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县江东村有一位移民,参加了县移民局组织到海南国营农场劳务输出的试点,主要工作是半夜起来割橡胶。他吃不下这份苦,钱用完了,就带着全家人回到巫山县城,向移民部门提出,要求本人到移民局工作,几个不大的孩子要移民局负责供养至大学毕业,直到参加工作。这些无理的要求当然遭到了拒绝。这位移民在县移民局又骂又吵,闹翻了天,还殴打移民局的干部。他见县里不解决,就带着3个孩子,到北京找到国务院三峡建委移民局,把几个孩子往办公室一扔就跑开了。孩子要吃奶粉,晚上又发高烧,移民局的干部只好把孩子送到医院看病……后来,还是巫山县派人把这位移民领回了家。开县丰乐镇副镇长万功成在和移民谈到补偿时,一位练过“武功”
的移民突然发急,一把抓住他,二指弓拳直抵咽喉命门。万功成无法摆脱,当时脸青面黑呼吸困难,一下就瘫倒在地上。在复杂的移民搬迁安置过程中,移民干部和移民发生“摩擦”时,移民干部完全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库区这么多年来,不少移民“教训”了移民干部,但没有移民干部出手“教训”过移民的事情发生。
移民和移民干部,“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三峡工程,论证长达半个世纪,最大难题就是如何安置三峡百万移民。这是一个令全世界都为之瞠目、充满悬念的沉重话题。在三峡不三(三峡省)不四(四川省)、不上不下几十年之后,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在很多人看来,百万移民并没有成为三峡工程的“主角”。移民,不就是搬搬家么?谁都知道,搬家,总是越搬越好嘛,不然哪来“乔迁之喜”一说?
而有的看法更为甚之,认为三峡移民搬迁,就像田园诗般风光和小桥流水般浪漫,找几块地方,建几个小城,修一幢幢房屋,建百来个集镇,让100万人搬进去不就行了,怎么会出事?
其实,三峡工程的最大难点,就是必须在有限的时间、有限的环境容量中完成百万人的大搬迁,并妥善地安置下来,进而实现长江三峡库区社会的长治久安。
对世界来说,三峡百万移民是疑点:移民数量如此之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人均GDP尚处于“发展中”的中国,是“打肿脸充胖子”,还是真有这个财力兴修这样的超级电站?
对中国普通民众来说,三峡是热点:大坝工程建设投资500亿元,移民资金400亿元(均是1993年价),是全国人民一分一厘凑起来的血汗钱,能否用好、管好,是否真用到了移民群众身上,能否用到刀刃上?一个小项目就会倒下一个干部,这个共和国头号工程,各类资金达到上千亿的投入,会倒下多少干部?这些,都成为社会各界关注的焦点话题。
对三峡库区各级政府来说,移民搬迁之后,生活质量能不能有所提高或不低于搬迁前的水平,移民们的生产、生活状态,社会经济发展、社会稳定等都存在巨大变数,对政府的执政能力也是巨大考验。
三峡移民为什么难,让我们多用一点笔墨来阐述。
《辞海》对移民的解释有两种:一种解释是把迁往国外永久定居的人叫移民;这种“移民”对当代中国人来说,也相当熟悉了,拿“绿卡”,考“托福”,其乐融融。中国人自愿到世界各地去“大串联”,这叫自愿移民或主动移民;另一种解释是:较大量的、有组织的人口迁移,国际上通常把这种移民叫非自愿移民。非自愿移民一般是由于躲避战争、自然灾害或大型开发项目所产生。从这一点看,三峡百万移民是大型开发项目产生的,应属非自愿移民的范畴。
非自愿,就是不乐意、不情愿。试想,在现代社会,让几十万、上百万的人群离开过去的生活空间,改变原有的、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生存轨迹,这容易吗?仅仅是说服、动员和给一部分经济补偿就能让百万人风平浪静,无怨无悔吗?
原全国人大常委、民进中央副主席楚庄曾深有感触地说:“几十年来,三峡工程不上不下,使库区失去了很多的发展机遇,库区人民为三峡做出了几十年的牺牲,这种牺牲不是从三峡工程上马开始,恰恰相反,三峡上马,意味着这种牺牲的终结。”
一部分人认为,在贫穷的地方搞移民搬迁很容易,但事实是,越是贫穷,搬迁就越不容易。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三峡地区一首民谣是这样唱的:金窝窝哟,银窝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窝……一首风靡全国的流行歌曲是这样唱的:
我的家乡并不美
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
住了一年又一年生活了一辈又一辈
…………
在各类歌曲中,人类对家乡忧伤的咏唱占了很大的比例。任何人要离开家乡,感情上都很难接受。何况是由一个浩大工程产生的非自愿移民。
全国人大常委考察组在考察三峡后提出的报告认为:移民问题是三峡工程中最复杂、最困难,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李鹏则直截了当地说:三峡工程成败的关键在于移民!非自愿移民达100多万,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工程项目都罕见,恐怕在世界上也算得上空前绝后了。
世界银行的贷款政策声明第80号技术文件和对项目进行评价的4·30导则指出:移民安置的政策目标是“为移民提供补偿资金和从项目中受益的机会,保证移民提高或至少恢复他们以前的生活标准”。
这是世界上安置工程移民最通行的、最权威性说法。
但是,如果用现代眼光看,这几句话似乎有点缺乏“与时俱进”的精神。就拿三峡地区来说,以前不少移民家庭穷得“锅儿吊起敲得当当响”,这样的生活标准,也值得去“恢复”?
搬迁,就是搬家、迁移、迁徙。让不愿搬家的人搬家,不管怎么说,都是对移民感情上的伤害,而这种伤害,不管用多少金钱都无法补偿。因为,对感情的伤害,是用世界上任何东西也无法补偿的。
参照国际惯例,按照世界银行的目标,我们的三峡移民政策是:前期补偿,后期扶持。目标首先是使移民“搬得出”、“安得稳”,并帮助他们逐步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
但是,这并不容易,仅是说服移民搬迁就头痛不已。
重庆库区忠县洋渡镇,是长江边上一个繁华的码头。一天,几个县、乡移民干部去沿江村三组劝说移民搬迁。移民远远看到几个干部向村口走来,就四散奔逃,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踪影。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干部们白天找不到人,就晚上打着电筒找移民谈心。干部们吃过闭门羹,一次又一次上门碰鼻,一次又一次碰得灰头土脸。万州区一位移民干部老周去劝说一家移民搬迁,移民老是躲他,编出各种借口不见他,今天给庄稼淋粪,明天要去赶场,后天看病走外婆家,一句话就是“老子没空”。
这家移民有一条看家狗叫“耷耳”,开始还汪汪地咬他,去的次数多了,有时还专门带点东西丢给它吃,“耷耳”就错把他当成主人的亲朋好友,看见他来了就摇尾巴撒欢。
“我和移民的看家狗都混得很熟了,可移民却越来越陌生……”老周说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移民老李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席话:“以前我有事去找乡镇干部请示,话还没说几句就给打断了,找了几次都说是没空,把我搓磨(折腾)够了。现在他们来找我,我也没空,叫他们也尝尝‘没空’的味道。以前是我求他们,现在轮到他们求我了,这也叫风水轮流转嘛。”
“你说的是另外一回事,那你到底搬不搬家呢?”我问。“想通了,说好条件,在白纸黑字画押后我才搬。修三峡我支持,这是国家的大事。不搬还不是要遭‘依法移民’,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合算噻。但是,对那些看不顺眼的干部,我还是要‘搓磨搓磨’,让他们也尝一点求人的‘辣子汤’,长长记性。”
其实,像移民老李这样对村乡干部工作作风“不满”的人,在移民中是少数,但也值得深思。
重庆市移民局的一位处长,曾在大学当过教授、系主任,还在一个移民大县当过副县长。2000年春节前,他和20多位文物专家乘船到忠县石宝寨考察。他刚下船,就见河滩上人群飞奔,抬滑竿的、卖水果的、做生意的四散奔跑。后来,当地老百姓告诉他,这些在江边旅游区做生意的人,误以为是“官船”来人整顿江边市场。
这件事,使处长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看来,我们的机关干部还和老百姓隔着一层膜。
库区大多数移民不愿搬迁的原因,主要还是损失太大、补偿过低和故土难离。水库移民搬迁难,在全世界都是通病,“打起摆子都是一样抖”,谁都对“非自愿移民”感到头疼不已。
我在三峡库区工作多年,常听到移民各种各样的议论:
“不怨天,不怨地,谁叫你淹了我的地?”
“地淹了,就是把饭碗踢飞了啊!”“我本不愿搬家,是你要我迁移。”“你动员我们搬走,你为啥不迁到外地去?”
“要移民,就得讲好价钱,就得拉开架势谈判,谈一次不行,就谈两次、三次……”
“谈不好,水涨起来我也不搬家。”“社会主义不允许饿死人,总不至于允许淹死人吧。”“搬迁可以,但我们要地种,要吃饭,要生存,这些基本的要求不算太高吧。”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了几十年,我就记住一句:损坏东西要赔;现在,你们不说‘赔偿’,只答应‘补偿’,别他妈欺侮我们文化程度不高,别用这些字眼来糊弄我们。”
“你们的政策说‘前期补偿,后期扶持’,后期怎么扶持?给10块钱叫扶持,给100块钱也叫扶持,要等到何年何月?后期是不是遥遥无期?”
“政策上说,三峡移民资金400亿,湖北、重庆的移民拢共120多万人,算下来一个移民应分3万元哩。可挪到我们头上,咋只有1万多元呢?剩下的钱是遭狗吃了,遭猫抓了?还是他妈的给‘腐败’掉了?”
“老子就是城墙上的麻雀--吓大了胆的!”各种说法和牢骚10多年来一直在峡江河谷弥漫……李鹏曾经说过:“三峡移民和‘退田还湖’的移民不一样,‘退田还湖’也是把人迁走,建立小集镇,但阻力并不大,因为受了水灾,移民们觉得原先的地方不安全,而且移出来后在没有大水的情况下,田地可照样种,庄稼照样收。而三峡移民则认为自己是为国家做贡献,所以要求国家给予更多的扶持,难度比较大。”
是的,从三峡库区的情况看,部分移民确实抱有“不是疮,也不是癣,而是癞(赖)”的心态,他们对搬迁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加之现实政策的补偿标准,远远低于移民心中的“期望值”。
移民搬迁、安置牵涉到每一个移民家庭,牵涉到众多社会集团错综复杂的矛盾和纠缠不清的利益关系。如果100个移民搬迁,安置了99人,完成了任务的99%,老师给学生打分,也应该打99分,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绩,但纳入移民工作来考核,这99%的业绩就是完全不及格!省市、区县、乡镇、村组上上下下都要“挨板子”。
搬迁百万移民,难呐!
三、补偿画外音
三峡175米水位线下的淹没的补偿,是百万移民群众最为关注的焦点,也是谈论、争论最多的话题。
由于补偿事关成千上万移民的切身利益,因而在20世纪调查淹没损失补偿时,出现过许多旷日持久的争执。移民区一些现实中的补偿纠纷,小说家也难以虚构出来,但生活中却实实在在发生。
重庆巴南区清溪乡有一道河湾,傍依河湾边有一堆巨礁伸向江中,这里,江面狭窄,水流湍急,形成一个天然的鱼道。这地方叫“舀鱼坊”,是牌楼村、鱼藏村、垢坝村三村相邻之地。世居在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在这巨石上“舀鱼”。
“舀鱼”,是长江上游、三峡宜昌以上独有的一种特殊的“行当”,人们是利用川江在江边形成的激流,把“舀子”(用手捞的小网)伸进激流中,专捞迎激流上蹿的鱼儿。
乘船过川江,沿途可见这道独特的风景线。
倘若运气好,捞几下就可能捞起鱼来,大的几十斤,小的也有几两。倘若运气背,也有半天、一天捞不着一条鱼儿的。但“近山识鸟音,近水识鱼性”,世居在川江边的人们深谙其道。
“涨水舀鱼,退水捞虾,不涨不退,捞个鸡巴”,世居此地的农民如是说。每到涨水的节令,牌楼村、鱼藏村、垢坝村里的人们就喜滋滋地到“舀鱼坊”去排队“舀鱼”。凡是参与“舀鱼”的农户,机会均等,每人舀99下,当地人都不喜欢舀100下,最忌讳“百”,因为在三峡库区,“百”与“白”谐音,担心“白舀”了。
其实,“舀鱼坊”是不会“白舀”的。这里是一条鱼儿通行之路,迎着激流上蹿的鱼儿还真不少,村里的人每年都从江里“舀”出了不少鱼,长江生态没遭破坏时,一年多则可舀出两三万斤,少则也能舀上八九千斤。世居在这里的农民靠江吃江,硬是从江中舀出了不少“酱油盐巴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