一柄三股托天叉来,使个门户。只听得索郎郎的叉盘声响,使个“饿虎擒羊”势,叫道:“你敢来么?”岳飞却不慌不忙,取过沥泉枪,轻轻的吐个旗鼓,叫做“丹凤朝天”势。但见那棆冷飕飕乱舞雪花飞,说声:“恕无礼了!”那洪先恨不得一叉,把岳大爷就叉个不活,举起叉,望岳大爷劈头盖将下来。这岳大爷把头一侧,让过叉,心中暗想:“我和他并无大仇,何苦害他性命?”这洪先又一叉,向岳大爷劈面飞将过来。那岳大爷把头一低,侧身躲过,曳回步,拖枪而走。洪先只道他输了,抢步赶将入来,望岳大爷当背一叉。岳大爷忽转过身来,把枪向上一隔,将洪先的叉掀过一边,趁势倒转枪杆,在洪先背上轻轻的一捺。这洪先站不住脚头,扑的一跤,跌倒在地,那叉也丢在一边了。厅上厅下这些人禁不住喝声彩:“果然好武艺!”那刘都院大怒,叫洪先上去,喝道:“你这样的本事,哪里做得中军官!”叫左右:“与我叉出辕门去!”左右答应一声,将洪先赶下丹墀。洪先满面羞惭,抱头鼠窜刘都院命徐知县带那五个武生,同到箭厅比箭。先是四个射过。又考岳飞的箭,比四人更好,便问岳飞:“你是祖居在内黄县么?”岳大爷禀道:“武生原是这里汤阴县孝弟里永和乡人氏,因生下三日就遭洪水之灾,可怜家产尽行漂没。老母在花缸内抱着武生,在水面上漂流至内黄县,感蒙恩公王明收养长大,因此就住在内黄县。又得先义父周侗教成我众弟兄的武艺。如今只求大老爷赏一批册,好进京去。倘能取得功名,日后就好重还故里了。”
刘都院听了,大喜道:“原来是周师父传授,故尔都是这般好手段。
本院向来久闻令师文武兼全,朝廷几次差官聘他做官,他只是不肯出来。如今乃作故人,岂不可惜!目下贤契可回去收拾,本都院着人送书进京,与你料理功名便了。”又唤徐仁道:“这个门生日后定有好处,贵县可回衙去,替他查一查所有岳家旧时基业,查点明白,待本院发银盖造房屋,叫他仍归故土便了。”徐知县领命。
岳飞等一齐叩谢。
出了辕门,跟着徐县主回至衙中。县主设宴款待,对岳飞道:
“我这里与贤契收拾房屋,你可回家去,接取令堂前来居住便了。”
岳大爷谢了。当日,同众弟兄回至寓所,算还饭钱。到次日别了店主人,一径回内黄县来。各自分别回家。岳大爷将刘都院并徐县主的事,与岳安人说知。岳安人好生欢喜,忙忙收拾,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