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民为天:三峡工程百万移民的历史启示
7194300000010

第10章 漫漫夔门路(1)

一、艰难的抉择

投石问路

1999年8月12日,重庆酷热难耐。

傍晚8点,菜园坝火车站,人声鼎沸。

重庆库区4个县的864名移民已在候车室排好队,准备登上前往新疆的移民专列。每一个移民胸前都挂着一块牌,上面写着姓名、性别、迁出地的地址和迁入地“新疆建设兵团某师某团某营某连”的地址。

市长、秘书长、移民局长等政府要员都到站台为移民送行。但令人奇怪的是,如此“高规格”的送行,却没有安排鲜花、彩旗和欢送的人群,也没有多少新闻记者前来捧场,只有火车吭哧、吭哧的沉重喘息,给这趟移民专列蒙上了神秘的色彩……我汗流浃背地穿行在人群中,忙着拍照片。很快,我的镜头对准了一家移民,户主叫黄承奎,34岁,一家5口人。他最小的女儿胸前挂的牌上写着姓名:黄亚林;年龄:5个月。这一家子来自夔门康乐镇上坝村3社。

按官方统一口径的表述:这864名三峡移民是前往新疆“劳务合作,过渡移民”。而我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中国政府首次大规模组织三峡移民迁往外省的一次“投石问路”行动。

候车室有不少细心的旅客,他们也发现了与“外出务工”不相符的重要细节:务工不可能带着古稀、耄耋老人和孩子同行。

移民队伍中就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孩,母亲用一个挂篮把孩子挂在胸前排队候车,母亲的胸牌系在脖子上,婴儿的胸牌就系在挂篮上。由于天气闷热,年轻的母亲额前的汗水如珠子般往下掉,她一边擦着汗,一边用手给婴儿扇着微细的风……移民干部蒋为中对我说:“婴儿出生不到两个月,全家都要走,她不可能一个人留在库区,这可是一幅移民舍小家、为大家,令人感佩不已的图像啊!”

市长、移民局长把移民专列护送团团长郭晓峰、副团长陈刚等人叫到面前,一再叮嘱旅途中的注意事项。在移民陆续上车时,我和护送移民进疆的移民干部付远全、冯志华、李银国、曾道平、夏涛、杨盛金、赵德斌等人一一告别。由于我不能随移民专列到新疆,我就请他们做好日记,回来给我讲“移民旅途中的故事”,当然也说了“一路平安”之类的祝福语。

21点15分,火车鸣响启程的汽笛,这批来自开县(154人)、忠县(226人)、云阳(324人)、奉节(160人)四个县的864名移民启程前往新疆。

送别的人挥挥手,移民泪湿站台……移民乘了一天的船到重庆,转乘专列经过4天4夜的旅程,于8月16日18点53分进入乌鲁木齐站,然后又分乘汽车、火车分赴新疆建设兵团下属的各个连队。这批移民在新疆主要从事摘棉花及其他零活。这一次“投石问路”行动,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社会舆论沸沸扬扬?还是一石击破水中天,打开一个移民搬迁的突破口?是成功还是失败,谁的心中也没底。

这864名移民到底是到新疆临时打工?还是永久定居?当时社会各界、中外传媒均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果然,移民专列还没到达新疆,各种报道就出现在报刊、电视和各大网站上。让移民走出夔门,在世界上都是极为敏感、复杂的话题。

政府组织这批移民到新疆打工、摘棉花、干零活的真实愿景又是什么呢?事情还得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说起……当三峡库区就近后靠安置移民全面启动之后,紧迫感触动了重庆库区开县的农村移民。他们在确认漫漫江水将永远吞噬他们的房屋和土地之后,就开始掂量自己的生存之道,琢磨着为自己找一块新的栖息之地。

三峡水库移民分散在水库两侧约2000公里长的狭长地带内,涉及19个县(市)的331个乡,淹没35万亩耕地和7万亩柑橘。三峡的土地淹了,可外出打工的移民发现,库区之外却有不少土地荒芜、闲置着,他们看着既心痛又眼馋,于是就试探着联系县外、省外的亲朋好友。当地政府认为土地长期撂荒也不是办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同意移民迁到“耕者有其地”的地方定居了下来。

这种由移民个体自作主张、自己联系定居点的迁移方式,叫自主外迁。这是由三峡移民创造的、政府后来肯定的、一个也将载入三峡移民史的特殊词汇。

库区自主外迁的移民从一个到几个,从一家到几家,一天天增多起来。几乎同时,巫山县、奉节县、云阳县的移民,也和开县的移民一样,“悄悄地”进行着自主外迁,并逐步形成星火燎原之势。

三峡移民开始噙着眼泪走西口、闯关东、下湖北……三峡工程上马,大量土地被淹,峡江人口环境容量成为中外关注的一大焦点。管理层也在不停地思考:百万移民是全部就地、就近安顿下来?还是走出夔门寻求新的安置模式?

从1985年移民试点到1998年以前,三峡库区农村移民安置方式基本上是就地后靠。三峡工程库区113万移民,按当时国家制定的三峡移民政策,60多万城市和城镇移民全部在新城市和新城镇安置,40多万农村移民主要采用“以土为本”的办法,通过开垦荒山荒坡、调整原有土地、改造贫瘠坡地等手段,将移民后靠安置。

有人算过一笔账,如果这40多万农村移民一人开垦一亩地,就要新开40多万亩荒山,这大片土地又从何而来?

曾经,在对待移民是否外迁问题上,库区管理层一直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难以启齿。

就因为几十年来,水库移民外迁的教训举不胜举,从20世纪60年代、70年代修的众多水库来看:移民外迁之日,就是移民返迁的开始,几乎所有的水库无一例外。水库移民成规模返迁回老家,是中国水库移民从没有走出来的一大怪圈,其风险性更是难以估量。三峡库区各个管理层都相当清楚,当初之所以让移民全部就地后靠安置,就是担心移民形成返迁大潮。三峡库区政府机关、移民部门的办公桌上,都放有中国水库移民外迁方面的资料,不管是公开的和不宜公开的各种书籍、材料、通报和水库移民方面的文学作品,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一位移民干部直言不讳地说:“在水库移民问题上,很多时候的经验全是他妈的无稽之谈,相反,很多教训才对三峡移民工作有用。”

每当我读到水库移民返迁的一部部“辛酸史”,心中都像塞进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丹江口水库移民返迁共计10万人次,占41万移民的26%左右。移民返迁主要有五次大的高潮。第一次发生在1959年至1960年期间,库区河南淅川县向青海省移民2.2万人,结果到1961年底返迁1.5万人。第二次发生在1968年,湖北省荆门县的河南淅川移民与荆门老居民发生武斗,导致1万余人返迁。这些返迁移民是1966年、1967年分两批迁入荆门的2.5万移民中的一部分。第三次发生在1969年至1970年间,宜城、襄阳、沔阳、随州、嘉鱼、京山的丹江口水库移民又有约2万余人返迁。1973年、1981年先后又发生第四、第五次移民返迁,每次返迁人数均超过4000人。

三门峡水库迁移移民41万人,发生规模较大的移民返迁活动,前后算下来就达17次之多。其中一大原因是水库设计的水位线下调,原计划淹没的土地大部分没被淹没,移民要求返迁态度强硬,写下了黄河移民大返迁的一部艰辛历史。后来经国家批准,库区驻军和农场职工退还30万亩土地,安置返迁移民15万人。

新安江水库移民涉及安徽省歙县、浙江省淳安县、建安县,共移民30.9万人。移民从1958年全面搬迁,但是不久就出现返迁,仅1960年就有2000多人返迁。1961年到1964年又有6000多人返迁。几年后就有2万余人回流库区。另外,从1961年到1970年间,又有8万多人从浙江的安置地重新迁到江西抚州、九江、吉安3个地区的16个县及安徽省的一些县中重新安置;也有少部分移民重新迁入浙江其他地方安置。

山东平湖水库产生移民27万多人,省内安置15万余人,东北三省安置11万人左右,还有1.3万人投亲靠友,分布在全国25个省市。但从1963年开始,移民陆续返迁。到1973年,总计有20多万人返回库区,返迁率高达80%。

河南陆浑水库是20世纪60年代在黄河支流伊河上修建的大型水库,该水库移民4万多人,先后经历了三次搬迁安置,每次搬迁后都有返迁。1960年水库兴建时,移民迁移安置采取不打乱生产队建制的方式,生产队集体层层上靠库区周边附近的社队,结果至1961年底移民几乎全部返回库区。1962年5月,洛阳决定对返库移民进行第二次迁移安置,仍采用集体层层上靠的办法安置,结果大部分移民又陆续第二次返回库区定居。1973年7月,洛阳不得不决定进行第三次移民,迁移安置方式有:就地后靠,嵩县县内近迁,外迁到偃师、伊川、汝州、汝阳4县(市)安置区进行分户插队安置。也许是事不过三吧,第三次安置效果较好,但是仍有部分移民滞留库区。

从以上几个水库的移民情况来看,移民外迁是“轰轰烈烈”开始,但最后仍以大部分移民返回库区而告终。在这么多充满血泪的历史教训面前,谁不对移民外迁畏惧三分?因此,10多年来,三峡水库移民是就地后靠安置,还是外迁安置?

上上下下属于“争论无果”的迷茫状态。

但是,三峡移民的现实状况,还是把这一谁都不愿碰的超级难题推到了库区各级政府面前。

湖北库区秭归县县委书记汪元良算了一笔账,全县43万人,有50多万亩土地,包括海拔2000米以下的所有土地。如果世居江边的4万多农村移民全部就地后靠安置,“两个人吃一个人的饭”,人均只有2分地,海拔超过600米的地方,移民说什么也不愿去。加之秭归地处峡谷深处,山高坡陡,行路困难,移民即便是去了也难以生存。

县委、县政府对大批无地安置的移民忧心如焚!

农民无地不农,无地不安,无地不稳!不管是古时候陈胜、吴广和李自成、张献忠的揭竿而起,还是现代打土豪、分田地,无数血与火的历史证明,农民失去土地、无法生存,往往是引发社会动荡和剧变的前奏。农民几千年的血泪史换来了一个朴素真理:土地,不仅仅是教科书上说的生产资料,还是农民的立身之本,是农民的命根子。

汪元良找到宜昌市市委书记罗清泉(现任湖北省长)诉苦:秭归县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置自己县里的移民,移民必须外迁。罗清泉当即拍板,就在宜昌市所辖的14个县(市)安顿秭归的移民。

于是,经过精心的谋划,1995年4月20日,秭归县香溪镇官坪村移民开始了迁出县安置的历程……巴东县有10268名需要生产安置的农村移民,但大量土地被淹之后,竟有3353名移民根本无土地安置。没有土地,还叫农民吗?

农村移民没有土地,就会变成一群“无业游民”。历史是一面镜子,三峡农村移民没有土地,还有什么事不可以干出来?巴东县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制订出一份“不敢公开”的计划,提出了对3353名农村移民的“消化”办法,就是让移民出县不出省,外迁安置1500人,投亲靠友1853人。当时高层的三峡移民政策倡导就近、就地、后靠安置,这份在省内大规模迁移三峡移民计划也处于一种“地下状态”。

有了秭归移民率先迁出县安置的先例,管理层也没过问,湖北省又“悄悄”批准了巴东县的这份“悄悄”的计划。

湖北省认为这样做也有充分的道理。因为,三峡移民管理运行体制是“中央统一领导、分省(市)负责,县为基础”,自己省内的移民自己负责安置。把巴东的三峡移民迁到几百公里外的地方安置,还是在本省之内,符合“分省负责”的要求。

“各自打扫门前雪”,也是一种责任制。这种既可以叫外迁,又可以不叫外迁的做法,也是严峻的现实给逼迫出来的。湖北人的聪明,“九头鸟”的智慧,又一次在政策框架下机智地展示了出来。

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麻雀飞过也留有影子。不论是移民发明的自主外迁和地方政府“悄悄的行动”,还是惊动了管理层。不过,这一次管理层并没有像很多人预想的那样“大动肝火”,也没有缄默不语,而是决定因势利导,摸着石头过河。具体方式就是以“劳务输出”的形式,组织三峡移民到海南、新疆、黑龙江、山东等地打工。

政府的真实意图是:如果移民经过一段时期打工,习惯了当地的生活,最后愿意留下来定居,则由当地政府提供各种便利,库区政府就拨给移民补偿资金,这部分移民也就可以“销号”了。

重庆组织864名移民举家迁到新疆务工,由于是“投石问路”,还是显得比较谨慎。为让到新疆的这批移民有一个逐步适应期,他们在三峡老家的房子不拆除,移民承包的土地也不划转给别人。

试点的一大特点就是:期望成功,也允许失败。

200多位多巫山农村移民,在政府组织下到海南国营农场打工割橡胶……开县政府也组织了200多位移民到黑龙江打工,主要方式是在黑油油的土地上种粮……但是,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移民在生活习惯、劳动方式、生产技能等方面很快表现出极大的不适应。“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几个月后,移民就不再愿意“务工”,开始举家迁回库区。