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封的幕后新闻
一位从北京来的资深记者,伫立在重庆移民局的门口,凝望着白底黑字的“重庆市移民局”匾牌。几分钟后,他才缓缓挪动脚步上楼,开始他极不平常的采访。
移民局政策法规处处长郎诚接待了记者。
郎诚在三峡库区移民大县的奉节县当过县委副书记,还在万县市政策研究室供过职。他40多岁,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年龄。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这几天正组织一期水位移民验收,他忙得焦头烂额,晕头转向,累得身心交疲,从他略带紫色的面容看,不是缺血就是缺氧,说话也有气无力。
这位记者说:“以往,我到移民机构采访,看到’移民‘这两个字的英语单词,心里就产生一种躁动、渴望、兴奋,但在’重庆市移民局‘这块匾牌面前,一点没有兴奋的感觉;只要一想起三峡百万移民,心情就沉重得使人透不过气来……”
一会儿,电话铃响了起来,《中国青年报》记者小徐、小吕到移民局采访,怕采访扑空,先打个电话。
北京来的资深记者刚走,小徐和小吕又进入了办公室。两位记者被郎诚和他所介绍的移民情况吸引住了,也为移民工作者全身心投入三峡百万移民做出的牺牲所感动。二人执意要请客,要慰劳慰劳三峡移民干部,于是,晚餐就成了这般景象:北京来的记者到重庆采访,反而请重庆人吃“重庆火锅”,弄得郎诚一边吃一边表示歉意。对中外新闻媒体来说,三峡百万移民是新闻的焦点问题,百万移民充满悲欢离合的大搬迁过程,他们的过去、现在、将来的生存状态,将会有层出不穷的新闻出现。有人贪污移民资金是新闻,移民工程质量问题是新闻,三峡库区发生滑坡事件是新闻,甚至一个移民伤风打喷嚏也可能成为新闻,都值得舆论界去聚焦、去跟踪、去关注和披露。
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的人认为,三峡炒这么热干吗?不就是(他妈的)修一座水库么?这些年来,全国有很多地方受洪涝洗劫,遭水灾的那些人,修房子、搬房子都很积极。水涨起来,人搬走就行了,以前,咱们国家也修过大水库,也有过移民,三峡移民咋就这么难呢?
重庆市移民局发展扶持处王满发牢骚说,一次,他护送移民外迁,车在途中“抛锚”,与过路车发生了一点小擦挂。车也没伤,人也没伤,没想到才一会儿,七八家新闻单位的记者像从地缝里冒出来似的,围着车子又是拍照,又是采访,本来芝麻大点屁事,非要弄出“移民车队发生车祸”的天大新闻来。
1999年7月16日,一家报社头版头条刊出了一篇《三峡移民贩子见利忘义,库区百名移民叫苦不迭》的报道。相隔一两日,另几家报纸也用大黑标题、醒目篇幅刊登了内容相同的文章。几家媒体的同时聚焦,在三峡库区引起了轩然大波。社会上众多目光盯住了事情发端地--湖南省当阳市和重庆市巫山县。
这篇文章(后来还有系列报道),主要是描述巫山县29户移民自愿迁到湖北当阳的一系列不幸遭遇……主动外迁的移民利益受到了伤害,这还了得?
巫山县的“县太爷”王超,以前担任过《万县日报》的总编辑。以前搞舆论监督是监督别人,现在作为地方官被别人监督,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明白。写此报道的人可能疏忽了一点,一不小心遇见一位资深同行。王超一看此报道,第一感觉就发现“有诈”,当即指令组成联合调查组进行了调查。
结论是:移民贩子不是贩子,移民资金没有流失,移民身份合理合法,这批自主外迁的移民安居乐业。
可这种“想当然……或许有……”的报道,却如同在三峡的激流中投下一块巨石,激起了一阵阵涟漪,久久难以平静。三峡移民牵涉面广,阶段性的政策性很强,如果在宣传口径、宣传分寸上把握欠妥,就会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种豆不一定能收获豆,种瓜不一定收获瓜,这也是唯物主义的精髓。
库区一个县在抓先进性教育中,部分干部发挥先进作用,主动把街头位置较好的、容易聚集人气的门面,让给移民经营。当地日报把这个“让移民得实惠”的例子刊登了出来。这本是一篇不大起眼的消息,但却引起了强烈反响:由于街上好地段的门面毕竟不多,并不能照顾到每一个移民,没有得到好门面的移民就气吁吁地找上门来,理直气壮地问:“同样是移民,为什么他们得到实惠,我没有得到实惠?”不少人要求政府“说个聊斋”(意即说清楚)出来,不然就不依不饶……湖北省一位移民局长曾介绍过他的“深刻体会”。他说,他看到一篇写三峡“库区行”的文章,觉得写得不错,就邀请那位写“库区行”的资深记者到另一大型水库去写一写移民的生活现状。
有新闻写,这位记者欣然前往。
走水库、访农家、看田畴,记者经过艰苦细致的调查采访,写了水库移民如何科学种水稻,如何网箱养鱼,如何勤劳致富和如何使自己的小日子日渐红火的创业过程……这篇以人物、以事实为依据的长篇通讯发表后,赢得了各方好评。
好的通讯,就像“苹果饱含着果汁”。不想才过了几天,一大群外迁他乡的移民拿着报纸找到了移民部门,他们要求再搬迁回水库来住。“不是说人多地少么?”“不是说不外迁就没法过日子么?”“他们不外迁,是祖坟埋得好些吗?”
“让我们搬走,他们在库区搞发展、发财,是哪儿的天理?”“叫我们迁走,移民局完全是’半夜吃桃子专拣的捏‘!”
…………
移民们又嚷又吵,不依不饶,横说竖说要求搬回水库。移民干部们傻了眼,没想到一篇报道竟弄出这么多事来。局长啼笑皆非,一脸无可奈何。他苦笑着说:“移民区的宣传报道,看来是豆腐落在灰里面,吹也吹不得,拍也拍不得啊!”这位局长的感触是颇有代表性的,三峡库区几乎每一个区、县政府都吃过宣传上的苦头。一家报纸在外迁移民的补助费中写上了5000元,这本是国家政策给外迁移民的补助,问题在于这家报纸刊发的是一条过时新闻,记者写的是一年前的消息,又加之写得含糊其辞。这下麻烦就惹大了,外迁的移民以为政府又给外迁移民增加了5000元。迁到外省的部分移民拿着报纸回到家乡讨说法:是不是当地政府扣了5000元?是不是人走了这钱就不发了?
好说歹说,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下去。
2001年1月7日下午,电视台“心连心”艺术团到万州区周家坝慰问演出,这次组织到移民区演出可以说是大腕云集,阵容空前强大,倪萍、王刚、李谷一、郁钧剑等等悉数到场。著名相声演员李金斗、刘伟在合说的相声《三峡说三》中一不小心“透露”了一个重大信息:“国家对每个移民人均投资3万元。”移民认为国家对每个移民的安置费补偿金就有3万元,这一下在移民区炸开了锅。
真是无巧不成书,云阳县的移民恰恰又在年初回家领到了生产安置费的“价差部分”,移民就以为每人还有1万多元的安置费要陆续发放下来。移民补偿资金的价差是以1993年5月的价格计算的,国家考虑到物价上涨因素,每一年的价格都不一样。过了八九年后,1万元的补偿金就变成了1.5万元左右。
不少移民看了演出很是兴奋,但随之而来的是有些气恼。
此时节正是动员外迁移民的关键时期,“克扣”移民款,良心何在?于心何忍?移民表示不迁了,纷纷找当地政府说理:“你们以为瞒得过吗?你们不说实话,李金斗就说了’实话‘,移民人人都有3万元,怎么发到我手里只有一万多元?”“移民资金总共400亿元,100多万移民,从大数上看也是平均每人3万元啊!”“是不是被当地政府贪污了?”
…………
重庆移民局信访处长李善联很善于积累群众语言,也非常喜欢刘伟、李金斗说的相声。当时他在现场看了演出,一听到“3万元”这个词心里就一阵发紧。他听说这台节目正月初五要向全国转播,就和政策法规处的郎诚处长商量,立即给央视有关部门打了电话,这台节目后来转播时删去了“3万元”这一句。
这场“李金斗风波”闹了些日子,移民们也都些是通情达理之人,听政府人员作了些解释,也就慢慢平静了下来。万州一位移民很是幽默地说:“李金斗是说相声的,他说了不算数,说对了也不算数,说错了也不算数!”
新闻理论中有一句名言: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其实,在记者的眼中,不管是“狗咬人”,还是“人咬狗”,都可以变成新闻。国内的不少记者在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面前,不得不采取“迂回”的方式进行采访报道。而个别西方记者到库区采访的视角完全不同,他们能把一些零碎的、残缺不全的素材写得很生动,也很逼真,从单纯的新闻业务看,也足以叫人叹为观止了。
在库区多年新闻大战中,当然也不乏“想当然”和捕风捉影者。大江截流的前夕,国内外记者蜂拥而至。几个西方记者来到重庆采访,外事办公室和市移民局接待了他们。
一位记者问:“听说三峡有10万人住帐篷,是真的吗?”
市移民局的一位官员回答说:“我可以准确地告诉你,大江还没有截流,水还没淹起来,移民们全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先生听说有人住帐篷,我肯定地回答你:是有,不过,那是到三峡的旅游者,是一批自愿住帐篷的、自找’罪‘受的旅游者。”
一名记者问:“据说重庆库区1997年的外迁移民已有几千人上了路,三峡有很多离乡背井的民工出走,请问这是否已成为事实?”市移民局的这位官员回答说:“库区不是几千人的问题,而是有几十万、上百万人外出打工。家住三峡库区,外出务工致富,这是移民自己的事,我们无法也无权干涉。不过,有些事请记者先生心细一点,我们鼓励、提倡外迁,很多省、区也欢迎移民去安家落户,但不要把外迁的移民和外出务工者给弄混淆了。”
泰国水利、水电代表团从武汉溯江而上,参观了三峡大坝和移民区,到了重庆之后,市政府在人民宾馆宴请。
副市长向客人介绍了三峡移民的情况,并鼓励泰国朋友到移民区投资,享受优惠政策。
席间,一个脸色黑黝黝的泰国人突然发问说:“我们修水库,移民不愿搬迁,我们只好叫人搬石头去砸房子,以撵走移民。你们三峡工程这么大,那么多的移民,怎么办?总不可能也搬石头去砸吧?”
陪同的移民干部回答说:“三峡地处巫山大山脉,有的是石头,但我们不能,也永远不会搬石头去砸我们的移民。用一句中国的俗话说,搬起石头只能砸自己的脚。”
泰国朋友笑了笑坦诚地说:“看来,我们修水库搬石头去砸移民,等于是砸了自己的脚。”
席间众皆大笑起来。
女记者“花容失色”
一位女记者到三峡采访旅游的情况,听说库区已经有好几万“占地移民”,以为发现了重大新闻。她打了一个电话故作神秘地问我:“是不是江水把移民的土地淹了,移民纷纷去’乱占土地‘?”“你就是这样理解’占地移民‘的吗?”我问。“是的,我想’占地‘二字肯定与’抢占‘、’占领‘有关嘛。听一个乡镇干部说:占地移民的事已把他整得焦头烂额。”“呵呵,你从字面上产生奇妙联想,真是有创意嘛。”“我想到库区调查一下占地移民的情况,不公开报道就写’内参‘,你熟悉移民的情况,要帮我一把哟。”“你就不想想,如果移民都去抢占土地,三峡库区不早就乱成了了一锅稀粥了吗?”
…………
我接着告诉她说,比如丰都县城全部被淹完,就要新修一座县城,在修新县城的地方又要占一大片土地,就产生了移民。原来居住、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也要进行搬迁安置,这就是“占地移民”。
“原来是这样啊,这个新闻线索让我白白激动了一天。”她感到有些失望。
三峡百万移民这道超级难题,在考库区各级政府的同时,由此而产生的一大堆专业术语,也考倒了不少新闻界的朋友。比如:生产安置、生活安置、对接工作、价差补助、机械增长、实物指标、双淹户、单淹户、线上线下、风浪线、红线、坠覆体、占地移民等等,就有上百个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
不把这些很专业的术语搞懂,怎么能写出有血有肉的稿子?即或是记者搞懂了,编辑不懂,编出来稿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曾经,一位记者采访移民工作会议,写出一篇移民大搬迁的报道,原稿中说库区某地坚持“移民为先,移民为重”的指导思想,“生产安置移民人,生活安置移民人”,编辑拿到稿子细读之后,嫌记者写得过于啰嗦,不假思索地把“生产安置”的人数和“生活安置”的人数一加起来,并把这个数字赫赫然做到了副标题上。
这篇稿子第二天见报后,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读者认为是地方官员说假话:“吹牛皮不犯法,也不上税。”政府官员认为报纸在说胡话:“总改不了假大空的德性。”移民认为政府官员和记者串通一气“扯谎”:糊弄上级,愚弄百姓。
读者电话一个接一个打到报社和政府办公室,愤怒地指责这种“睁大眼睛说瞎话的不道德行为”。
移民干部看了则认为这位记者素质太差,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可怜的记者,真是“跳进长江洗不清,一腔苦水向谁诉”。生产安置是指农村移民的生产资料的配置,说直白一点就是“土地安置”;生活安置主要是指移民搬迁住房的安置。移民中有只淹地的,又有淹地又淹房的。“生产安置”和“生活安置”只有一字之差,这两者一相加,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