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楼走到客厅中,他拾起了那些丢在圈椅上的衣装,把拿路莫夫的帽子拿去放在门轩中,然后又上楼去,把那些布匹一一地收拾整齐。他希望这样可以很迟才到玛娥房里去,希望那时玛娥已睡着了。
出于一种运命所喜欢加在我们身七的恶戏,陶尔逸夫人是从来也没有像这晚那么急地等待过阿纳。她忍受着这种只有在等待幸福时感觉起来才自然的焦急。那自白的悲剧的瞬间,她是不能等待它了,她真想上前去迎它。当然,她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她的自信力,她愿意别人强迫她;可是,在她的焦急中,可不是也有一点要责罚一个轻妄的行为(那帽子的一幕只是这轻妄行为的无关紧要的一端)的本能的欲望吗?
阿纳·陶尔逸走了进来。他坐在他妻子的床边。
起初,他想用一种开玩笑的形式给她一个真正的教训。
“呃!这算什么?在人前晕过去?这多糟,你不能克制住自己吗?”
“不。我已经气尽力竭了,我不能再一个人捱下去了。”
我们记得,在很无邪的自白的那一天,在法朗梭捏她的手臂的那一天,玛娥曾经可以说是顺了语势而并非故意地说过谎。她现在把那她应该一句一句地挣扎出来,又希望不说完就死了的话,用一种责备的口吻一口气倾吐出来,也是出于那和当时同样的情形吗?
在这一个场面前,我们可以简单地下这样的一个结论:一个不可解的激怒驱使陶尔逸夫人放出那些使人为难的坏态度。阿纳的见解差不多便是这样。面对着玛娥的平静,他暗想发怒的人们是常常有这种镇定的态度的。咳!镇定却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因为她一向对于自己是爱法朗梭的这观念已经习惯了,所以她没有想到这样的一种自白会发生什么影响。这便使她能够说起话来有条有理。为这种有条理,这种干脆的缘故,陶尔逸伯爵反而不了解了。她看出了这一点,着忙了起来。当着一个不相信的人,我们往往是要不知所措的。看出了她丈夫的不了解,那位决意归罪于自己一个人的陶尔逸夫人,便激怒起来了。因为她用那些在阿纳看来都是空想的阿纳的罪名去使她的自白格外有力,她的丈夫便觉得那自白和其余的一切都是不实在的了。
阿纳·陶尔逸的心头起了什么感想呢?他相信玛娥吗?他的感情被一种太强烈的苦痛所麻痹了吗?总之,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觉得他对于什么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他觉得他并不爱玛娥。
她扭着自己的两手,恳求着。
“不要摆出这种不相信的脸儿来吧。啊!你使我不得不向你证实一件叫我那么烦恼的事,你是多么地残酷啊!只要你能觉得你的残酷就好了!”
她因为不断地责备自己,不断地数说那最会使人苦痛的琐节而软弱下去,而声嘶力竭了。对于得到阿纳的心的了解这事绝了望,她便努力去更直接地伤触伯爵的骄傲。她对他说,他对拿路莫夫的行为实在有点缺德,又对他把她自己故意做他的同谋人那事说了出来。
阿纳一直缄默着,在没有别的办法时承认着他在心底事情上的拙劣,然而提到他的做漂亮人物的行当,他却自负比任何人都做得漂亮。因此,玛娥正瞄准了他。可是,也正为了他的这个自负,他才决意不论玛娥怎样说,他总冷静而不动声色,免得像玛娥一样。
“呃,”他说,“你病了,神经上不太好,脾气又那么坏。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我是很知道拿路莫夫的;如果他发了脾气,他是怎样也忍不住的。我和他刚才分手的时候是很好的。”
他继续说:
“你是一个孩子,你懂吗,这些思想都是因为你没有受过教养而来的,”他用一种近乎狂妄的态度咬准了字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对不起,玛娥,你也夹进来指教我那我比任何人也知道得清楚的事,我觉得实在是可笑的。关于拿路莫夫的你对于我的责备,就替我指出假如我以前是不知道的话——你的一切恐惧也都是同样地无聊,同样地痴愚……你现在发着热,明天醒来的时候,你一定会后悔今夜的这一场的。”
他站了起来。
玛娥翻起了上半身,俯出床去,使着一种她自己也想不到的力量,牵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你走了?你要走了?”
已下了容忍的决心的阿纳·陶尔逸,叹出一口气又重新坐下来。这时,玛娥觉得或许表面之后,阿纳心中有一个苦痛的人存在着。于是,她便把一句反抗所驱使她说的答话,用一种低声下气的音调说了出来。
“呃,我写信给赛里曷士夫人的念头倒并不是无聊的。她来过了。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并不以为这是孩子气的事。”
“你做了这种事!”他讷讷地说。
在这句话的音调之中,我们可以那么清楚地听出愤慨和愤怒来,以致陶尔逸夫人终于害怕起来了。她正预备去辩解。
我们知道,只在给大家知道了的事中看见真实性,这是陶尔逸伯爵的一个性格。他是不是只在这个时候,又因为玛娥写给赛里曷士夫人那封信,才知道玛娥并没有对他说谎,才知道她确是爱着法朗梭?那一向抱着冷静态度的阿纳,现在觉得他或许会苦痛了。他不大害怕受苦痛,却害怕那她会使他做出来的行为。他预感到他或许不会老是把她的这个自白像他现在坚执着那样地看重:这只是一种被人知道了才会严重起来的失检之事而已。正和先发了脾气然后再去想避免丢丑的办法的那些人们相反,陶尔逸伯爵本能地先去救急,那就是说他利用了他的打击,他的麻痹,从别人最后的办法开始,而把心中的苦恼移到以后,移到他独自的时候去。
他毕竟似乎懂得了!玛娥清楚地看出她的话已有了效果。她闭下了眼睛,等着又希望着一阵暴风雨。可是阿纳已经懊悔自己不应该说了那句比别的话更重的话而越出他的仪态了。提心吊胆的玛娥因而听到他用一种很柔和的声音说:
“这真傻……我们应该想一个法子把什么都补救好。”
在这两个生物之间,有着一个极大的距离。这距离使玛娥简直没法了解那引起这种柔和的心理作用。像在一个以坠落为终结的梦中似的,她慢慢地躺到枕上去。这一类的坠落是会使人醒过来的。她觉醒了,又坐了起来。她望着她的丈夫,可是陶尔逸伯爵却并不看见他自己面前有另一个新的人。
玛娥坐在另一个世界中望着阿纳。他呢,从他的伯爵的行星中,他一点也没有看见什么最近发生的变化,现在,他不是对一个热狂的女子讲话,却是对一个石像讲话了。
“哙!玛娥,我们镇定下来吧。这儿,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岛上。
祸已经闯下了,我们来补救吧。应该让法朗梭来参加舞会。或者请赛里曷士夫人同来也不错。”
接着,在她的头发上接了一个吻,他在离开了她的时候说:
“法朗梭,应该,参加我们的舞会,你来替他选服装吧。”
站在门框子中,阿纳是仪表堂堂的。当他倒退着走出去,不自觉地高贵地点着头,使着下面这句催眠术家的常套语的时候,他可不是完成了一个伟大的轻浮的责任吗?
“现在,玛娥,睡吧!我愿意这样。”
最后一课
一个阿尔萨斯孩子的故事
都德
那一天早晨,我到学校去得很迟,很怕受责罚,特别是阿麦尔先生已经对我们说过,要问我们分词规则,而我却连头一个字也不知道。一时我起了一个念头,想不去上课了,却到野地上去乱跑一阵子。
天气是那么热,那么明亮。
你可以听见山鸟儿在树林边上叫,普鲁士人在锯木场后面的那片里拜尔草场上操兵。这些都引诱着我,比分词规则还厉害得多;可是我竟然有抵抗的力量,就飞快地跑到学校里去。
经过县政府的时候,我看见有许多人站在那块小小的告示牌旁边。两年以来,我们的坏消息:什么打败仗啦,征发啦,司令部的命令啦,全是从那儿来的;于是我一边走一边心里想:
“还有什么事情呢?”
我跑着穿过广场去的时候,那个带着学徒正在那儿念告示的铁匠华希德,对我嚷着说:
“别那么忙,孩子;你到你的学堂里去有的是时候哪!”
我想他是在嘲笑我,于是乎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了阿麦尔先生的小院子。
平常,在刚上课的时候,总是噪闹得不得开交,就连路上也听得到,书桌板翻开闭上啦,为了可以读得好一点闷住耳朵一齐高声背书啦,还有是老师用那方厚戒尺拍着桌子说:
“静一点儿!”
我打算趁着这情形不让人看见溜到我的位子上去;可是偏偏这一天什么都是静悄悄的,就好像礼拜天的早晨一样。我从开着的窗口望见我的同学们已经坐好在他们的座位上,又望见阿麦尔先生手臂里挟着那方可怕的铁尺,在那儿踱来踱去,我不得不在这样的沉静之中开了门走进去。你想吧,我是多么害臊,又多么害怕。
呃,不。阿麦尔先生望着我并不生气,他很和气地对我说:
“快点坐到你的座位上去,我的小法朗兹;我们正要不等你来就上课了。”
我跨上凳子,立刻就坐在我的书桌前面。那个时候,惊心稍稍定了下来,我才看出我们的老师已穿上了他的绿色的漂亮礼服,他的绉裥细布衬衫,和他的绣花黑缎子的小帽子,这都是他只在视学和给奖的日子才穿戴的。再说,整个课堂都有一种异乎寻常和庄严的神气。可是最叫我吃惊的,就是看见在课堂的尽头,在那些平时空着的位子上,坐着一些村子里的人,像我们一样地静,有戴着三角帽的老何赛,卸任的县长,歇差的邮差,还有一些别的人。这些人的样子全都好像在发愁;那老何赛带来了一本老旧的初级读本,书边都破了,拿着摊开在脚膝上,用他的大眼镜在书页上照来照去。
正当我对于这一切吃惊的时候,阿麦尔先生已走上讲坛,用着那跟刚才招呼我一样和气的声音,对我们说:
“孩子们,这是我末了一次给你们上课。柏林来了命令,说此后在阿尔萨斯和洛兰两省的小学里,就只准教德文……新的教师明天就到了。今天是你们最后的法文课。请你们特别用心一点。”
这几句话使我神魂颠倒了。啊!那些坏蛋,这就是他们在县政府布告出来的。
我的最后的法文课。
而我却连写也不大会写呢!这样我可永远不能学习啦!这样我可就不会有进步啦!我现在是多么懊悔白丢了时间,旷课,去寻鸟窠,去到沙尔河上溜冰!刚才我还觉得那么讨厌,那么沉重的我的那些书,我的文法,我的历史,现在就好像是我的老朋友,舍不得分手了。阿麦尔先生也是那样。想到他要走了,我不能再看见他了,就使我忘记了他的责罚,戒尺。
可怜的人!
是为了这最后的一课,他才穿上了他在假日穿的漂亮衣服,而现在,我也懂得村子上的那些老头子为什么坐到课堂的后面来了。这好像是说,他们懊悔没有常常来,到这学校里来。这也是表示感谢我们这位老师四十年来克尽厥职,表示向“那失去的祖国”尽他们的本分的一种态度……我正在那儿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叫我的名字。现在是轮到我背书了。我是多么愿意出不论怎样的代价,让我可以把这整篇分词规则,高声地,清楚地,没有一个错误地,一口气背出来;可是我一开头就打疙瘩了,我站在那儿,尽在我的凳子摇摆着,心儿膨胀着,头也不敢抬起来。我听见阿麦尔在对我说:
“我不来责罚你,我的小法朗兹,你也责罚受得够了……弄到现在这个样子。每天,总是这样对自己说:嘿!我有的是时候,我明天可以念的。接着你就碰到了这种情形……啊!这真是我们阿尔萨斯省的大不幸,老是把教育推到明天去。现在,那些人就有权对我们说:怎么!你们自以为是法国人,而你们既不会念你们的国文,又不会写!……在这一方面,我的可怜的法朗兹,罪最重的还不是你。我们大家都应该有责备自己的份儿。
“你们的父母并不怎样一定要你们受教育。他们宁可派你们去种地,或是送你们到纱厂里去。可以多赚一点钱。就是我自己,难道我一点没有可以责备的地方吗?我可不是常常因为要叫你们去灌溉我的花园,而不给你们上课吗?而当我想去钓鱼的时候,我可不是老实不客气就给你们放了假吗?……”
于是,一件一件地,阿麦尔先生就开始对我们说起法文来,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明白,最坚实的:应该在我们之间把它保留着,因为,当一个民族堕为奴隶的时候,只要不放松他的语言,那么就像把他的囚牢的锁匙拿在手里一样……接着他就拿起一本文法书来念我们的功课。我真惊奇怎么我都那么懂得。他所说的话,我都觉得很容易,很容易。我也想,我从来也没有那么好好地听过,他也从来没有费那么大的耐心讲解过。你竟可以说,这个可怜的人在临去之前,想要把他全部的学问都给了我们,把他的全部学问一下子塞进我们的头脑里去。
上完课,就是习字了。为了这一天,阿麦尔先生替我们预备好了崭新的习字范本,在范本上,是用漂亮的楷书写着:“法兰西,阿尔萨斯,法兰西,阿尔萨斯。”这很像是一些小小的旗子,挂在我们的书桌的木干上,在整个教室中飘荡着,人们就只听见笔尖儿在纸上的沙沙声。一个时候,金甲虫飞了进来;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注意它们。就连那些最小的也都在用心画他们的直杠子,那么全心全意地,好像这还是法文似的……在学校的屋顶上,鸽子低声地啭着,于是我听着它们的时候,心中暗想:
“难道人家要叫它们也用德文唱吗?”
不时地,当我从我的纸页上抬起眼睛来的时候,我看到阿麦尔先生不动地站在他的讲坛上,定睛注意着他四周的物件,好像他要把他的这整个小小的学校,全装进他的目光中去似的……你想想!四十年以来,他总是在那同一个地方,面前是他的院子和他的完全不变的课堂。只是那些凳子、书桌,是因为用得长久而磨得很光滑了;院子里的胡桃树已经长大了,而那他自己亲手种的蛇麻子,现在也在窗上盘结着,一直盘结到屋顶了。对于这个可怜人,这是多么伤心的事:离开这一切东西,听见他的妹妹在楼上房间里来来往往地走着,正在关他们的大箱子!因为他们明天就要动身,永远地离开此地了。
然而他居然还有勇气给我们上课一直上完。习字以后,我们就上历史课;再以后,小学生们就一齐唱起BA,BE,BI,BO,BU来。在课堂的尽头,那年老的何赛已经戴上了他的眼镜,双手捧着他的初级课本,他正在和他们一起练拼音。你看得出他也在那儿用功;他的声音因为感情冲动而颤抖着,听起来是那么滑稽,使我们大家都又想笑又想哭了。啊,这最后的一课,我是不会忘记的……忽然,教堂里的钟报午时了,接着,祷钟鸣了。同时,那些操兵回来的普鲁士人的喇叭,也在我们窗下响起来……阿麦尔先生站了起来,脸色完全发白了,立在他的讲坛上。我从来也没有觉得他像今天那样高大过。
“我的朋友们,”他说,“我的朋友们,我……我……”
可是有什么东西使他不能发声了。他不能够说完他的话。
于是他就转身向着黑板,取了一枝粉笔,用尽了他的全力,尽可能大地写着:
“法兰西万岁!”
接着他耽在那儿,把头靠在墙上,一句话也不说,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意思说:
“完啦!你们去吧。”
(载《星岛日报》《星座》副刊,一九四○年六月二十八日——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